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無法無相


    雨聲淅淅瀝瀝,如珠如串,漸落漸小。東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巒如洗,清新嫵媚。三兩農夫吃過早飯牽牛出來,彼此說些笑話。


    來到田邊,忽見前方走來一人,披頭散發,渾身裹滿泥漿,褐乎乎一片,還沾著幾片草葉。亂發間一對眸子呆滯無神,定定望著眾人。


    一名幹瘦農夫唾了口痰,罵道:“又來一個臭要飯的!”一個矮壯村漢接口:“北邊人成群過來,真是造孽!”身旁的高個子恨聲道:“昨天地保又來說,韃子還要征糧。他媽的,老子就望撐死這些狗娘養的!”


    七嘴八舌正在說話,忽見邋遢漢子向前一撲,抱住那頭牯牛的脖子,號啕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牯牛受驚,伸角來頂,那人足下渾似生了根,瞪眼又喝:“你來,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三個農夫見這情形,大覺驚懼,矮壯漢子叫道:“哎呀,是個瘋子!”


    牯牛被瘋漢勒住脖子,吽吽大叫,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許,始終不挪一步,隻是叫:“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三個農夫見狀,一齊來扳他手臂,還沒奔近,那人一聲大喝,雙臂使力,將那牯牛擰翻在地。


    那人擰翻牯牛,拍手大笑。村中的農夫紛紛聞訊趕來,見狀大呼小叫,掄起鋤頭圍攻。那人雙手亂掃,眾人虎口流血,鋤頭亂飛,紛紛驚駭逃開。那人叫道:“不要跑!”趕上人群,左一揮,右一撥,一眾村漢盡成滾地葫蘆。


    那人雙手叉腰,縱聲長笑,忽見幾個村婦趕來,兩眼一瞪,厲聲喝道:“你們全來我也不怕!”身子一晃,便到人前,村婦們見他動若鬼魅,嚇得失聲驚叫。那人聽到女子尖叫,身子一顫,轉身抱住一個年輕村女,悲聲叫喚:“阿雪,阿雪……”


    這瘋漢正是梁蕭,他大受刺激,心智失常。那村女被他當做阿雪,死死摟在懷裏,嚇得渾身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聽他哭得淒慘,驚懼之餘,又生感動,一扁嘴,也哭了起來。


    人群中灰影一閃,一人搶到梁蕭身前,出手如風,拍在他的肩上。梁蕭雙臂劇震,把持不住,隻得放開女子,眼露凶光,叫道:“你是誰?”那人笑道:“女娃兒也欺負?我打你耳刮子!”說打便打,左右開弓,打了梁蕭兩記耳光。


    梁蕭心智雖失,武功尚餘七成,可是那人手來,竟也躲閃不開。臉上好似開了個醬油鋪,轉了兩個整圓,哇地嘔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穩,那人縱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頸之間,打得梁蕭翻了個跟鬥,掌力牽動“中府”、“雲門”二穴。梁蕭摔在地上,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間鬱結之氣陡然舒張,隻是腦中依舊迷糊。方要站起,那人忽又搶到,一拳打在他口鼻之間,這處是“人中”穴。“人中”又稱水溝,溝通手陽明大腸經和督脈。梁蕭隻覺一陣劇痛自“人中”躥起,蛛網般蔓延頭腦,腦子倏地一清,目光掃處,暗暗吃驚:“我這是在哪兒?”


    不及細思,那人手如鳥爪,拿向他心口,梁蕭躲閃不及,頓被拿住“中極”穴,渾身軟麻,動彈不得。那人笑道:“認不認輸?”


    兩人直麵相對,梁蕭吃驚:“瘋老頭,是你?”這人正是攪亂元軍大營的怪老頭。他吃了賀陀羅一掌,受傷逃出元營,覓地修養,傷愈後跟著逃難的宋人來到這座村子。他頭腦不清,凡事過後便忘,早已不記得梁蕭,聽他一叫,詫道:“你認識我?”臉一沉,又問,“認不認輸?”


    梁蕭被他兩眼盯著,前事曆曆湧上心頭,想起落水時撞到硬物,頭腦一沉,便無知覺。想著想著,他滿心酸楚,爭勝之念全消,歎道:“老爺子,我輸了!”怪老頭心滿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蕭回望遠山曠野,心中悵然:“阿雪死了,我還活著幹嗎?難道說,老天爺還沒將我折磨夠麽?”他死過一次,也就斷了死念,苦笑一下,轉身要走。不料怪老頭一伸手,又拿住他的“靈台穴”。梁蕭本就氣悶,忍不住叫道:“你還要做什麽?”怪老頭笑道:“你留下,陪我打架!”忽覺找到了一個極好玩的物事,欣喜不禁,滿臉堆笑。


    梁蕭心灰意冷,無心陪他胡鬧,便說:“你不放手,我怎麽跟你打?”怪老頭一愣,笑道:“是極!是極!”依言放手。


    梁蕭一得自由便使出全力發足狂奔,奔出六七裏,氣喘籲籲停下,隻覺腹中空空,正想覓地吃喝,忽聽有人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蕭嚇了一跳,回頭看去,怪老頭背著手笑道:“跑啊,怎麽不跑了?”梁蕭本就氣苦,又被這怪人癡纏,當下坐倒,怒道:“我累了!”


    怪老頭笑道:“我不累!”一伸手,拿向他的胳膊。梁蕭小臂反轉,伸指點他“曲池”穴,怪老頭叫了聲好,隨手格住,一指吐出,點向梁蕭心口。梁蕭縱身跳起,踢他腰際。怪老頭五指斜拂,勁風所至,梁蕭左腿軟麻,僅剩一條右腿,撐地向後躍出。


    怪老頭笑道:“妙妙妙,你是獨腳鬼,我是仙人跳!”說罷他也蜷起左足,單腿跳到梁蕭身旁,一把扣住他手腕。梁蕭急要拆解,不料老頭馳足狂奔,將他如紙鳶一樣拽飛起來。


    梁蕭被他一扯,手臂關節幾乎脫臼,隻好使出吃奶氣力,隨著此老狂奔。怪老頭這一輪奔跑,真是如風似電。梁蕭隻聽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晃即過,駭想一生之中,從沒見過如此腳力。起初三十裏,憑借怪老頭生拖死拽還能勉力跟上,三十裏以後,隻覺兩腿發軟,漸漸無力。


    怪老頭勢若奔馬,其速不減。梁蕭雙膝著地,拖了數百步,褲子磨穿,皮破血流,心想被人拖死未免太過滑稽,情急大叫:“老爺子,我輸了……輸了。”


