“這是件大事”


    王三娘神情嚴肅,她板起了臉。


    在江盈知以為她要說出點“驚天動地”的話時,王三娘撓了撓頭,“我算不來這筆賬啊。”


    江盈知差點沒被水嗆到,強子在一旁哈哈笑。


    小梅拆台,“啊呀,我伯娘算個東西得要好半天。”


    好半天算出來還是錯的。


    王三娘哼了聲,她說:“這生意我們家不做了,海蛇那頭還沒忙完,不賺這幾個錢。”


    西塘關說得好聽是前鎮,可跟裏鎮過的日子,那可謂是一個雲上,一個泥裏,一家子靠漁船出海那點漁獲過活。


    她歎口氣,“男人出了海,就全靠女人打點小工,剖魚鯗、補網賺點錢,你要能叫大家賺些,就算隻有幾十文錢,也能買幾斤糙米了。”


    “能換十好幾斤番薯絲呢,”小梅嚼著蟶幹,接了句。


    陳大發說:“在這聊啥,找裏長去啊,明早趕大潮,蟶子蛤蜊多,走走。”


    裏長見到這一家子時,手裏還端著碗飯,鹹魚尾巴正露在嘴邊,他家小孫女喊,“阿叔阿嬸,吃了沒?”


    “落個戶急不得,怎麽一幫子人來,”裏長把鹹魚尾巴塞進嘴裏,好聲好氣地說。


    王三娘一屁股坐在他家那石凳上,張了張嘴,在裏長一家看過來時,推了推江盈知,“小滿,你說。”


    “犯了啥難了?”裏長二丈摸不著頭腦。


    江盈知便把與菜佬的交易說了,可叫裏長媳婦把調羹摔在碗裏,發出哐當一聲響。


    “事就是這麽個事,”江盈知坐下來,“幾百斤的蟶幹,硬要做我們沒日沒夜,點燈熬油肯定也能辦到。”


    “隻想著我是外來的,大夥也肯叫我落戶在這,那有錢大家一道賺些。”


    江盈知說得也很敞亮,“不說能賺個多少錢,就說這除沙的法子,蟶子、蛤蜊、蚶子,海瓜子、海蚌都可以。”


    都不用說得很清楚,聽到這在座的人全明白了,不由得暗暗激動。


    這些以前全是撈起來,剝了殼喂給雞鴨,或是拿了漚肥。


    那是沙子多,泡了一天沙子也除不幹淨,實在不情願吃它。可要是沒了沙子,曬起來那可算多了一道菜,還能拿出去賣,幹貨的價錢可比鹹貨要貴些。


    她說完,屋裏隻剩下嚼蟶幹的聲音,這玩意嚼起來是真有咬勁。


    裏長心滿意足嚼完了蟶幹,轉頭問她,“這你藏著不說,自己賺去不更好。”


    江盈知並不靠這些也能賺到錢,她的手藝就是她的底氣。


    但她仍把話說得好聽,“這關竅也是旁人教給我的,總不好藏著掖著,就把它當自己的了。”


    “而且看那些小海鮮被糟踐,明明是能吃的東西卻沒人吃,我覺得難受。”


    這話說得實誠,在坐一圈人都笑出了聲,從天亮說到黃昏,老裏長才拄著拐跟大家說聲。


    他也並不是每家都叫去,有的人家實在需要這點錢,三四十文就夠抓一副藥的。


    西塘關富的人少,自己過得下去的也還有一些,窮的實在多,有些人家前兩年來台風被刮飛的屋頂,到了今年還沒修,蓋了層破茅草。


    他威望重,挨家挨戶說過去,叫大夥好好幹,不要寒了人家的心。


    “人雖是外來的,可你們也瞧過了,她是手藝人,雖然年紀輕輕,見識卻廣,比我們老漁民懂得都要多。”


    “這也不是她收,是小販自個兒來挑,要是糊弄,那人家不收也沒法子。”


    裏長難得肯說那番話,又叫他媳婦分了每人一個蟶幹,大夥正聽得雲裏霧裏,伸手接過半信半疑嚐了。


    “哎,這真沒沙,”陳海珠說,“還挺有嚼頭。”


    “吃起來鹹滋滋,當下酒菜不錯。”


    另一個婦人撇撇嘴說:“怎麽不早說,白費了那麽多蟶子,想想我心疼。”


    “人家平白欠你的不成,”海花嬸跳起來罵她,“你心疼個屁,跟屙注蒼蠅似的眼烏珠碧綠。”


    罵她又貪心又眼紅。


    “你——”婦人脹得臉通紅。


    有人打圓場,“回家抄些家夥什,明兒早些趕大潮去,多挖點蟶子來。”


    裏長背過手搖搖頭,有些人那嘴和心跟墨魚噴出的汁一樣黑。他反正把話帶到了,又不是人爹娘,啥事都要一點點管。


    窮是自找的。


    有人回家翻來覆去睡不著,還要跟自家男人嘀咕幾句,說有法子不早早說,現在拿出來充好人。


    可更多想的是,竹屋外來的小娘不容易,在這裏要站穩腳跟,一個能賺錢的法子不自己摟著,叫上她們分一點羹。


    頓時生出些許待人的善意。


    這夜海浪潮湧,好些人家在輾轉反側中睡去。


    起早跟江盈知一碰麵,假作客氣地問吃了沒,而後才問,“真收七文一斤?”


    “那鐵器泡水去沙的法子,我昨兒晚上試了,那是真有用,可謝過你了。”


    “嬸問問你,這幹曬還是煮了曬過啊”


    “那曬得多了,以後還收不收?”


