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魂斷錢塘


    常州一破,蘇州、湖州望風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獨鬆關,元軍陸續抵達臨安。臨安城中大小官員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無策,派人議和,卻為伯顏回絕,不久遣人獻上降表國璽。


    伯顏率軍進抵臨安城下,謝太後攜幼帝趙顯出城納降。大宋君臣忍淚含悲,拜倒在伯顏馬前。這時天空落起霏霏細雨,籠山彌野,天地失色。伯顏下馬扶起趙顯,不覺誌得意滿,仰天大笑。十餘萬元軍齊聲歡呼,震天動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懼,淚如雨下。時人汪元量後來作詩哀歎:“西塞山邊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


    梁蕭隨大軍南下,名為平章副帥,實則日日以酒為伴,醉生夢死。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來頭痛不堪,阿雪忍不住央他出營走動散心。梁蕭不忍拂她之意,勉強應允。


    二人信馬由韁,沿西子湖畔而行。舉目望去,薄靄未收,煙水茫茫,亭榭依舊,卻少了琴韻歌舞。遠方霧鎖長空,晦暗不明,連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梁蕭眺望湖景,想起當年在這裏偶遇花曉霜父女。那時兩小無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時的心境卻已不再。


    傷感之際,忽聽胡琴聲響,調子淒涼不勝,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樹,禽鳥折枝圖。水底雙雙比目魚,岸上鴛鴦戶。一步步金鑲翠鋪,世間好處。休沒尋思,典賣了西湖。”曲調喑啞,經久不絕。


    梁蕭默默聽了,心想:“相思樹、折枝圖、比目魚、鴛鴦戶,這西湖真占盡世間好處,引得大宋顯貴醉生夢死,最後輸光當盡,連這西湖也保不住。若將這貪歡享樂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國經武上,何嚐會落到這個地步?”心中氣悶,取了一囊烈酒,一氣喝光。


    回營已是晌午,伯顏帥令來召。梁蕭吩咐阿雪回營,自去中軍帥帳。還沒進帳,便聽笑語不絕。伯顏一見他,笑道:“梁蕭,你來得正好,見過這幾位貴客!”帳中諸人聞言,無不側目望來。


    梁蕭遊目一望,變了臉色。伯顏右手坐的是四皇子脫歡,左手坐的是白衣怪客賀陀羅。脫歡下手,一人黃衣白發,正是“黃鶴”明歸,賀陀羅下首,盤坐一名黃衣喇嘛。四人身後立著的一排人梁蕭也都識得,分別是哈裏斯、火真人、阿灘。另有一個不相識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一團和氣。梁蕭不防諸多對頭齊聚一帳,不覺心跳如雷,遍體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脫歡一見梁蕭,先是錯愕,跟著怒笑道:“這便是梁蕭?真跟傳言中一樣麵嫩!”最後四字說得咬牙切齒。


    伯顏對梁蕭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位是脫歡大王,受封鎮南王,統領江南。”他見梁蕭一動不動,皺眉道,“見了大王,你怎麽不行禮?”梁蕭望天冷笑,一動不動。伯顏與脫歡不合,但覺當眾掃他麵子,說不過去,正自猶豫,脫歡已擺手道:“罷了,我與梁大人也是舊識,跪拜就免了吧!”


    伯顏微微一笑,借梯下樓,指著明歸道:“這位明先生是脫歡大王新聘的軍師,智謀高深,見識過人。”明歸略略長身,衝梁蕭淡淡一笑,並不出言相認。


    梁蕭心中納悶,不知明歸為何投入脫歡手下。伯顏又指那名黃袍喇嘛,笑道:“這位是當朝帝師,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膽巴大師。”梁蕭心頭一動,膽巴他不知道,八思巴的名頭卻聽過。此人天生慧根,十六歲麵見忽必烈,被忽必烈拜為帝師,權勢十分顯赫。


    膽巴站起身來,隻見他肩寬背闊,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膽巴久仰了!”梁蕭回了一禮,淡淡說道:“過譽了。”脫歡見他向膽巴答禮,卻不向自己行禮,不由怒哼一聲。


    伯顏正待引見賀陀羅,賀陀羅起身笑道:“平章大人,灑家有眼不識泰山,若有開罪大人的地方,還請見諒則個。”眾人無不詫異,不知二人何以相識。梁蕭自忖開拳不打笑臉人,此獠丟低認錯,自己一味報複有失氣度,於是冷冷一笑,轉身欲要就坐。


    哈裏斯眼珠一轉,忽而笑道:“平章大人,還記得區區麽?”梁蕭見他笑嘻嘻的,目光詭譎閃動,心念一轉,笑道:“記得!”哈裏斯大步出列,笑道:“大人不嫌哈裏斯高攀,大家不妨親近親近!”左手向梁蕭一伸。梁蕭道:“好說!”隨意伸出右手。


    兩人手掌將握未握,哈裏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鑽”悄然一轉,到了手指下方。伯顏看得分明,不及喝止,二人雙手一觸即分,梁蕭轉身就走。哈裏斯卻是一呆,低頭看去,臉色煞白,急聲叫道:“平章大人留步!”


    梁蕭回頭道:“什麽?”哈裏斯遲疑道:“我……我的戒指?”梁蕭笑道:“什麽戒指?”哈裏斯瞪著梁蕭,眼裏出火。“蛇眼魔鑽”是他祖傳寶物,堅硬異常,精鋼刀劍一割即斷,如果握實,梁蕭的手上必然添個窟窿。誰知梁蕭將計就計,握手時使出“如意幻魔手”,輕輕巧巧將戒指從他指上退了下來。哈裏斯發覺有變,他已縮回手去。哈裏斯偷雞不著蝕把米,未傷著梁蕭,反而丟了祖傳寶物,心中驚怒無以言表。


    梁蕭若無其事,大剌剌坐下。哈裏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叫嚷,忽聽賀陀羅嘰咕兩句,哈裏斯一臉悻悻,站回他身後。賀陀羅目視梁蕭,噝噝笑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兒子冒犯之處請別在意。”


    梁蕭瞅了哈裏斯一眼,笑道:“他是你兒子?嗬,我瞧你倒像是他兒子。”脫歡一行無不變色,均想:“這人說話好生無禮!”


    不料賀陀羅喜上眉梢,大拇指一翹,笑道:“大人獨具隻眼,賀某別的本事沒有,唯獨這駐顏養生之術,尚有幾分心得。”說罷顧盼神飛,十分得意。梁蕭本意讓他父子難堪,不料賀陀羅不怒反喜,心中大感無趣。酒到杯幹,喝光兩壺燒酒,趴在桌上,昏昏沉沉。


    眾人見他醉態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顏更覺恚怒:“這孩子越來越不成話,早知他如此出醜,真不該叫他來見!”故作不見,微笑道:“膽巴大師,你奉旨鎮魘大宋龍脈,那鎮魘之法,不知詳情如何?”


    膽巴笑道:“這法兒說難也不難。首要推倒大宋皇宮,斷了它的地氣靈根;再挖掘宋朝諸帝的陵寢,取其骨殖,雜以牛馬骨骸,埋在其上;再築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經、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來,大宋王氣盡泄,龍脈斷絕,趙家皇帝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梁蕭不願與這些人交談,故意裝醉,聽到這裏,不覺大怒,心想:“這狗和尚挖人祖墳來著!他身為出家人,合當行善為本,怎麽如此無恥下作?”