    怪老頭一聽,心懷大暢,放手笑道:“很好,認輸就好。”梁蕭癱軟如泥,坐下說道:“我又累又餓,當然跑不過你。”怪老頭撓頭道:“說得是。”將梁蕭一把抓起,扛過肩頭,奔出二裏,隻見白花花一片營帳。


    梁蕭認出是元軍大營,不由大驚失色,心想來到這裏,豈不自投羅網。可是怪老頭抓人時,順手封了他的穴道,他動彈不得,空自著急。


    怪老頭步履如飛,直踹入營,守營軍士挺矛阻攔。怪老頭笑嘻嘻的,左一穿,右一鑽,讓過人群,奔過兩座營帳。忽地嗅見肉香,快步上前,但見三個士兵有說有笑,正在燒烤一條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爛,牛油滋滋亂冒。怪老頭如風掠過,順手抓過牛腿,士兵一怔之間,各拿兵器跳了起來。


    怪老頭抓住牛腿,隻覺灼熱,不由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瞬間換了四次。眼看元軍撲來,拿牛腿骨裹入袖間,呼地掄出,一個大胡子士兵首當其衝,滾燙熱油灑得滿臉,不禁長聲慘叫。怪老頭大樂,將牛腿當作兵器,牛油飛濺,所過無不披靡。


    他從南門進,北門出,一口氣貫穿十裏元營。眾將士怒吼震天,紛紛上馬追趕,但那老者輕功之強,天下無雙無對,一旦舉步,矯似驚龍,不過一柱香工夫,就將千軍萬馬拋得無影無蹤。


    梁蕭見他威風,心中佩服:“此人的輕功超越人力極限,我所騎快馬無算也沒一匹及得上他。隻有柳鶯鶯的胭脂寶馬才堪與他一比!”但見怪老頭東張西望,心覺不對,叫道,“老爺子,那些人趕不上了,你放我下來!”


    怪老頭應聲止步,叫道:“咦!你怎麽爬我肩上來了?”身子一抖,將他撂下。


    梁蕭怒道:“你扛我上肩,還有臉說我?”怪老頭笑道:“是麽?我忘了!”梁蕭冷冷道:“你爺爺是誰,你忘了沒有?”怪老頭道:“你說我爺爺是誰?”梁蕭本想順口答道:“你爺爺是我!”但見怪老頭神情迷惑,不似作偽,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塊熟牛肉,默默塞進嘴裏,怪老頭見狀,也跟著吃肉。


    梁蕭吃得半飽,走到一條溪邊喝水,回頭望去,怪老頭也到溪邊,逗弄一隻花斑大蝶,捉捉放放。難得蝶翅脆弱,受得了他反複折騰。


    梁蕭無計脫身,喝了兩口水,凝望溪中倒影,心中一陣恍惚。蒙矓間,身邊多出一個圓臉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纖纖,挽著如瀑秀發,對著自己微笑。他大叫一聲:“阿雪……”伸手摸去,水麵幻影破碎,蕩起一片漣漪。


    梁蕭呆呆望了水麵,無窮悲慟湧上心頭,伏倒溪畔,放聲痛哭。怪老頭見他哭得淒慘,大為驚奇,放了蝴蝶,上來撫他頭頂,微微笑道:“乖寶寶,睡覺覺,少哭鬧,多睡覺……”


    梁蕭霹靂火性,換了往日,受此捉弄,勢必惱怒,這時悲如潮湧,撲進老頭懷中,小孩一樣哀哀痛哭。怪老頭不知怎的,任他入懷,毫無戒備,口中喃喃念叨:“睡覺香,吃糖糖,糖糖甜,揀榆錢……”念著念著,眉宇間流露出幾分慈祥。


    不知過了多久,梁蕭心情平複,驚覺身在老頭懷裏,羞愧難當。心想趁著機會,給老頭要害一下,立馬就可脫身。可是臨到動手,又覺遲疑,老人一心勸他,如果將他打傷,豈不恩將仇報?梁蕭想來想去,歎了口氣,脫身出來,悶悶不樂。


    怪老頭呆望遠方,也似乎沉思什麽,過了良久,也歎了一口氣。梁蕭問:“你歎氣做什麽?”怪老頭皺眉道:“我想老婆!”梁蕭訝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還記得你老婆?”怪老頭擺手說:“什麽都不記得,老婆萬不能忘的。”梁蕭聽得這話,歎道:“你想她,怎麽不回去?”怪老頭搖頭說:“不成,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來!”


    梁蕭心想:“他的妻子必是一個悍婦,老頭兒八成是被她逼瘋的。但他瘋癲至此,還在顧念妻子,足見愛妻心切。可惜世事難料,一朝別離,也許永無見期,就如我與阿雪,一時分別,再見時已是生死永訣……”正覺慘然,怪老頭咕嘟嘟喝了幾口涼水,伏在溪邊岩石下呼呼大睡起來。


    梁蕭一怔,心想趁他睡覺,正好走人,可一站起身來,又覺十分猶豫。他是一走了之,老頭兒神誌不清,流浪江湖也未免太過可憐。他審視老頭,又想:“看他樣子,不像天生糊塗,倒似犯了什麽毛病。傳說人有健忘之症,不如我騙他看完大夫再走不遲。”


    想畢靜坐調息,不料怪老頭的鼾聲越來越響,久而久之,恍若雷鳴,聲調起伏變化,竟能搖神動魄。梁蕭屢屢被他帶亂呼吸,心中怪訝。起身細看,怪老頭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軟如蚯蚓,口鼻一開一合,毛發隨之起伏。梁蕭若有所悟:“他睡覺時也在行功?”他走近兩步,正想細看,忽見老人身子微震,兩縷勁風破空襲來。


    梁蕭匆忙閃避,一道勁風掃中小腿,隻覺一陣酥軟。舉目望去,怪老頭翻了個身,鼾聲更響,頓時省悟:“他夢中也能出手,無怪放心大睡。”想起元營中的怪事,那些士卒走近老頭就被勁風擊倒,這勁風來無影、去無蹤,實在防不勝防。


    他遠遠避開,仰望半空圓月,阿雪麵龐又從心底浮現出來,斯人一瞥一笑,仿佛就在眼前。梁蕭心中之痛無以複加,兩行淚水默默流下。


    正在傷感,一股真氣自體內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轉。他吃了一驚,真氣忽又消滅,凝神細想,他無意中被老頭的呼嚕帶動了呼吸,呼吸為內功之本,兩人呼吸相和,真氣走勢也趨一致。


    梁蕭生性好奇,忍不住盤膝而坐,摒除雜念。不一會兒,吐納又與老頭相合,真氣上下流轉,雙腿生出無窮精力。又坐片刻,他按捺不住,一躍而起,身不由主地狂奔起來。梁蕭心中大驚,可又無法止步。