    江盈知拽拽簍子,一一回過,“我不收蟶幹的,多攢些拿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她給了法子,又不代表她要全權負責,過多的示好會滋養欲望。


    王三娘硬擠進來,“問那麽多做啥,昨兒不是都教了,我家小滿好心,你們可不能啥都賴上她。”


    “這回她教了,以後你們也多教教她,外海風俗和我們這不同,我是個大老粗,不如你們懂得多。”


    一群婦人不好多說什麽,笑了笑,倒是海花嬸打了包票,“小滿有啥不會隻管來問我。”


    她今兒是不敢把小龍帶出來了,自己和他爹一道過來,聞言當即表態。


    這才讓江盈知脫了身,跟一旁的小梅遞了個眼神,兩人連同海娃蹲在高石台上,等著退潮。


    今天是十五大潮期,海風席卷海霧,潮水嘩啦啦,海浪像巨大翻滾的雲層,吞沒整座礁石,而後又倏地一退幾百米。


    露出跟灘塗相接的沙灘,岸上滿是來不及跟著回海的貝類:海星趴在沙灘上,蟶子一個個露頭,灘塗上遍布泥螺,跳跳魚在海水裏蹦躂。礁石壁上沾著肥碩的海螺螄,辣螺、烏螄、青螄。


    眾人趕緊捋起袖子,紮緊褲子,腰間別著好幾個竹簍,趕小海去了。


    小孩挖泥螺,大人則都奔著蟶子去了,用手刨,用竹片鏟,一隻隻飽滿碩大的沙蟶被扔進桶裏。


    江盈知則趕緊撿泥螺,都說早潮泥螺晏潮蟹,剛退潮泥螺最多。一個個圓溜溜跟青色小石子一樣,她可喜歡吃醉泥螺了。


    這樣肥嫩的泥螺叫酒醃透了,咬著殼把肉完整吸出來,抿一抿吐出不能吃的。那鹹鮮的螺肉落到嘴裏,口感脆,酒味隨著咀嚼滲出。


    她到後頭已經不滿足一個個撿了,而是直接拿出破布,抄起一頭貼著泥往前走,不一會兒功夫,布往下垂,中間擠滿了泥螺。


    小梅抓了不少蟶子,她還要熬蟶油,跑過來倒進大簍裏,問道:“阿姐你這麽高興?”


    江盈知滿臉帶笑,“高興啊,晚點教你醃醉泥螺。”


    “哎呀,”小梅叫了聲,低頭看去,腳邊有隻螃蟹在戳她,她蹲下身一把抓住,舉起來說,“蟛蜞(péngqi)要不要?”


    “多撿些來,”江盈知說,剛隻顧著撿泥螺,沒看見還有蟛蜞,這又叫抱泥蟹。不動便跟灘塗的泥融為一體,動作敏捷,長了個飛毛腿。


    而蟛蜞作為蟹類的一種,公蟹和母蟹不會同時出來,春天是公蟹出沒的時候,到了夏秋母蟹從洞裏鑽出,帶了滿肚子的膏黃。


    此時的公蟹沒多少肉,膏脂算得上鮮美,不管是做醬炒蟛蜞用來下酒,或者做蟛蜞醬,到時候蒸肉、拿來當蘸醬都很合適。


    不過螃蟹多的一般是傍晚落潮時,眼下隻能抓到一小籮筐,多的還是海花嬸和她男人幫忙捉的。


    日頭沒出來前,灘塗濕潤潤的,小孩跑跳,晃著貝殼海螺哐哐響,日頭出來後,就要收簍子回去了。


    江盈知和小梅今天漁獲特別多,泥螺、蟶子、蟛蜞、蛤蜊,裝滿了好幾個簍子,連海娃都在礁石邊上扒了一盆海螺。


    小梅哈哈笑,“終於湊夠了一盤菜。”


    這些東西得吐沙,換水,東西兩頭的溪坑處便有不少人去挑了水來。


    她們趕海回去時,強子和順子已經把魚都給弄成魚泥了,江盈知調笑說:“順子,你哥有工錢,你沒有錢怎麽還這麽勤快。”


    順子臉皮厚,聞言就合掌說:“當然是求小滿姐你賞我一口吃的了。”


    被趕來的王三娘瞧見,當即脫下木屐要打他,“你個小猢猻。”


    順子哇的跑進了屋裏,王三娘才不搭理,伸手拉過江盈知,“走走,叫小梅頂一會兒,你跟我來一趟。”


    “做什麽去?”江盈知停下活,魚丸兩個人已經做得很熟了,她不摻和也可以。


    王三娘伸指頭點點她,“合著你跟小梅一樣傻氣。”


    “小梅不是要蟶子煮水熬蟶油,這會兒不是現成的,你盯著些,拿了水來自己熬不正好。”


    她嘀咕,“已經教給她們法子了,又沒掙錢,總要掙點旁的回來。”


    她想叫小梅多掙點,還有債要慢慢還呢。


    王三娘自認識的理多,讓江盈知一道去瞧瞧,爛的臭的別剝下去煮,熬的水拿回來,還省了些柴火。


    蟶子水有兩大桶,饒是江盈知也挑不動,跟王三娘一起挑回去。


    到了家後她留人吃飯,“阿姑,在這吃碗海鮮麵吧。”


    她昨兒買了本地的細米麵,也有叫粉幹的,漁港落市後有人擔了菜來賣,比海鮮貴不少,她隻買了一把小油菜。


    這會兒小海鮮多,燒碗海鮮麵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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