    脫歡笑道:“依我看來,斷了大宋的龍脈還不足夠。”膽巴笑道:“大王定有高論,小僧願聞其詳。”脫歡道:“趙家做不了皇帝,難保別家不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門的祖墳,挖它個底兒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統千秋,萬代不絕。”膽巴道:“大王的話是不錯,但宋人墳塋何止千萬,怎麽才能挖盡?”脫歡笑道:“挖一個少一個!”伯顏也說:“大王說得是!仿若行軍打仗,今天折它幾百個兵馬,明天拿他兩個大將,終歸叫他無兵無將,自己認輸服氣!”脫歡拍手笑道:“丞相不愧當世名將,三句話不離本行!”


    梁蕭越聽越氣,心中悲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白白便宜了這些無恥鼠輩。”不覺酒氣上湧,一拍桌子,直起身來。


    帳中為之一靜。伯顏瞧梁蕭神色,心道不妙,正要嗬斥,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怪響。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動。梁蕭忘了罵人,轉眼看向帳外,伯顏也命那速查探。不一陣,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長進來。


    伯顏見那百夫丈神色驚惶,沉下臉說:“慌亂什麽?現在慌亂,打仗怎麽辦?”百夫長咽了口唾沫,忙施禮道:“啟稟丞相,右軍營中出了怪物!”伯顏皺眉說:“胡說,青天白日的,何來怪物?”百夫長道:“小將不敢胡言,這聲音便是怪物發出來的。”


    眾人均是一凜,凝神傾聽,又聽百夫長道:“先前小將部下兀突海的帳裏傳出響聲,初時大家沒有在意,以為兀突海睡覺打呼嚕。我想大白天偷懶睡覺,很不應該,就讓呼和台去揪他出來。”


    伯顏道:“白日睡覺該先打棍子,然後示眾!”百夫長道:“是啊,哪知呼和台進帳,叫了聲‘咦’便再無動靜!小將心中奇怪,又派人進去,不料一個個有進無出。怪聲卻越來越響,初時像草笛,漸漸變成牛吼。小將正想親往一探,這時兀突海卻來了。”脫歡奇道:“兀突海不在帳子裏麽?”


    百夫長搖頭道:“他在外麵守衛,聽說帳裏出了怪事,二話不說,一頭鑽了進去,隻聽他大叫一聲,聲音便沒了。怪聲越叫越響,一會兒工夫,整座大營都聽見了。大家打起仗來,刀槍弓箭都不畏懼,可這件事委實古怪,怕是邪物作崇,凡人戰勝不了。聽說膽巴尊者在此,小將特來相請尊者,降服妖魔!”他兩眼盯著膽巴,滿是祈求之意。說話間,怪響越發奇怪。低落處如簫管細細,高昂時如瓦釜雷鳴,調子起伏無端,極盡變化之能事。


    伯顏心頭驚疑,微微皺眉。膽巴略一沉吟,站起道:“丞相,膽巴前往一探,看是何方妖物。”賀陀羅也慢慢起身,笑道:“灑家陪尊者走一遭!”膽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測,師父八思巴也讓他三分,當即合十說:“有勞先生。”


    伯顏內心對密宗法咒不以為然,但軍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隻怕動搖軍心,於是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膽巴笑道:“何勞丞相大駕,請燙好美酒,膽巴去去就來!”大袖一拂,與賀陀羅聯袂而出。


    眾人重又落座,心中卻不安穩。不多時,怪響一緩,忽地停了。脫歡擊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卻不知抓住了什麽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聽呼喝聲響,正在疑惑,那報信的百夫長又驚慌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丞相不好,膽巴尊者受傷了!”脫歡奇道:“妖怪咬傷了麽?”百夫長搖頭道:“那不是怪物,是一個人!”眾人一驚,伯顏道:“你將緣由說來,不可遺漏半分!”


    百夫長說:“尊者到了營中,對那帳篷念了一會兒咒,雙手推出,平地起了一陣狂風,將帳子吹得老遠。”伯顏心想:“那是密宗的大手印!”又問:“帳中有什麽古怪?”


    百夫長道:“聽來古怪,看來卻不古怪。呼和台、兀突海幾個人橫著豎著躺了一地,床上睡了一個人,衣服破破爛爛,那怪聲是他在打呼嚕!”脫歡喝道:“胡說,如此聲響,豈是人力發出?”百夫長哭喪著臉道:“實情如此,小將不敢亂說。”伯顏麵沉如水,淡淡說:“好,你接著說。”


    百夫長應了一聲,續道:“膽巴尊者見那人昏睡不醒,就說:‘何方妖孽,到此作崇?’聲音老大,震得我頭暈眼花,耳間嗡鳴!”阿灘歎道:“膽巴師兄的‘獅子吼’真是一絕!”百夫長道:“獅子吼小將沒聽過,但老虎吼叫也不過如此!那人驚醒坐起,揉了揉眼,瞪著尊者問:‘你在叫麽?’就看他胡須長長,頭發蓬亂,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膽巴尊者見他不像妖怪,便說:‘閣下……’話未說完,老頭身子一晃,拿住尊者的胸口,將他擲了出去……”


    眾人聞言無不失色。膽巴自幼跟隨八思巴,深得真傳,不論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數人物。誰料一招間被人擲了出去,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百夫長不覺眾人神色有異,又說:“尊者在空中翻了個筋鬥,穩穩落地。老頭笑著說:‘大和尚,本事不錯!’尊者說:‘我是喇嘛,不是和尚。’老頭笑道;‘管你是喇叭還是笛子!來,打我六掌試試!’”


    眾人聽得這話,又是一驚,伯顏心想:“這人太托大。膽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牆壁碑石一推即倒,換了家師也未必能硬受他六掌!”


    百夫長接著說:“尊者神色驚訝,合十說:‘閣下來自何方?為何裝神弄鬼?’老頭不耐說:‘你打不打?不打我就走了。’尊者還在猶豫,賀陀羅先生笑道:‘老先生敢這麽說,尊者打他兩掌,料也傷不了他!’”梁蕭聽得冷笑,心想:“賀陀羅奸猾,他沒有十足把握就慫恿膽巴出手,自己守在一旁好漁翁得利。”


    百夫長又道:“尊者對老頭說:‘得罪了!’老頭說:‘你來!’尊者到他身前,揮手打了一掌,老頭退了一步,尊者卻退了兩步。”伯顏道:“那人受傷了?”百夫長搖頭道:“沒有!”伯顏濃眉一挑,微露訝色。


    百夫長接著說:“尊者呆了一會兒,又打一掌,老頭又退一步,尊者仍退兩步。他彎腰合十,骨頭發出剝剝之聲,忽地湧身上前,雙掌齊出,在那老者身上連打四掌……”脫歡不待他說完,拍手道:“是了,老頭被打死了,膽巴被他勁力回震,受了微傷?”


    百夫長搖頭說:“沒有,老頭退了四步,什麽事沒有,尊者卻跌了一丈來遠,臉色血紅透紫。”伯顏拍案而起,厲聲道:“胡說八道!這人以血肉之軀,擋得住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這一喝有雷霆之威,百夫長嚇得趴在地上,惶恐道:“屬下句句屬實!”


    伯顏自覺失態,皺眉坐下,說道:“後來呢?”百夫長道:“膽巴尊者吸了口氣,起身說:‘閣下武功蓋世,敢問高姓大名?’老頭伸手搔了搔頭,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說了兩句,忽地雙手捶頭,大聲叫嚷:‘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著尊者說,‘喇叭笛子,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隻一晃,搶到尊者麵前,兩人照麵,尊者就飛了出去,吐出一口血。”


    眾人心頭一寒,均想:“這人何方神聖?他挨了膽巴六掌,膽巴卻連他一掌也接不下?”