    他越跑越快,隻覺風聲過耳,嗚嗚厲響,眼前景物離散,滿天星鬥也似當頭壓來。內力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裏,便覺一陣乏力,雙腿似乎不在身上,交替飛奔,永無休止。


    梁蕭停步未果,心中恐懼起來:“這麽下去,還不活活累死?”可一想起平生罪孽,又覺萬死猶輕,這麽死法,也算是上天垂憐。這麽一想,不再刻意收步,一味任其所之。


    又奔數十裏,正覺疲乏欲死,忽聽身後傳來輕笑,跟著眼前一花,怪老頭搶到身前。眼看撞上,怪老頭伸手在他肩頭一撥,梁蕭身不由主變了方向,繞著他打圈兒狂奔。怪老頭瞧得心中大樂,拍手狂笑。笑聲中,梁蕭兩眼一黑,突然昏了過去。


    昏沉中,一股熱流在體內轉來轉去,梁蕭清醒過來,張眼一看,怪老頭瞪大兩眼,意似關切。梁蕭隻覺雙腿酸痛,想起剛才的怪事,又驚奇,又不解。


    怪老頭笑道:“還跑不跑?”梁蕭一驚,擺手說道:“免了。”怪老頭說:“不跑了,那就比武。”他舉拳便打,拳到梁蕭麵門,忽又停住,皺眉道:“你怎不還手?”梁蕭沒好氣說:“我站不起來,還打什麽?”


    怪老頭十分失望,背起手走來走去。梁蕭懶得理他,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怪老頭又將他拍醒,笑道:“打架沒力,咱們來劃拳。”梁蕭被他擾得無法休息,氣惱說:“劃拳有什麽好玩?”怪老頭笑道:“好玩得很,我出石頭,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雙手各出拳掌,來回比劃。


    這劃拳本是小孩玩意兒,拳頭為石頭,手掌為手帕,食中二指為剪刀。手帕包石頭,石頭砸剪刀,剪刀又剪手帕,三者互相生克。


    梁蕭無心胡鬧,悻悻說:“你年紀老大還玩小孩兒的勾當?”怪老頭說:“不玩小孩子的勾當那就陪我打架。”


    梁蕭見他一說打架,兩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氣,無奈道:“還是劃拳吧。”怪老頭呼呼喝喝,擼起袖子。兩人同時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又同為石頭。


    兩人先後出了十拳,均是一般無二。梁蕭心中驚奇,忍不住叫道:“慢來,這拳劃得古怪,你我出拳一樣,怎麽分得出勝負?”怪老頭笑道:“出拳不同,就算你贏。”


    梁蕭滿腹疑竇,回想元營中與他交手,自己每出一招,怪老頭總能原招奉還,不由心頭一動,凝視怪老頭說:“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頭搖頭道:“這不是看心思,這是‘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梁蕭皺眉道:“什麽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怪老頭撓頭道:“這個我也說不上來。”


    梁蕭歎了口氣,正覺失望,老頭又道:“我說不出道理,但能打個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裝水的瓶子,不管你是方是圓,我總能將你裝滿。”梁蕭一愣,方欲細想,怪老頭又催他出拳,隻好隨手應付。


    兩人比比劃劃,折騰了半夜,出拳還是一樣。眼看朝曦初露,怪老頭才讓梁蕭睡了一覺。醒來過後,兩人張羅些酒肉吃了。


    吃飽喝足,老頭又叫劃拳,梁蕭心想:“他自比為水,流水隨物賦形,變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論何種形狀,總會被他充滿。若要勝他,除非這器皿大如天地,他有江海之水也無法充滿,但世上哪兒又有這樣廣大的器皿。”想著又劃數拳,梁蕭心不在焉,手一偏,碰倒身旁的酒瓶,他伸手一扶,心頭微微一動,忍不住笑了起來。


    怪老頭問:“你笑什麽?”梁蕭道:“老爺子,你說你是水,我是裝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是圓,你總能將我裝滿?”怪老頭笑道:“對呀。”梁蕭拿起酒瓶,在石塊上一磕,“哐啷”,壺底破了一個窟窿,瓶中殘酒流出。


    梁蕭說:“瓶底破了呢?”怪老頭一呆,哼哼說:“你是大活人,又不是酒瓶,要不然,我也抓起你磕兩下?”


    梁蕭嚇了一跳,忙說:“老爺子,咱們還是劃拳。”怪老頭眉開眼笑,忘了動手。兩人同時舉手,齊叫:“開!”怪老頭右手出了個剪刀,梁蕭右手出了剪刀,左手攥成拳頭,慢悠悠伸了出來。


    怪老頭皺眉道:“這是幹嗎?”梁蕭笑道:“出石頭砸你的剪刀!”老頭怒道:“豈有此理!咱們單拳對隻手,剪刀對剪刀,你怎麽能出兩手?”梁蕭道:“咱們說了劃拳,可沒說不能雙手劃拳。”


    怪老頭反駁不了,兩眼怒睜,在他身上打轉。梁蕭見勢不妙,忙道:“我還沒吃完呢,吃飯了再打。”怪老頭不耐道:“快吃,快吃!”


    梁蕭假意慢嚼細咽,心中飛快轉念。自忖一身武功學自他人,自己並無創見,要想破掉“隨物賦形,無法無相”的心法,非得突破本身武學,創立新招不可。


    怪老頭見他磨磨蹭蹭,按捺不住,揮拳打出。梁蕭還沒想出新招,轉身就跑,怪老頭見他不戰而逃,心中大怒。他的輕功天下無對,足下一緊,搶到梁蕭身後,探手便抓。梁蕭展開“十方步”,變進為退,閃到怪老頭身後。怪老頭咦了一聲,旋風般轉身抓來。


    梁蕭見他不能效仿自身步法,心中暗暗吃驚。一轉念忽又明白,他所有的武功,隻有“十方步”出於自創,破了“歸元步”的限製,所以老頭兒無法模仿。他想通症結,隻以“十方步”躲閃。怪老頭一時無法得手,氣得連聲怒叫。


    兩人糾纏一會兒,怪老頭迅疾淩厲,匪夷所思,梁蕭漸感吃力,身法一滯,被他一指點倒。怪老頭逼得梁蕭認輸,始才罷手,扯著胡須哈哈大笑。


    前後不過數十招,梁蕭卻似用盡渾身氣力,他手足並用,爬到一邊喘氣。眼看怪老頭手舞足蹈,心想拳怕少壯,老頭兒年事已高,怎麽還有如許身手?


    他參詳不透,閉目調息,隻歇了半日,怪老頭興頭又起,迫他動手。梁蕭雖已想出幾記新招,動手起來卻全不管用,十招不到,又被製住。可喜的是此番敗北,所創的招數卻未被怪老頭模仿。


    是夜,兩人各自就寢。梁蕭輾轉難眠,苦創新招,但他當前所學,均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另創高招,談何容易?他苦思一夜,也隻想出三招掌法、兩招腿法,抑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


    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迷糊入睡,可是不到一個時辰,又被老頭吵醒。老頭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兩式,逼得他束手束腳,無奈隻得認輸。怪老頭好鬥無賴,卻有一樁好處,隻需對手認輸,他就不再糾纏。


    梁蕭屢戰屢北,好勝心起。心想劃拳取勝,全因破了劃拳的規矩,要想打架取勝,也得破了這打架的規矩。目光一轉,看見一堆亂石,每塊重約千斤,梁蕭靈機一動,起身推動巨石。


    怪老頭見他將石塊推得左一堆,右一堆,心中十分奇怪。瞧了一會兒,不禁手癢,連問梁蕭要做什麽,見他悶頭不答,索性擼起袖子,幫他推滾巨石。


    不一會兒,石塊各各就位。怪老頭抬頭一瞧,梁蕭凝目望來,臉上似笑非笑,還沒盤問,對手身形一閃,人影俱無。老頭大吃一驚,叫道:“小子,別跑!”邊叫邊追,在亂石間繞了幾十個圈子,他靈覺驚人,直覺梁蕭就在左近,可是任他輕功了得,也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跑了一個時辰,怪老頭惱怒起來,跌足大叫:“臭小子,不捉迷藏了,快滾出來!”扯著嗓子叫罵一陣,不見人應,氣急敗壞,一屁股坐在地上,捫扯胡須出氣。


    梁蕭推動巨石,結成了一座石陣。怪老頭瘋瘋癲癲,參不透其中奧妙,雖覺對方沒有走遠,卻沒想到他是借這一堆亂石藏身。梁蕭藏身石後,見他發瘋弄癲,心中暗暗好笑。他贏得喘息機會,心中想象如何動手,如何變招,思索良久,繞出石陣,含笑招呼:“老爺子。”


    怪老頭久不見他,正在發楞,聞聲驚喜叫道:“好小子,我叫你逃。”縱身上前,伸手便抓。梁蕭閃身卸開來爪,呼地還了一掌。


    怪老頭不料短短時日,對手有了反擊之能,喜不自勝,哈哈大笑,變爪為掌,劈向梁蕭手臂。轉眼間,兩人一進一退,拆了二十來招。梁蕭眼看技窮,一閃身躲入石陣,冥思苦想,另創高招。


    兩人斷斷續續鬥了幾次。怪老頭想不通石陣古怪,梁蕭反客為主,欲鬥則鬥,欲走則走,再也不受他掌控。到了夜間,他出陣謀來飯食,悄悄遞到老頭身邊。


    怪老頭久而久之,心中生出執念,認定梁蕭無論如何總在附近,決計不會走遠。梁蕭出陣,他一無所知,加上頭腦不清,見了飯食,想也不想,吃完就睡,待梁蕭現身再與之交手。


    兩人日夜纏鬥,梁蕭一心破除舊學,另創新招,漸漸渾然忘我,腦海裏隻有武功。起初,他想好諸般變化才敢動手,到後來,漸能隨機應變,臨陣創變新招。怪老頭偶爾也能模仿一招兩招,但苦於梁蕭變招奇巧,兩三招之後便無以為繼。


    老頭兒是個武癡,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入聖,好做他的打架對手。眼看梁蕭出現一次,武功精進一分,心中歡喜不盡。對他藏身石陣不再計較,幾次將他製住也舍不得留在身邊,又將他放回石陣。眼巴巴盼望這年輕人再次出現,又能厲害一層,打起來更加過癮。


    三月光陰晃眼即過,梁蕭沉湎武學,日夜拚鬥,隻求忘記心中悲痛。偶爾出陣采買衣食,他也隱約聞訊,阿術攻破揚州、泰州,宋將李庭芝以身殉國,宋軍精銳至此覆沒殆盡。元廷西北軍事也很吃緊,蒙古諸王與忽必烈打得天翻地覆,征宋大軍紛紛北還。宋軍殘部趁此機會,在各地重振聲威,圖謀複國。梁蕭聽了這些事情,心中大覺厭惡,隻想與這來曆不明的怪老頭兒切磋武學,了卻殘生。


    這一日,拆到百招上下,梁蕭輸了一招。當日已鬥三場,他筋疲力盡,不及躲入石陣,便一頭躺倒,呼呼喘氣。怪老頭與他相交已久,彼此親近,見狀也不為難,自去一邊呼喝揮拳,打熬功力。


    梁蕭喘息良久,回過氣來,不想心神一懈,腦海中又掠過以前經曆的慘烈戰事。他不由渾身發抖,閉上雙目,按捺心神。好容易將那些金戈鐵馬從心頭除去,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張白嫩的圓臉,臉上一雙大眼,脈脈凝望自己,滿是淒傷不舍。


    梁蕭隻覺萬念俱灰,轉眼望去,怪老頭手舞足蹈,無憂無慮,不由深深羨慕:“如他一般,我也忘掉往事該多好!”歎了一口氣,尋思這些天自顧切磋武學,倒忘了老人的健忘之症,自己與他相識一場,不能袖手旁觀,讓他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叫過怪老頭,連哄帶騙,將他騙到一處醫家。郎中見他二人衣衫襤褸,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兩人白醫,遲疑再三,把住怪老頭的脈搏,沉吟一陣,說道:“氣血充盈,百脈俱和,並無任何病兆!”


    梁蕭皺眉道:“您瞧仔細了,他也許患了健忘症!”大夫早已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病症麽?人老健忘,再所難免。想當年老夫讀書,過目不忘,現今看書,一百個字也記不得兩三個,若這病也能治,我還想請人治呢!”梁蕭又問:“他有沒有瘋病?”大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倒有些瘋病,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梁蕭見他勢利,心中大為光火,但他曆經劫難,不複少年氣盛,忍住怒氣,冷笑出門。又訪了幾處名醫,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不睬不理,涼薄的冷嘲熱諷。


    怪老頭漸感不耐,梁蕭也憋了一肚子火氣,思忖這病不是尋常大夫能醫。記得當年在天機宮時,花曉霜說過,惡華佗吳常青住在嶗山。吳胖子脾氣很壞,但號稱華佗,醫術應該不壞。梁蕭拿定主意,哄騙老頭說:“有名絕頂高手住在嶗山,你想不想與他會會?”