    百夫長說:“我們一見尊者受傷,提著兵刃要上。賀陀羅先生忽地搶在前麵,兩人來去交鋒,快得看不清楚。老頭連叫:‘好本事,好本事!”聽他口氣,似乎十分歡喜。鬥了一會兒,我見難分勝負,帶人一擁而上。老頭說:‘好啊,我們來玩小雞捉老鷹!’舍下賀陀羅先生,在校場上兜起圈子……”


    脫歡皺眉說:“自古老鷹捉小雞,哪來小雞捉老鷹?”百夫長苦著臉說:“小將估摸著,老頭是說,他是老鷹,咱們都是小雞。小雞捉老鷹,自然捉不到。我們一百多號人攔他,明明看他奔近,大夥兒合身撲上,卻連他一片衣角也沾不到。”


    脫歡皺眉道:“他從人頭上跳過去了?”百夫長搖頭說:“他看人過來,不躍不跳,一晃身就從人群中穿過,像是一團清風,捉不到,也摸不著。”說到這兒,見脫歡滿臉不信,正想賭咒發誓,忽聽一聲長嘯,蒼勁雄渾,衝天而起。跟著又是一聲怪叫,尖利高昂,夾雜噝噝異聲。


    百夫長神色一變,叫道:“他們過來了……”


    伯顏濃眉一皺,挺身說:“咱們去瞧瞧!”率眾走出帥帳,一轉眼,帳中隻剩梁蕭一個。他狂喝濫飲,醉到七八分才站起身來,隻覺胸中翻騰,不由扶著帳壁大聲嘔吐。


    恍惚中眼前人影晃動,梁蕭抬眼一看,帳中多了一人。獅鼻闊口,劍眉斜飛,相貌威嚴不凡,須發卻很蓬亂,衣料質地上乘,也已汙穢破爛。他穩坐上首,抓著酒肉大吃大喝。


    梁蕭微微一驚,脫口問道:“你是誰?”老頭停住吃喝,聞言麵露苦惱,搖頭說:“不能想,不能想……”梁蕭道:“不能想什麽?”老頭道:“想我是誰!”梁蕭更奇,問道:“為何不能想?”那老頭兩眼一翻,大聲說:“因為一想就錯。”


    梁蕭莫名其妙,回眼一看,帳外親兵個個呆若木雞,聽到帳中說話,竟也不見動彈。他心頭一跳,按劍喝道:“你有何貴幹?”老頭笑道:“吃飯,吃飯!”


    梁蕭皺了皺眉,又問:“老人家,你從哪兒來?”怪老頭說:“我從海上來!”梁蕭道:“坐船嗎?”怪老頭兩眼一瞪:“胡說,我自個兒劃船來的!”梁蕭說:“那還不是坐船!”怪老頭搔頭道:“是麽?”剛要思索,忽又搖頭:“不能想,一想就錯。”


    梁蕭耐著性子問:“你劃船來幹嗎?”怪老頭道:“找人打架!”梁蕭道:“找誰?”怪老頭道:“找和尚!”梁蕭奇道:“什麽和尚?”怪


    老頭搔頭說:“記不得了!”他忽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問來問去,想讓大爺犯錯!”手一揮,兩個瓷盤一左一右擊向梁蕭。


    盤子來勢迅疾,梁蕭情急中雙手分出,掃中兩隻瓷盤。瓷盤向內旋轉,“哐當”一聲,在他胸前撞得粉碎。這一招出自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蕭如法炮製,一舉破了怪老頭的殺招。


    怪老頭不怒反喜,縱身跳起,油膩膩的五指如鳥爪落下,梁蕭閃身避過。老頭一抓未中,更加高興,笑道:“我叫你躲!”勢若疾風,又出兩爪。梁蕭低頭閃過一爪,長劍出鞘,使“明夷劍”刺他右肩。老頭矮身讓過,抓起一根筷子,笑道:“來,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誰先刺著誰。”說著舉筷刺來,竟也是一招“明夷劍”,迅疾狠辣,更勝梁蕭。


    梁蕭大驚失色,變招“大有劍”,怪老頭隨之變招,也使一招“大有劍”。梁蕭更驚,縱身後躍,變招“小畜劍”,怪老頭也使“小畜劍”,後發先至,挑中梁蕭的虎口。


    梁蕭長劍落地,失聲叫道:“你也會歸藏劍?”怪老頭笑道:“你也會歸藏劍?”梁蕭一皺眉,展開“十方步”,躥到怪老頭身後。雙掌一並,“三才歸元”還沒拍出,便眼前一花,不見對手形影。跟著背後勁風急起,忙使一招“天旋地轉”,旋身攻那老頭左胸,怪老頭也隨之急轉,攻他左胸。無論招式心法,均是逼肖梁蕭。


    兩人掌力一交,梁蕭跌出丈外,落地時氣血翻滾。心想老頭與公羊羽必有淵源,“歸藏劍”、“三才歸元掌”均不管用,隻有用別種武功應敵。他使出石陣武學,先一招“伏羲問卦”,雙掌猝翻,不料掌勢一動,怪老頭也使出“伏羲問卦”。梁蕭心中駭然,先一招“周文王卜龜”,再變一招“鬼穀子發課”,兩招連環。怪老頭微微一笑,隨之變出兩招,招式心法與他一模一樣。


    梁蕭吃驚得無以複加,當今世上,石陣武學隻有他會,怪老頭使得如此神似,委實可怪。一轉眼,兩人拆了一十三招。梁蕭靈機一動,忽地脫口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話一出口,怪老頭也叫:“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兩人異口同聲,兩句竟如一句。


    梁蕭恍然大悟,他使一招,怪老頭便學一招,不但學得神形兼備,還能後發而先至,克得他無法可施。想到這兒,梁蕭使一招“捫虱論道”。北朝王猛麵見秦王苻堅,一手入懷捫虱,一手指點天下大事。這招使出,左手指點對方穴道,右手入懷,掏出匕首暗器,施以突襲。梁蕭出手時,故意加之變通,左手指點如故,右手忽然圈轉,反拍自身心口。怪老頭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左手指點,右手拍胸。


    梁蕭這掌拍落,心想老頭如果照勢打落,勢必傷了自己,是以掌到胸口,內勁一收。誰知怪老頭也隨之收勁,不但未曾受傷,左手五指仍向他胸口點來。


    梁蕭不料對手連內勁變化也學到十足,錯愕間,人已退到帳角。倉促間一個筋鬥縱起,使招“廣成子倒踢丹爐”,自上而下踢向老頭心口。老頭照葫蘆畫瓢,也使一招“廣成子倒踢丹爐”。兩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錯。梁蕭背心一痛,被老頭踢個正著,滿腹酒水急劇翻騰,哇地吐了出來。


    這一吐十分出奇,老頭無法照做,氣得哇哇大叫。躲過穢物,人如風行草偃,貼地滑出丈許。


    梁蕭翻身站定,抬眼一瞧,怪老頭瞪著自己,大吹胡子道:“小子,你這吐水的功夫叫什麽?”梁蕭背心疼痛,沒好氣地說:“這叫天河倒懸!”怪老頭搔頭道:“天河倒懸,沒聽說過……啊喲……不能想,不能想!”他雙手又敲腦袋,神色惶急。


    梁蕭心想:“老頭兒我打不過,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正欲轉身,帳外白光一閃,賀陀羅掠入帳內,瞧見怪老頭,陰沉笑道:“相好的,你躲到這裏來了!”怪老頭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是誰?誰是你相好?”