    怪老頭一聽來了精神,連道:“好哇,好哇。”不問究竟,一把拽起梁蕭,往南便走,梁蕭忙道:“錯了,向北方才對。”拉過怪老頭,徐徐向北步行。


    走了一裏許,怪老頭嫌梁蕭太慢,興之所至,在他肘間一托,拽起他發足狂奔。梁蕭奔跑不過,隻有使出從怪老頭的鼾聲中悟出的呼吸法子。一呼一吸,兩腿生出無窮氣力,心中隻有奔跑念頭,再借拖拽之力,倒也勉強追趕得上。


    跑了一會兒,梁蕭留心老頭舉動,發覺他奔跑時的步法大有講究,時如鹿奔,時如兔走,時如狸翻,時如魚躍,身處不同地勢便有相應步法。梁蕭依法奔走,頓覺輕快不少。


    怪老頭的呼吸和步法本是一體,內外兼用才可隨心所欲。時間一長,梁蕭疲憊漸少,呼吸變穩,不由心中快慰:“這呼吸法一旦施展,體內的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不過如何宣泄,卻有門道。好比橫財飛來,良賈量入為出、錢中生錢;敗家子隻求一時痛快,花光了事!”接下來又生疑惑,同是一種呼吸法兒,自己狂奔不休,怪老頭為何還能安然入睡?他琢磨不透,心知老頭別有秘法,不為外人所知。


    這一日來到長江邊上,梁蕭正想尋船渡江,忽見怪老頭找來一根破竹篙兒,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蕭見他又發瘋病,慌忙叫道:“老爺子,快回來……”話音未落,怪老頭掌風如刀,折下一截竹篙,颼地擲出,隻在那斷竹落水之際,他身子一晃,越過三丈,身子斜傾,幾與江水持平。左腳蹴在竹上,斷竹微微一沉,順他去勢滑出兩丈,帶起一溜白色水跡。


    怪老頭不待斷竹下沉,再折一截,如法擲出,一個筋鬥翻出三丈,右腳落向第二截斷竹,斷竹滑水而出,又是兩丈。這麽反複再三,一支竹篙還沒用盡,他已飛渡大江,站在對岸叉腰大笑。


    梁蕭瞧得有趣,也找來一根竹篙,折竹擲出,飛身躍上,誰知竹節順水飛逝,梁蕭左腳踩空,撲通掉入江水。他羞愧難當,隻好硬起頭皮,老老實實泅過江去。


    怪老頭站在對岸,早已笑得打跌。梁蕭上岸怒道:“都怪你肚皮裏開花,想出這種餿主意!”怪老頭笑道:“誰叫你自不量力,學我乘風蹈海?”梁蕭聽得心頭一動:“乘風蹈海?老頭兒怎會說出這雅詞兒?莫非他這輕功本就叫做‘乘風蹈海’,被他順口叫了出來?”想起乘長風、蹈四海的風流氣派,不覺悠然神往。


    渡過長江,休息一夜,兩人經淮揚進入山東。這一日抵達嶗山腳下,天色尚早,兩人進了山下鎮子,先用酒飯。


    梁蕭沿途編製竹器換了幾十枚銅錢,尋一間酒肆打了兩壺酒,買了十斤羊肉,與怪老頭分吃。正想與店家打聽吳常青的住處,忽聽店外騾馬叫喚,十多個漢子吆喝著闖了進來。


    來人背刀掛劍,均是江湖裝扮。其中兩個小廝扶了一個麵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病少年走了兩步路,倍感疲累,坐下來隻喘粗氣。


    一行人神色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輪。為首一個頜下有瘤的中年漢子叫過夥計,問道:“小二,山裏的菩薩什麽時候出來?”


    夥計笑道:“您老也衝菩薩來的?這可難說呢!”肉瘤漢子皺眉道:“怎麽難說?”夥計笑道:“上個月那菩薩每天出來,這個月出來得少,半個月也沒見到一回!”


    肉瘤漢子麵色一沉,怒道:“這怎麽行?我家少主的傷可不能等。”夥計歎道:“方圓幾百裏的人都在等呢!菩薩不出來,又有什麽法子?”肉瘤漢子怒哼一聲,粗聲道:“她不出來,我‘肉須虯’常望海就放把火,燒了那座鳥林子。”


    忽聽一個嘶啞男聲幽幽傳來:“小青,你看到這條蚯蚓了麽?”眾人一愣,轉眼望去,酒肆前不知何時立起一個布袋戲台,台邊立了個黑布的幌子,上書粉白大字:“袋裏乾坤”。


    戲台上景致簡陋,三束花,兩根草,稀稀落落,隨意擺放。一男一女兩個布人並肩而行,男子話音落地,一個尖細的女聲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是一條蚯蚓麽,有什麽好看的?”


    男聲笑道:“小青,蚯蚓又叫地龍,意思是地裏的虯龍,能夠合藥!”女聲歎道:“這蚯蚓又小又細,那藥王菩薩拿來做藥,怕也濟不得事!”那男聲笑道:“他細小是細小,卻有一樁奇處,你看它下巴上有個肉瘤,所以叫作‘肉須蚯’,是蚯蚓中的極品。”


    “肉須虯”常望海的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紅,騰地站起,破口罵道:“操你祖宗!哪兒來的雜碎,敢來消遣老子?”他滿嘴粗言穢語,玩布袋的人卻不理會,女子拿腔拿調地說:“這肉須蚯與別的蚯蚓還有什麽不同?”男聲笑道:“大不相同,別的蚯蚓都吃土長大的,唯獨這‘肉須虯’是吃屎長大的,所以口氣臭烘烘十分難聞。”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罵道:“放你媽的屁!”布袋女小青應聲說:“哥哥,你這麽一說,果然有些臭氣,就像是放他媽的屁……”


    常望海忍無可忍,大吼一聲,躍出店門,一招“鐵門檻”貼地掃出。戲台向後一縮,輕輕巧巧讓開,小青歎道:“你看,這蚯蚓心黑,還會咬人呢!”常望海一腿落空,心頭微凜,躥高伏低,三拳五腿一氣使出,隨行眾人看得目眩神馳,齊聲叫好。


    戲台左右飄忽,將拳腳一一讓過。男聲歎道:“小青你不知道,蚯蚓吃泥,心腸當然黑了。這‘肉須虯’吃屎,心腸不但黑,更是臭,可說又黑又臭,世間少有!”常望海氣得七竅生煙,右手虛晃,左腳踹入戲台,乍覺腳脖子一痛,似被什麽套住,還沒回過神來,戲台飄然逼上,撞中他的胸口。


    常望海慘叫一聲,橫飛丈許,口吐鮮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飛散,露出一個猩紅色的掌印。隨行眾人大驚站起,一個黃衣漢子顫聲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夥?”眾人神色驚惶,紛紛拔出刀劍。


    布袋戲台靜悄悄立在街心,兩個布偶依偎一處,貌似情投意合。那男聲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小青,人家問咱哥哥呢!”女聲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幹什麽來著?”男聲笑道:“讓咱把東西帶給他們!”


    那群漢子再也忍耐不住,紛紛揮刀撲上。戲台向後一退,其間飛出一樁物事,撞上黃衫漢子的胸口。黃衫漢子口吐鮮血,跌出老遠,眾人一看,卻是一顆花白頭顱。


    病少年始終在桌邊喘息,忽見頭顱,神色慘變,向前一撲,嘶聲道:“爹,爹!”抱著頭顱幹號兩聲,抬眼看向布袋戲台,“你、你殺了我爹!”男聲嘻嘻笑道:“何止你爹!”女聲接口道:“殺的人多啦,隻等你們一死,江湖上從今往後再也沒有‘怒龍幫’這個名字。”說著咯咯嬌笑,頗是歡喜。


    少年聽得這番話,一口氣上不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眾漢子悲憤莫名,紛紛叫道:“跟他拚了!”揮刀舞劍,一擁而上。戲台在人群中東飄西蕩,形如幽靈。眾人的招式,戲台中人看得清楚;戲台中的虛實,眾人卻一概不知。武功打鬥,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敵暗,怒龍幫眾又倒了幾個。


    梁蕭本來不想理會這些江湖仇殺,但看戲台中人出手狠毒,大有斬盡殺絕的意思。他心生不忍,起身走出門外,一言不發,抓起怒龍幫的漢子反手擲出,撲通連聲,幸存的七個幫眾全被擲到身後。


    戲台中人看出厲害,停在當地,那男聲森然道:“你是誰?怒龍幫的援手麽?”梁蕭歎道:“這位兄台,得饒人處且饒人!”女聲冷笑道:“‘紫麵龍’劉熙雲殺害我爸爸,汙辱我媽媽,那時候他饒過人麽?若不滅他滿門,難消我心頭之恨!”


    梁蕭皺了皺眉,看了那些漢子一眼,心想真如戲台中人所說,這些人的確死有餘辜。可是話說回來,他又何嚐不是冤仇蒙了心,犯下無邊的殺孽罪過。梁蕭沉默時許,一指地上花白頭顱:“他就是劉熙雲?”男聲道:“不錯!”


    梁蕭道:“首惡已誅,隨從不問。看我麵子,你也放手吧!”男聲哼了一聲,冷冷道:“你要多管閑事?”女聲接口說:“連你一塊兒殺了!”不由分說,戲台中寒光閃動,飛出六口飛刀。


    梁蕭大袖揮出,從上而下劃了個弧,飛刀失去蹤影,跟著抖了抖袖子,飛刀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戲台微微一震,女聲叫聲:“好!”戲台中飛蝗石、三棱鏢、蜂尾針、鐵菩提……二十餘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飛出,三成打向梁蕭,七成向那些漢子打去。


    梁蕭微微冷笑,左掌直拍,右掌橫掃,兩道掌力如颶風卷過,叮呤當當,暗器全數落地。梁蕭一招掃落暗器,大袖輕輕一卷,蕭然挺立原地。


    街上靜了一靜,男聲厲聲叫道:“跟你拚了!”戲台挾著勁風撲出。梁蕭冷冷道:“要拚命?出來再說!”雙手如風掠出,撲哧一聲,布袋戲台被他撕成兩片半。一道人影疾衝而出,雙掌拍中梁蕭胸口。


    那人一招得手,如飛退後,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隻怪啊你多管閑事!”她滿頭青絲,麵若桃花,卻是個模樣俊俏的妙齡少女。旁觀眾人嘖嘖稱奇,本當戲台中是男女兩人,怎料隻得一人,而且是個女子。


    女子話一說完,忽見梁蕭含笑袖手,不似受了重傷,登時笑容收斂,妙目瞪圓,銳喝一聲,揮掌再上。梁蕭一翻手,將她手腕扣住,女子渾身軟麻,驚駭尖叫:“臭漢子,放開我!”梁蕭並不理會,雙眉一挑,注視前方。


    女子正覺奇怪,忽聽篤篤聲響,心頭一震,脫口叫道:“哥哥!”


    眾人放眼望去,街頭走來一個彩衣男子,年約二十,長眉秀目,白臉上透出一股黑氣。男子身邊,跟了個三尺來高的哪吒傀儡,圓頭大眼,身有八臂,分持刀槍劍輪等八般兵器,頭身手足,均有細線與彩衣人五指相連。彩衣人一路走來,五指扯動,木哪吒也如真人般隨他行走,木腿磕著石板,發出篤篤響聲。怒龍幫眾望著來人,臉上盡是驚懼怨毒。


    彩衣人走到梁蕭身前,眉頭一顫,一字一句地道:“放了我妹子!”梁蕭點頭道:“我放了她,你能放過這些人嗎?”目光掃向怒龍幫眾人,病少年已然醒了,瞪著彩衣人兩眼噴火。


    彩衣人的麵肌微一抽動,搖了搖頭,說道:“不成,一個不留!”右手一揚,木哪吒跳了起來,八臂齊飛,八般兵刃罩向梁蕭,靈動之處,不下於活人。梁蕭手足不動,飄飄一丈有餘,避過他的奇門兵器,心想:“木偶當兵刃,真是天下奇聞。”


    彩衣人殺手落空,比起梁蕭更為驚詫,嗖地躥上丈餘,一掌拍出,掌勁熾熱如火。梁蕭正要揮掌相迎,彩衣人右臂一揮,木哪吒手舞足蹈,閃電又至。隻看他雙臂此起彼落,掌力與木偶齊飛,出其不意,竟將梁蕭逼退六步。


    梁蕭失笑道:“好啊,看你木偶厲害,還是我人偶厲害?”彩衣人心想:“什麽人偶?這人胡說八道。”他妹子落入人手,焦急萬分,閃電般連發三招。


    梁蕭側身讓過,右手忽鬆,少女內力恢複,想也不想,右掌奮出,拍向他的胸口。就在她掌力將吐未吐之際,梁蕭揮袖一拂,少女身不由主,連人帶掌向右偏出,落向木哪吒的左側。隻聽“喀喇”一聲,木偶兩條木臂被她掌力掃落,成了六臂哪吒。少女又驚又悔,正要掠開,不料左腕一緊,又被梁蕭扣死。


    彩衣人瞧得心往下沉,虛晃一掌,忽又放出木偶。梁蕭也放開女子,少女不死心,一掌拍向他的小腹,不料袖風襲來,身子又失平衡,掌力被梁蕭帶偏,“砰砰”兩聲,哪吒手臂再斷兩條。少女惶急叫道:“哥哥,這……這不能怪我……”手腕忽緊,又被梁蕭扣住。