    賀陀羅心想:“老騙子,剛才跟我打得要死要活,現在假裝不認識了?”冷笑一聲,雙拳齊出。


    這兩人相距十丈,梁蕭不覺詫異:“他一拳之威能遠及十丈?”賀陀羅逼近三丈,倏又變掌,再近三丈,又變作拳。忽拳忽掌,連變三次,二人相距不過五尺。怪老頭兩眼圓瞪,盯著賀陀羅雙手,神情十分專注。


    賀陀羅雙掌又動,梁蕭心想:“變拳還是用掌?嗯,是了,用掌。”不料賀陀羅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怪老頭閃身出掌,二人換了一招。勁風陡起,四周杯盤紛落,叮當不絕,偌大帥帳也為之搖晃。


    兩人各各後躍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遙遙出招,口中呼喝不斷,絕似喝酒興起,彼此猜拳。梁蕭早先猜錯了賀陀羅的拳掌,此時從旁瞧著,忍不住暗裏猜測二人出拳出掌,還是出指出爪。十餘招看下來,僅猜中兩三招。更奇的是,賀陀羅出手清楚明白,怪老頭卻沒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蕭屢屢猜錯,心中沮喪。眼見兩人出手越來越慢,勁風越來越強,賀陀羅手上一滯,怪老頭跨上一步,掌勢斜帶,賀陀羅掌力偏出,拂中帳壁,支撐帥帳的木柱斷了三根。梁蕭見勢不妙,飛身退出帳外。隻聽連環三響,帥帳坍塌落地,將二人蓋在下麵,隻見兩道隆起忽進忽退,宛如龍蛇拱動。


    帥帳垮塌,伯顏率眾趕回,令人取來弓箭,扯得滿滿,對準帳下之人。但那二人形影來去如電,一時敵友難分。


    眾人正覺不耐,一聲異響,牛皮帳破了兩道口子,兩條人影不分先後躍在半空,閃電般換了七招。賀陀羅一個趔趄,忽地向後跌出。


    老頭怪叫一聲,縱身搶進,連出四掌。賀陀羅閃過三掌,第四掌再也無法躲開,正要抬掌硬擋,伯顏放開弓弦,三支羽箭連成一線向怪老頭射到。怪老頭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勢,身子微縮,躲過一箭,雙手急掄,又蕩開兩箭。不料賀陀羅趁亂出拳,擊中他的胸口。怪老頭厲聲長呼,身形逝如輕煙,起落間倒掠十丈,越過眾人頭頂,消失在一座帳篷後麵。賀陀羅也翻身落地,長吸一口氣,白臉上騰起一股黑氣。


    伯顏收起弓箭,濃眉緊皺。那三箭有他渾身之力,不料無一中的。怪老頭挨了賀陀羅一拳還能來去自如,武功之高,可驚可畏。他絞盡腦汁,想不出此人來曆,隻得問賀陀羅:“先生看出他的來路了嗎?”賀陀羅閉嘴不語,這時青影一閃,青衫老者飛步趕到,取出一隻瓷瓶,倒出三粒丹丸,笑道:“大師陰維脈略有損傷,服下這三粒藥丸便可無礙。”


    賀陀羅接過藥丸,嗅了嗅,卻不服下,目光落到哈裏斯身上。哈裏斯麵肌牽扯兩下,默默上前一步,拈了一顆服下。


    賀陀羅瞧他片刻才服下丹藥,吐納數次,張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藥果然靈驗!”伯顏目光一閃,衝青衫老者笑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閻王’?”青衫老者一愣,笑道:“區區常寧,賤號得入丞相法耳,幸甚幸甚!”嘴裏謙遜,眉間卻大有得色。


    伯顏淡淡一笑,不再多言。梁蕭卻很納悶:“這老兒醫術高明,怎麽落了個‘閻王’名號?”


    賀陀羅一轉眼,向明歸笑道:“明先生,你見聞廣博,猜出怪人的來曆了嗎?”明歸笑道:“明某眼拙,還請先生指點!”賀陀羅冷冷道:“明先生不知道,灑家就更不知道了。這人出手全無定規,叫人捉摸不透。”明歸笑道:“先生過謙了,不論此人是誰,下次再見,必定難逃先生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舉,其中明褒實貶。賀陀羅與怪老頭一戰落了下風,心知日後再會,自保或許容易,勝出決無可能。但他臉厚心忍,笑道:“明先生過譽了。”明歸微微一笑。


    梁蕭深知明歸底細,從他舉止談吐可知他猜到怪老頭的來曆,為何不願吐實,倒是奇了怪了。梁蕭一轉念頭,忽有所悟:“明老頭與賀陀羅必有心結。他知而不言,就是不讓賀陀羅知道怪人底細,下次交手,勝算大減,頂好死在怪人手裏。”


    設好帥帳,眾人正要入內,一匹快馬忽忽奔來。騎士滿身風塵,滾落下馬,捧出一支黃色卷軸。脫歡伸手要接,騎士繞過他,遞到伯顏手裏。脫歡神色難看,悻悻縮回手去。


    伯顏展開卷軸,掃了一眼,來回踱了數步,忽道:“傳我將令,參將以上速至帥帳議事。”親軍領命去了,伯顏跨入大帳,坐在上首,麵上陰沉沉不見喜怒。眾人不知發生什麽,紛紛站在一旁。


    眾將聚齊,伯顏站起身來,虎目掃過眾將,厲聲說道:“大都來了消息!蒙哥的兒子昔裏吉勾結海都陰謀反叛,西北諸將盡被扣押,十萬大軍落入他手。如今他與海都合兵一處,踐踏了故都和林,奪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帳。聖上下了聖旨,命我火速回師西巡!”


    眾將聞言色變。成吉思汗的武帳,於蒙人而言,好比漢王朝的傳國玉璽,一旦丟失,非同小可。況且西北兵變,叛軍增至三十萬之多,加上海都等蒙古英王,大都形勢岌岌可危。


    大帳一時沉寂,隻聽得伯顏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沉思半晌,伯顏抬頭叫道:“梁蕭!”梁蕭一怔出列。伯顏道:“聖上有旨,命你率蒙古營、欽察營、漢軍八萬精騎率先北上!阿術破了揚州,隨後與你會合!”


    梁蕭心頭一空,微微恍惚:“又要打仗?打完大宋打蒙古,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天下一統,再無戰爭,豈不是一句空話?”


    脫歡皺眉道:“精兵強將抽調一空,以後如何滅宋?”伯顏道:“事有先後緩急。大宋殘兵敗將,便如土雞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裏吉才是勁敵!”他凝視梁蕭,沉聲說道,“此行關係重大,許勝不許敗!”


    梁蕭懨懨不答。伯顏見他無精打采,心頭不悅,正要嗬斥,一名千夫長匆匆進來,急聲報道:“大丞相,宋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晸、廣王趙昺逃出臨安,向南去了!”伯顏正被西北軍事擾得心煩,聽了消息,雙眉倒立,厲聲道:“豈有此理!”這一喝,聲若霹靂,驚得那千夫長打個寒戰,撲通跪倒。


    脫歡眼珠一轉,笑道:“丞相何必動怒,此事交與本王,保管將那兩個小兔崽子手到擒來!”伯顏麵露憂色,歎道:“這兩人逃到南方可是後患無窮!”他鋼牙一錯,揚手將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來個殺雞駭猴,斷了宋人的念頭。鎮南王,你拿住廣益二王,就地斬決,不用報我!”脫歡拍手笑道:“正合我意!”狂笑聲中,率眾出帳。