    怒龍幫一群驚喜交集,紛紛大聲喝彩。少女兩次弄巧成拙,氣得快要落淚,心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再出掌。眼看“四臂哪吒”手足亂舞罩來,梁蕭果如所料,忽地放手,當即縱身斜竄,不料眼前人影一晃,梁蕭攔在前麵,右掌疾出,勁風如山壓來。


    少女無法可想,雙掌奮力推出,陡覺手底一空,梁蕭的掌力縮回,左袖一拂,少女身隨袖轉。這次她一心自救,掌勁更勝從前,隻聽悶響連聲,哪吒剩餘四臂盡被震斷。彩衣人心冷如冰,呆在當場。少女望著木偶殘軀,心中不勝委屈,忽地淚湧雙目,嗚嗚哭了起來。


    梁蕭見她淒楚神色,眼前閃過阿雪的影子,心底深深一痛,歎了口氣,袖手退開。忽見彩衣人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麵頰陣陣抽搐,似在忍受極大痛苦。


    少女吃了一驚,抱住他說:“哥哥,你怎麽了?”病少年一邊瞧著,忽地兩眼放光,大聲笑道:“好賊子,你中了我爹的龍須針。哈,報應,報應!”


    彩衣人冷笑一聲,忍痛掙紮起來,冷冷道:“劉梓,我再挨一針照樣殺光你們。”劉梓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卻要痛足三天三夜,痛到最後,會把渾身皮肉撕爛,再把手指一個個咬來吃掉……”少女聽得毛骨悚然,顫聲道:“你……你將解藥拿出來,我……我饒你不死……”劉梓冷笑道:“這龍須針深入經脈,循血而行,別說無藥可救,哼,就算有解藥,我又怎會給你?”


    彩衣人淡淡地說:“劉梓,你可知道,我為何不一掌斃了你?”劉梓微微冷笑。彩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傷了你三處要穴,四日之內,你必然受盡無窮痛苦,直到渾身腫脹,氣血破體,肌膚寸寸裂開。哼,劉熙雲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會容你輕易死去嗎?”


    劉梓聽得渾身發抖,兩眼一翻,叫道:“他媽的!左右同歸於盡,老子做個自了漢,在十八層地獄等你……”抓過同伴大刀,想要引刀自剄,不料手一哆嗦,刀劍嗆啷落地,唯有捂著胸大口喘氣。彩衣人也麵龐扭曲,極盡痛苦。兩人命在頃刻,目光仍是毫不相讓。


    梁蕭一邊冷眼旁觀,心想這世間冤冤相報,無休無止,國家百姓全不例外。想著心灰意懶,再也無心插手,回身就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光,但覺酒碗在手,就算骨積成山、血流成河,也與他毫不相幹了。


    忽聽遠處有人叫了聲:“菩薩出來了!”眾人一怔,均是麵露喜色。“肉須虯”常望海捂著胸說道:“少幫主,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咳,治好了掌傷,再跟他們計較……咳咳……”


    劉梓想到彩衣人所述的慘狀,打了個冷戰,向梁蕭拱手道:“大俠援手大德,在下沒齒不忘……”梁蕭默默喝酒,正眼也不瞧他。


    劉梓微覺尷尬,心想江湖中盡多怪傑,不敢多說,又施一禮,與手下相攜而去。布袋少女瞟了梁蕭一眼,也攙了兄長跟在後麵。


    梁蕭喝光一壺酒,思索常望海的話,那“菩薩”醫術高明,或許就是吳常青。當下叫過夥計,問道:“你們說的菩薩是個肥胖老者麽?”


    夥計一呆,笑道:“客官,您見過觀音廟裏的菩薩麽?”梁蕭心想觀音廟的菩薩,豈不是個女子?他不勝疑惑,拉起怪老頭,跟在彩衣人兄妹身後。彩衣人痛苦稍減,本想趕上劉梓,痛下殺手,可一回頭看見梁蕭,又將凶念按捺下去。


    走了五裏路程,遙見三峰對立,二水分流。流水纖塵也無,溪中圓石錯落有致;東岸雜花生樹,飛鶯亂啼;西岸卻是一片望之不盡的杏林,時值晚春,萬花競放,爛若雲霞。


    杏林前已圍了百十人。梁蕭與怪老頭縱過溪水,正想擠入人群,忽聽一聲慘呼,人群嘩然四散。他舉目看去,一個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在毆打一個患病老人,病患親屬與他搏鬥,被他一人一腳,盡數踢翻在地。


    梁蕭瞧著眉頭大皺,心想混賬夥計騙人,哪兒有什麽女菩薩,根本就是臉臭心歪的吳胖子。


    吳常青左右開弓、拳打腳踢,招招都往穴道上招呼。老人麵色青白,兩眼緊閉,拳腳著體也無知覺。梁蕭初時吃驚,轉眼看出門道,吳常青出拳看似凶猛,其實並不沉重,不同穴位,勁力所到,輕重緩急各不相同。有的穴位一掠而過,有的穴道擊中以後,還要揉捏幾下。


    吳常青打過一通,將老人丟回擔架,胸口起伏,氣喘籲籲。眾親屬隻當老人死去,抱著他號啕大哭。圍觀的人群情激憤,紛紛叫嚷:“將老東西鎖了見官!”“不用見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死罷了!”“咱們來找菩薩看病,老肥豬怎麽跑來行凶?”吳常青微微冷笑,隻是把碗飲茶。


    嘈雜聲中,患病老人吐出一口氣,開口說道:“舒服,真舒服!”雙手撐地,抖索索站了起來。眾人目瞪口呆,親屬們更是驚奇。深知老人忽得怪病,全身癱瘓,無人可醫,來這兒也不過碰碰運氣,盡一盡做兒女的本分。不想遇上吳常青,老胖子瞟了一眼,立馬開打,本當雪上加霜,老人必死無疑,怎料非但無事,反而惡疾盡消,站了起來。


    吳常青放下茶碗,衝那病患冷笑說道:“老東西,聽清楚!多走少睡,半年內不許沾染女色,大魚大肉也不得多吃。哼,把你的老骨頭練結實一些,下回再來,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眾親屬早已明白,這惡大夫醫術神妙,聽似罵人,實在交代各種忌諱,當下一字一句牢記在心,沒口子道謝,扶那老人離開,不想老人將家人一推,幾個大步走上前去。眾人又驚又喜,呼爹喚爺,紛紛趕了上去。


    圍觀者見狀,個個變了口風,紛紛大叫“神醫,神醫”!吳常青呸了一聲,兩手叉腰,一雙小眼掃過全場,冷笑說:“少拍馬屁,剛才誰罵老子?滾出來,給我見識見識!”場上鴉雀無聲,人人縮頭縮腦。


    忽聽一個女子說道:“師父,我才去一會兒,您又在嚇人啦?”吳常青哼哼說道:“輪不到你教訓我。唔,泉水提來了麽?”女子道:“來了。”林中應聲走出一個纖弱女子,身著白衣,左手拎著個小火爐,右手挽了隻小水壺。眾人見她,齊聲歡叫:“菩薩來了!”