    伯顏分派完兵馬,屏退諸將,獨留梁蕭一人。他沉吟良久,歎氣說:“梁蕭,聖上早想見你,隻欠恰當機會。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諸王不服管束,屢屢反叛;太子天性柔弱,難當大任。所以很想有個年輕有為的大將支撐局麵,即便大行之後,也能輔助太子、震懾諸王、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誌。襄陽以後,你每打一仗,聖上都會讓我將戰況報回大都,詳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他在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口口聲聲:‘朕的娃娃將軍’,說是不止將你留給兒子用,還要留給孫子用。唉,以往他屢屢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這次更加指名道姓,要你帶兵北上。恩寵之隆,古今少有,遇上這等聖明之主,真是你的福氣!”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到治軍打仗,海都之流絕非你的敵手。但你身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須得謙遜自抑,收斂性情。官場不比戰場,戰場上一刀一槍,全都明明白白;官場上的刀槍,往往看不明白。我與你關係不凡,才容你踢天弄井,別人哪有這種氣量?況且你位高權重,誰又不想取而代之?如果人人與你為敵,你一萬個心眼子也應付不了!故而該硬掙的時候硬掙,該丟低時也要丟低,不可一味自負才調,弄性尚氣。有話道得好:‘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兵打仗,燒殺擄掠在所難免,老是斤斤計較,未免樹敵太甚。唔,你還須記住,這天下是勃兒隻斤的天下。聖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領。你就算沒有不軌之心,但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就拿今天來說,你對脫歡無禮本是小事,脫歡如果有心計較,三言兩語就變了味兒。你我這等大將,若被定了反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說到這裏,我再叮囑你一句,不要老是擺弄那幾根算籌竹棍。早些時候,郭守敬一心薦你主持太史局,被聖上一口回絕。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術曆法終是小道,打仗治國才是正經!更何況,聖上雄才大略,不獨要包舉海內,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麗、日本、安南、交趾、古龍、埃及、大秦、西方諸國,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紀還輕,一身本事何愁沒地方使……”


    伯顏一口氣說了許多,轉眼一瞧,梁蕭心不在焉,目光遊離,不覺心中大怒,厲聲道:“明白了麽?”梁蕭身子一震,吐了口氣,緩緩道:“我明白了。”伯顏想了一想,再無別的吩咐,便道:“好,你下去安排兵馬,就在這兩日動身!”梁蕭向他深深一揖,轉過身,邁開大步向外走去。


    伯顏瞧他背影,沒來由心頭一亂:“這個渾小子,我不知還要為他費多少心?”


    梁蕭走出帳時,天色已昏,悶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蕭一皺眉,回頭望去,明歸從帳後笑嘻嘻轉了出來。梁蕭不想理會,冷冷道:“有什麽可喜的?”明歸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麽?大人大權在握,明日統兵北上,如果一戰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這難道不是喜事?”


    梁蕭看他一眼,淡淡說道:“有屁就放,不必東拉西扯。”明歸輕輕笑道:“往日恩怨,咱們一筆勾銷,你若不棄,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朝中的形勢你知道麽?伯顏本屬太子一黨,與脫歡是對頭。脫歡日後也必會處處與你為難,但有老夫在他身邊潛伏,向你通風報信,對你將來趨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見梁蕭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難免,不過此事於我大有好處。方今元廷內外,矛盾重重,外有諸王反叛,朝內的親王也傾軋得厲害。隻要忽必烈一死,國事勢必生變。那時你手握重兵,得我之助,大可先倒脫歡,掌控太子,挾天子以令諸侯,用兵壓服諸王,一舉把持大元國政。那時候,即使當不了皇帝,也可做做曹操桓溫。”


    梁蕭瞧他一臉詭秘,打心底便覺厭惡,冷冷道:“姓明的,我會與你同流合汙嗎?在我麵前,你保住小命就算不錯了。”


    明歸臉色一沉,冷笑道:“梁蕭,你裝什麽好人?明某小有算計,可是殺人不多。你長鞭一指,伏屍百萬,明某可是甘拜下風。嘿,‘同流合汙’四字,原話奉還。”一拂袖,飄然去了。


    梁蕭不禁呆在當地。他從來不齒明歸所為,如今被他譏諷,竟是無法反駁,一時氣悶難當。站了良久,才翻身上馬,到臨安城內走了一圈,買了些胭脂水粉、彩緞衣裙。返回居所,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擺弄針線,見他回來,欣喜萬分,幫他卸下甲胄。梁蕭見她笑靨如花,憐意大生,問道:“你做針線幹嗎?”阿雪雙頰微紅,道:“我看李庭他們都掛了香袋,你卻沒有。”梁蕭皺眉道:“要那些臭張致幹嗎?”拿起一個盒子,漫不經意,丟給阿雪,“這個給你!”


    阿雪揭開一看,卻是一套刺繡極工的仕女繡衣,不覺怪道:“哥哥,這是誰的?”梁蕭微微一笑,說道:“我送你的。”阿雪臉一紅,說道:“我要跟你打仗,怎麽能穿女孩子的衣服?”梁蕭歎道:“從今往後,你再也不用穿男人的衣服了!”阿雪吃了一驚,衝口道:“你……你要趕我走?”梁蕭搖頭道:“你別想岔了!”見阿雪神色狐疑,便說,“你去沐浴,換了衣裳。”阿雪麵紅過耳,轉入房裏。


    過了半晌,阿雪換衣出來,香湯熱氣未消,雙頰火紅,更添嬌豔。阿雪見梁蕭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不覺心頭鹿撞,手足無措,低聲道:“哥哥?”梁蕭還過神來,歎道:“原來你這麽好看!不知哪個王八蛋洪福齊天,能娶到我這個漂亮妹子?”


    阿雪聽了第一句,心裏其甜如蜜,聽了第二句,又是好生泄氣,扁嘴坐到鏡前。哪知多日不著女裝,發髻始終無法挽好。梁蕭歎了口氣,起身給她挽好發髻,取來妝盒,為她描了眉,撲上胭脂。阿雪呆望鏡子,任他施為,忽地輕聲說:“哥哥,你……你把我裝扮得跟新娘子一樣,莫非……你將阿雪許了人?”美目一紅,淚水盈盈。


    梁蕭苦笑道:“胡說八道,沒有的事!”拉著阿雪,並肩坐在庭前石階上,歎道:“我不是說過麽?我不會迫你嫁人,你若想嫁,我也不會攔你!”阿雪低頭說:“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錯了人,被人欺負怎麽辦呢?”梁蕭冷哼道:“我擰掉他的腦袋!”阿雪驚呼一聲,忽又笑道:“那我豈不成了……成了……”“寡婦”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梁蕭微微笑道:“也罷,看你麵子,饒他小命,打斷兩條腿好了。”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麽?就算能打,我也心疼。”目光溫柔如水,輕輕將臉頰枕在梁蕭肩上。梁蕭看她一眼,心頭湧起一絲暖意。


    二人相依相靠,久久無語。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來時已在床上,身上覆著錦衾,柔滑輕暖,馨香在鼻。她揉揉眼睛,起身看去,梁蕭對著孤燈,正在書寫什麽,又包了一些東西,鄭重放在案上。


    阿雪問道:“哥哥,你做什麽?”梁蕭回頭說:“你醒啦?”起身推門,舉目望天,夜色正濃,獨有北極星分外明亮。他沉默半晌,轉身走到床前,低聲說:“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驚道:“你……你說什麽?”


    梁蕭苦笑道:“阿雪,我從軍以來,害死許多人,本想這一戰完結,便拋棄弓馬去大都修訂曆法,興建水利。可他們不許,偏要我去西邊征討蒙古諸王,繼續殺人……”說到這裏,他的眉間爬過苦澀,長長歎了口氣,“與其這樣,我還是走了的好。”


    阿雪也歎了口氣,將臉枕在他背上,說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們走得遠遠的,去欽察,去埃及,將青天覆蓋的地方都走遍。”梁蕭不覺莞爾,歎道:“阿雪,聽了這句話,我心裏真是歡喜!”心神一暢,笑出聲來,阿雪也跟著笑了笑,說道:“跟土土哈他們說嗎?”梁蕭搖頭道:“無聲無息走了,最好!”阿雪雖不明其理,也覺這樣走了最好。


    梁蕭心意一決,與阿雪收拾妥當,趁夜馳出北門。他手持通關令符,一路無所阻攔。不想才上官道,就見一隊隊騎兵明火執仗,呼叫奔走。梁蕭不知發生何事,心中納悶,說道:“阿雪,我不告而別,伯顏必然派人追趕,我們先去深山裏藏幾日,躲過風頭再走。”


    二人向東南山區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軍兵馬更多,梁蕭竭力繞行,進入深山。走了半日,正午時分,選定藏身之地,以掌力震斷樹木,搭起一座窩棚,準擬長住一段日子,等到風聲過去,再去他處。


    他搭好窩棚,正想坐下歇息,忽聽十丈外的灌木叢簌簌作響,情知野獸在近,心頭一喜:“好啊,晚飯有著落了。”屏住呼吸,縱身上前,左手撥開灌木,右手如風抓出。


    這一抓精妙絕倫,虎豹也難幸免。哪知草木一分,露出一張布滿驚恐的小孩臉蛋。梁蕭大驚失色,硬生生收回勁力,爪勢凝在小孩臉上。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衣衫破碎,臉上沾滿血泥,經這一嚇,哇地哭出聲來。


    他這一哭,梁蕭手忙腳亂,忽見小孩身後又鑽出個稍大的孩子,雙手一分,顫聲道:“別……別碰我弟弟……”一句話沒說完,隻聽淅瀝瀝聲響,梁蕭低頭一看,大孩子嘴上雖硬,實已嚇出尿來,心中又吃驚,又好笑:“這荒山野嶺,怎麽冒出兩個孩子?”舉目一望,兩人身後躺了一個男子,衣甲破碎染血。他撥開二子,伸手探男子鼻息,大孩子又叫:“別……別碰……”見梁蕭不理他,又驚又怕,也哭了起來。


    那人氣息斷絕,死了多時,梁蕭黯然起身,沉默不語。阿雪聽到哭聲,也趕了過來,見狀摟過孩子,溫言寬慰。兩個小家夥似有滿腹委屈,阿雪越是寬慰,他們越哭得狠,較小的孩子邊哭邊叫“媽媽”。


    梁蕭撫著小孩頭頂,問道:“你們叫什麽名字?”兩個小孩有些怕他,大的身子一縮,怯怯地說:“我……我叫晸兒,他……他叫昺兒……”梁蕭歎了口氣,又問:“你們來這兒做什麽?”晸兒流淚說:“我跟弟弟正睡覺,姑父闖進來,把我們抱上了馬,好多人在後麵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父也死了……”說著又哭起來,昺兒也跟著哭。


    他說得含混不清,梁蕭默默聽著,臉色忽明忽暗,半晌歎道:“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你們。嗯,你們姓趙吧?”兩人瞪眼望他,昺兒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麽知道呀?”梁蕭一愣,心想:“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於是緩和神氣,說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姑父叫楊鎮,你媽媽姓全,奶奶姓謝!”二人更是驚訝,晸兒麵露警惕,縮進阿雪懷裏,聲音打戰:“你……你也來捉我們?”


    梁蕭心想:“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晸、廣王趙昺逃往南方,脫歡負擔追蹤之責。山外的兵馬該是脫歡派來的!”他盯著二小,皺眉尋思:“想不到,二王竟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娃娃。”他一心脫出戰爭,不想方才棄官出走又陷入天**煩,一時大感棘手,沉默不語。


    阿雪給兩人拭了淚,柔聲問道:“你們餓不餓?”趙昺點頭道:“昺兒好餓,有燕窩吃嗎?”阿雪一愣搖頭:“沒有!”趙晸吞了口唾沫問:“五珍膾呢?”阿雪又搖頭,趙昺小眉頭一皺,說道:“爊鴨羹呢?”阿雪歎道:“都沒有,隻有牛肉餅!”她拿了幹糧泉水過來,二小錦衣玉食裏長大,此時餓了一天,饑不擇食,抓過麵餅猛嚼,急得阿雪連聲叫喚,隻怕二人噎著。


    趁著二小吃飯,梁蕭離開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把阿雪叫到一邊,將兩人來曆說了,沉聲道:“咱們一路上遇上的兵馬,都是衝著他們來的。我剛才看了看,山裏許多元人,過不多久,便會搜到這兒來。”


    阿雪吃驚道:“我們找隱蔽處藏起來。”梁蕭搖頭道:“脫歡領了將令,必會傾力搜捕。他手下兵馬能人眾多,光是賀陀羅就不好應付。如今這片山巒已被重重圍困,屆時千軍萬馬一齊搜山,根本無處可藏。”阿雪聽到賀陀羅三字,不由打了個突,顫聲說:“那怎麽辦?難道……難道拋下兩個孩子不管?”


    梁蕭歎道:“伯顏下了令,擒住兩個孩子,就地斬決,拋下他們,就是送了他們的小命。”阿雪望著孩子,細眉微皺,暗暗發愁。


    趙晸驚懼過度,很快沉沉睡去。趙昺精神尚好,小嘴蜜裏調油,叫梁蕭叔叔,又叫阿雪嬸嬸。阿雪臉上羞怯,私心卻很高興。


    她與趙昺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見他精乖可愛,又想到山外那麽多人要取他的性命,心中難過。想了一會兒,悄悄手指梁蕭,在趙昺耳邊輕聲說:“昺兒,你去給叔叔磕幾個頭,叫他兩聲!”


    趙昺瞪圓雙眼,茫然不解,阿雪輕輕推他一把,低聲道:“快去!”趙昺不明就裏,依言走到梁蕭麵前,呆呆站著,不敢作聲。梁蕭正喝悶酒,見他畏畏縮縮,奇道:“你做什麽?”趙昺被他嚇了一次,心中畏懼,梁蕭一出聲,登時兩腿一軟,跪在地上,撲通磕了個頭。梁蕭大為驚訝,看他還要再叩,急忙扶住,叫道:“小家夥,你做什麽?”趙昺不知怎麽回答,支吾道:“叔叔……叔叔……”叫了兩聲,心頭一陣害怕,禁不住哭了出來。


    梁蕭莫名其妙,阿雪走上來,撫著趙昺的頭說:“哥哥,他想認你做叔叔呢!”梁蕭白她一眼,又看趙昺紅撲撲的小臉,尋思:“他爸爸是皇帝也好,媽媽是皇後也罷,他終歸是個一無所知的小娃娃!”他憐意大起,拭去趙昺的淚水笑道:“小家夥,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阿雪喜道:“昺兒,叔叔答應護你,還不磕頭。”趙昺雖不明白,可天幸順從,頓也依言磕頭,梁蕭慌忙托住。阿雪心願得償,滿臉是笑,抱起趙昺,照顧他入睡。


    梁蕭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合眼,到了半夜,忽聽金鐵交鳴。他攜起弓箭趕去,舉目一望,遠處山坡上火光通明,數十元軍舉火舞刀正與四個宋人廝殺。忽聽一聲慘呼,宋人中倒了一個,再一轉眼,又倒兩人,僅存一個女子,披頭散發,長劍狂舞。


    元軍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長大聲吆喝,眾軍兩麵包抄,斷了她退路。梁蕭心生惻隱,縱身躍下,衝那百夫長射出一箭。那人悶哼一聲,頸上血流如注。梁蕭貼地飛奔,連連開弓,箭無虛發,元軍不明虛實,紛紛叫喊退卻。女子趁機鑽入林子,梁蕭低喝一聲:“跟我來!”率先疾走,女子緊跟其後。


    二人七轉八轉到了歇息處,借著火光映照,梁蕭回頭看去,不覺大吃一驚。這女子竟是楚婉,楚婉也是一驚,舉劍欲刺,可又自知不敵,一時進退不能,神色尷尬。


    梁蕭皺眉道:“怎麽是你?”楚婉怒道:“這話該我來問!”