    少女原本低著頭,一聽呼聲,紅透耳根。遲疑一下,走到吳常青身邊,放下火爐水壺。吳常青麵露喜色,燃起一爐紅火,燒水煎茶,自己歪在竹靠椅上,腆著圓大肚皮哼哼:“一碗潤喉吻,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哼……六碗通仙靈……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他嗜茶如命,茶尚未煮,先將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樂乎。眾人見他怪模怪樣,心中都覺好笑,但聽女菩薩還要叫他師父,不敢得罪,隻得苦忍笑意。


    白衣女低頭坐下,嬌怯不勝。眾人正要一擁而上,十多個粗豪漢子推開人群,衝上前來。眾人紛紛叫道:“不講先來後到麽?”常望海冷笑一聲,眾大漢拔出刀劍,場上為之一靜。常望海扭頭四顧,打個哈哈,將劉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薩,你給我們少幫主瞧瞧!”白衣女嗯了一聲,正要拿脈,忽聽有人冷笑道:“老子數到三,桌邊有一個人,我殺一個,有兩個人,我殺一雙!”


    常望海轉眼望去,彩衣人麵罩寒霜,緩步走來。怒龍幫眾心頭一凜,紛紛握緊刀劍。彩衣人木無表情,冷冷道:“一……”白衣女並不抬頭,伸出素手,正要搭上劉梓的脈搏,忽聽吳常青厲聲道:“霜兒,不許給他治!”


    白衣女怪道:“為什麽?”吳常青冷冷道:“看見他衣袖上的龍麽?”白衣女一瞥,劉梓的袖子上繡了一條銀龍。吳常青說:“這是怒龍幫的標記。哼,怒龍幫乃泰安一霸,無惡不作,這樣的惡徒不救也罷!”怒龍幫眾人又驚又怒,若非強敵在旁,勢必一擁而上,狠狠教訓這個死胖子。


    彩衣人微微一笑,說道:“老先生見事明白,區區馬上出手,代你趕走他們!”吳常青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討好什麽?我不救他,也不會治你的龍須針。哼,傀儡雙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他身邊少女,“你是布袋煞?哼,兩個乳臭未幹的小畜生,仗著幾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殺人如麻,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滾,都給我滾,不要弄髒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聽他一口道出自己的傷勢,心中不勝佩服,又聽他出言羞辱,眉間閃過一抹煞氣,冷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救了姓劉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氣!”吳常青騰地站起,怒道:“好哇,你怎麽不客氣?”


    布袋煞眼看雙方鬧僵,急得流淚,但想求這惡老頭多半無用,忽地兩步趕上,撲通跪在白衣女麵前,哽咽道:“女菩薩,你行行好,千萬救救我哥哥!”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白衣女趕忙扶起她說:“別,別,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吳常青小眼怒睜,厲聲道:“霜兒,你敢不聽我話?他媽的,以後不準你出來了!”白衣女輕聲說:“師父,他倆的傷一旦發作,必然很慘,我……我瞧不得有人受苦……”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穩,探手入懷,取出一個白瓷瓶子,傾出兩粒藥丸子,塞進口中。


    吳常青呆呆望著她,一頓足,忽道:“我跟你說,這些人都是惡人,殺人越貨,欺男霸女。哼,你還記不記得,你拜師的時候我說過什麽?”白衣女渾身一顫,低聲說:“記得。您說,做您的徒弟,要有‘菩薩手段,閻王心腸’!”


    吳常青道:“不錯,醫術當然要妙如菩薩,有著手生春之能;心腸卻要硬如閻王,把善惡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給他醫治;壞人有病,那是老天罰罪,上上大吉。要不然,救了惡人就會害死更多的好人!”白衣女搖了搖頭,輕輕歎道:“孫思邈的《千金方》上說:‘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對大夫而言,不論貴賤貧富,善惡忠奸,都是一條有貴千金的性命。”吳常青惱羞成怒,啐道:“放屁,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曆!哼,你不聽我話,我掃你出門!”


    白衣女肩頭顫抖,澀聲道:“可我見不得人受苦,我……我見不得人受苦……”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淚珠從雪白的下頜滴落,在泥土上留下點點痕跡。吳常青臉色鐵青,瞪了她一會兒,一拂袖,轉身怒道:“老子不管了,哼,他媽的不管了!”


    白衣女沉默一陣,伸袖抹淚,把住劉梓把脈,沉吟片刻,說道:“你地倉、秉風、跳環三穴被炎陽毒氣侵入,這三個穴位連接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少陽三焦經。這四條經脈均屬陽脈,滲入炎毒,好比火上潑油,會引得精血焦枯,肌膚破裂。唉,誰下的手?忒也歹毒了。”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曉這法門的道理,聽她說得一分不差,心中驚駭欲絕,繼而毒念大生:“宰了這小妞,看誰能治得這姓劉的小子?”想著手指一動,還沒出手,忽聽一聲冷哼,回頭望去,梁蕭站在三丈開外,目射精光,投在他的臉上。木偶煞渾身一僵,再也不敢動彈。


    劉梓喘氣道:“那……那有辦法醫治麽?”白衣女道:“知道病根治來也容易。”取出三支鋼針,刺中三處傷穴,出手頗快,認穴極準,鋼針入體,三縷黑血順著針尾射出,敢情鋼針均是中空。劉梓隻覺渾身一鬆,痛苦盡消,暢快莫名,


    白衣女等到黑血變紅,收針說:“泄去血氣,陽毒也跟著出來。我再開一張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就可痊愈。”言畢寫了一張藥方,正要交給劉梓,忽地人影晃動,藥方被布袋煞一把奪過。


    白衣女詫道:“姐姐,你幹什麽?”布袋煞笑道:“活菩薩,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給他!”劉梓怒極大罵:“臭娘皮,小**,我把你……”忽聽白衣女低聲道:“你……你別罵人啊!”劉梓一愣,賠笑道:“是,是,麻煩女菩薩再寫一張。”白衣女道:“好!”


    布袋煞眉眼一紅,扁嘴說:“活菩薩,你答應救我哥哥的。”白衣女道:“我沒說不救你哥哥,相煩你把藥方還他!”布袋煞喜道:“好,你救我哥哥就行!”小嘴一撅,在藥方上吐了泡口水,方才擲在劉梓臉上。劉梓心中大恨,先將藥方揣入袖間,跟著向白衣女一拱手,笑道:“多謝大夫……”談笑間,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刺向白衣女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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