    聽到爭吵,阿雪和二小聞聲醒來。楚婉轉眼望去,雙目一亮,撲上去拉住趙晸、趙昺,喜道:“你們……你們怎在這兒?駙馬爺呢?”趙晸咕噥道:“姑父死了。”楚婉心頭一黯,忽又跳了起來,擋在二人身前,瞪眼怒視梁蕭。


    梁蕭冷冷說:“我若有歹意,救你幹嗎?”楚婉雙頰一紅,放下劍,將孩子摟到一旁,問東問西。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臨安,協助二王出逃,但元軍勢大,一隊宋人被衝得七零八落,遁入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終被元軍搜到。


    梁蕭心知元軍遲早搜來,熄了篝火,自去要隘處布設木石機關。


    楚婉防範梁蕭,握劍守著二王,一夜中寸步不移。她連場苦戰,疲倦不堪,卯時打了個盹兒,迷糊一陣,隱約聽得笑聲,睜眼一看,梁蕭用草莖編了個玲瓏剔透的金花雀兒,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驚駭欲絕,一躍而起,舉劍厲喝:“滾開!”梁蕭應聲退了半步,趙昺膽小,見她凶狠模樣,撲入梁蕭懷裏,大哭道:“叔叔……”


    楚婉更驚,忙道:“千歲,你快讓開,他不是好人!”趙昺望了望梁蕭,困惑道:“叔叔很好啊!”楚婉氣得頓足,正要喝罵,梁蕭擺手道:“別在孩子麵前說這些,楚婉,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這麽大本事,還用求人嗎?”梁蕭苦笑一下,說道:“我查探了一下,不遠處有個狹穀,你帶這兩個孩子過去躲藏!”楚婉心中驚疑,皺眉道:“隻有我去嗎?”


    梁蕭歎道:“搜山兵馬太多,無論怎麽躲藏,不免被他們找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引開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塗,擔不了大事!你帶她和孩子躲藏兩天,等元軍退走,趕往這個地方!”在地上畫出地圖,“這裏是天機宮,你找到宮主花清淵,報上我的名字,他一定會收留你們。”


    楚婉見他神色誠懇,不似作偽,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麽詭計?”梁蕭微微苦笑,找來阿雪,同樣交代一遍。阿雪一聽,急道:“哥哥,你呢?”


    梁蕭道:“我晚上幾天就到天機宮與你匯合!”他解下鉉元劍,遞給阿雪,“這個給你。”阿雪接過,眉眼通紅,低頭不語。


    梁蕭硬起心腸,指明狹穀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後,一步一挨,頻頻回頭,眼中盡是不舍。楚婉望了梁蕭一眼,神色十分迷惑,身邊的趙昺問道:“叔叔不來麽?”楚婉歎口氣,將他抱在懷裏,轉身快步走了。


    梁蕭目送眾人消失,牽了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崗。崗頂樹木紛紛彎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韌藤蔓,一排一排,列成機關。梁蕭取出一渾脫馬奶酒,大口暢飲。極遠處草木瑟瑟,傳來元軍的呼叫聲。


    片刻渾脫見底,梁蕭酒意上湧,躺在地上蓄養精神。他的心情起伏不平,許多往事湧上心頭:“一日前,我為大元平章,橫掃三吳,誰想今日要與同袍刀兵相向。”


    他抬眼望天,朵朵白雲聚集一處,依稀結成一張人臉。乍一瞧,似極了梁文靖的模樣。梁蕭心底一陣顫抖:“爸爸天上有知,也在瞧著我麽?”他的胸中熱血滾動,不禁坐起身來,舉目望去,一隊元軍手持槍矛,一路搜索,逼近山岡。


    梁蕭拍地躍起,忽地縱聲長笑。元人聽見笑聲還沒抬頭,兩支羽箭飛來,當頭兩人踉蹌慘叫,仆倒在地。


    眾人措手不及,梁蕭引弓發箭,又殺七人,剩下的士卒向後退卻。梁蕭也不追趕,任其逃走。不到一炷香工夫,四麵林中人頭湧動,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著盾牌向山崗湧來。


    梁蕭隱忍不發,待其攀登至半,揮刀斬斷藤蔓,隻聽轟隆聲響,大石尖木勢若雷霆滾下。元軍鮮血四迸,慘呼聲起。待得機關放完,士卒死傷百計,幸存者退到山下,亂紛紛擠成一團。


    梁蕭不待對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馬,飛馳而出。他算好路徑,東南麵樹木稀少,山路平坦,正是用武之地,當下馳馬彎弓,勢若山洪瀉下。


    眾軍抵敵不住,眼睜睜看他衝透重圍,穿過一座山穀,沿著山道馳往山外。眾軍怒不可遏,各自拉來馬匹,圍追堵截。梁蕭奮起神威,箭不虛發,所過之處死屍遍地。脫歡聞報大怒,召集部眾,上馬彎弓,亡命追趕。


    梁蕭殺至山外,所攜的十袋箭耗盡,三張強弓弦斷身折,不堪再使。當下掉馬殺回,長矛搖動,刺死五名追兵,奪下弓箭,馳入眾軍。彎弧如月,左右抑之,連斃三名百夫長,衝至領頭將官麵前。那人驚駭欲絕,舉槍相迎,梁蕭伸手攥住,迎麵一矛,將他刺死馬下。順手扔掉長矛,抖開花槍,一朵槍花滿陣飛舞,所到無有一合之將。


    雙方時分時合,殺出五十多裏。元軍士卒越聚越多,四麵湧來。梁蕭故伎重施,搶過兩匹戰馬,反身蹈陣,直逼一名千夫長,打算先殺大將,再行衝亂其軍。正抖槍欲刺,忽聽那人驚叫道:“平章大人!”


    梁蕭花槍一凝,認出此人是自己的一名部將。那人張口結舌,眼中滿是震駭,梁蕭見他神情,心頭一軟,笑道:“去吧!告訴脫歡,我梁蕭反了!”反手一槍,將他掃落在地,轉身馳出陣外,且戰且走。


    戰不多時,遙見脫歡的帥旗冉冉而來,眾軍齊聲高叫:“活捉反賊梁蕭!”梁蕭心知那千夫長話已傳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沒有,死的要麽?”掉轉馬頭,挽弓長呼,破陣而入,劈波斬浪般直衝帥旗。眾軍見他驍勇至斯,紛紛後撤,拱衛脫歡。不料梁蕭虛張聲勢,趁其後退,奪下兩匹駿馬,又往東南疾馳。


    這一陣從早上殺到午時,梁蕭漸漸氣促神虛,伏在馬上連連喘息。這時忽聽前方馬蹄聲響,百餘騎飛奔而來。梁蕭哈哈大笑,正要舉槍迎上,那支人馬忽生潰亂。舉目望去,一騎人馬揮舞長劍,衝入陣中,與眾騎兵殺作一團。


    梁蕭心中驚訝,定眼一看,哎呀一聲,幾乎掉下馬來。那人繡衣宮髻,正是阿雪。她忘我苦鬥,渾身是血,忽地中了兩箭,坐在馬上搖搖欲墜。


    梁蕭心膽俱裂,長槍亂抖,衝入陣中,搶到阿雪馬前,反手一槍,刺死領頭大將,抱著阿雪,透陣而出。一時間,身後箭出如雨,不出十丈,馬匹中箭,將他顛了下來。


    梁蕭本已疲憊,這時忽又生出無窮氣力,翻身落地,發足狂奔。眾軍死傷慘重,個個眼紅,眼見對頭失了馬匹,嗷嗷如群狼嚎叫。不防梁蕭忽地轉身,遁入道旁樹林,眾人的戰馬跑發了性,勒控不住,掛著樹枝,前推後擁亂成一團。


    天光透梢而過,暗淡稀微,前方嘩嘩有聲,似有奔騰流水。


    梁蕭盡情狂奔,臉上被荊棘樹枝刮得鮮血淋漓也茫然不覺。忽然眼前一亮,林子到了盡頭,放眼望去,一條江水襟山連海,甚是闊遠。雙方追逐半日,卻已是到了錢塘江邊。


    他渾身虛脫,跪在地上,方要掙起,忽聽阿雪道:“哥哥……”氣息微弱之極。梁蕭低頭看去,隻見她俏臉煞白,血跡斑斑,眼中卻滿含笑意。頸項中箭處鮮血長流,堵之不住,一時心痛欲裂,罵道:“笨丫頭……”手忙腳亂給她裹傷。


    阿雪眼神迷蒙,輕輕歎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幫不了你……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歡喜……”鮮血如泉湧出,目中的神光暗淡下去。梁蕭聚起內力,透入“命門”穴,含淚道:“我罵錯你了,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該知道你會來的……”


    阿雪蒼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梁蕭的眼角,為他拭去淚水,輕輕笑道:“其實……阿雪……也不想死的……”梁蕭心如刀絞,緊緊摟住她道:“胡說!你怎麽會死……我不許你死……”他麵對千軍萬馬,也能談笑自若,此時此刻,眼淚卻如決堤江水。


    天空越發黯然,層雲疊起,如蒼色大紙上潑了一團濃墨。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著,拂過江邊野草,發出簌簌微響。突然間,一個炸雷在二人頭頂響起,蒼莽大地為之動搖。


    阿雪聽得雷聲,靈台一清,隻覺三魂六魄正被狂風一絲絲帶走,眼眶微微一濕,竭力舉手,撫過梁蕭的鬢角,輕輕歎道:“阿雪死了也不打緊,可……卻放不下心。你……你總不知憐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誰會擔心你呢……”她喃喃說著,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了下來,“人人都說哥哥厲害,其實……隻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團火,會燒著別人……也……也會燒著自己……”不知為何,她腦子此時清明無比,平日裏想不到、說不出的話全都湧了上來,“哥哥像一團火……阿雪……就像一隻撲火的小蛾子……”說到這兒,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用盡氣力,抱住梁蕭,喃喃道:“喜歡……哥哥……好……喜……歡……”語聲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縷縹緲的遊絲。


    錢塘江嗚嗚咽咽,向東流去。一隻水鳥哀聲鳴叫,撲地掠過江麵,向著西方飛去。梁蕭的心也隨著懷中的身子冷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閃電在濃雲中撕裂翻滾,欲出不能,巨雷一個接一個響起,蓋住了成百上千的蹄聲。人馬在梁蕭的身後聚集,也如半空雲層,越積越厚,越來越沉。忽然間,一道電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躥過天際,映出箭鏃的精芒,照出一道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長大著膽子,鋼刀掄出,劈向梁蕭背脊。數百軍士咆哮嘶吼,齊聲助威。刹那間,電光閃過,百夫長厲聲慘叫,跌出五丈多遠,掙紮兩下,再不動彈。吼叫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沉寂下來。


    雷聲越發緊了,狂風裹著黃豆大小的雨珠撲來,涼浸浸透入骨髓。梁蕭打了個寒戰,抬頭望天,臉上冷冷冰冰,也不知是淚是雨。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無數腳步雜遝奔來。梁蕭低眉垂目,凝視阿雪,輕輕撫過她的鬢發,柔聲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雙臂一振,阿雪落入江中,浪濤卷起,將她瞬間吞沒。


    電光一閃,一支長矛如風刺來。梁蕭身形微側,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鮮血,飛落兩丈。梁蕭身子一轉,劍光迸出,一時間,黑影幢幢,鮮血飛濺。梁蕭左衝右突,勢若瘋虎,眾軍見此身為,無不心驚。正要放箭,忽聽數聲長嘯遠遠傳來,一個悠悠忽忽的聲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眾人轉眼望去,一彪人馬飛馳而來,馬未馳近,三道人影離鞍縱起,足不點地飛奔過來,當先一人銳聲喝道:“讓開!”雙手此起彼落,抓住軍士兩邊擲出。


    梁蕭雙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來送死,何必著急?”火真人怒哼一聲,如靈猱縱出,運劍飛刺。梁蕭身形拔起,反手出劍,刺向他肩膊。火真人豎劍格擋,兩劍相交,火花四濺。火真人劍鋒一圈,斜刺梁蕭手腕。梁蕭斜縱而起,長劍橫刺。一時隻看二人閃轉騰挪,劍鋒吞吐,三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濺。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股血線順著右臂淌下,雙眼大張,滿是不信之色。


    梁蕭喝道:“下一個?”長劍一圈,刺向哈裏斯。哈裏斯方才趕到,眼看劍來,舞起彎刀側身斜劈。梁蕭招式未足,身形橫移,劍鋒自下撩起。哈裏斯匆忙後退,梁蕭如鬼如魅,轉到他身側連出三劍。哈裏斯隻得再退,梁蕭搶得先手,招招搶攻,刺出十餘劍,哈裏斯竟未還得一招。


    火真人不料梁蕭武功精進如斯,輕敵慘敗,不勝懊惱。初見哈裏斯遭殃,甚是幸災樂禍。瞧到後來,不覺心頭發毛,起了同仇之心,劍交左手,刺向梁蕭肩臂。梁蕭回劍格擋,哈裏斯緩過氣來,與火真人躥高伏低,左右夾擊。


    眾軍士本當兩人與梁蕭單打獨鬥,一眨眼功夫,竟成以眾淩寡,一時紛紛發出噓聲。兩人麵皮發燙,但想勝負第一,其他都是末節,隻要生擒此人,無人再敢閑話。


    梁蕭全神施展“歸藏劍”,一把劍鬼神莫測,哈裏斯、火真人漸覺不支。阿灘本是冷眼旁觀,見這情形,暗忖二人若輸,自己一人不是對手,當即扯掉袈裟,取出金剛圈縱身上前。梁蕭叫聲:“來得好!”長劍一圈,將他接下。一時間,四條人影在風雨中如飛蓬相逐,金光銀芒明滅不定,與天上的電光交相輝映。


    火真人早已受傷,激鬥已久,氣血流失,出招漸漸緩慢。梁蕭避強擊弱,忽地刺他麵門。火真人一低頭,紫金冠滾落在地,心頭一慌,忽聽梁蕭叫聲:“去!”一腳飛出,踢中他的小腹,火真人鮮血狂噴,騰起一丈多高,頭下腳上,重重栽落。


    又鬥數合,人影閃動中,電光一現,哈裏斯失聲怒吼,腰腿多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白肉翻卷,慘不忍睹。他忍痛暴躍三尺,騰地坐下,捂著傷口,麵肌抽搐不已。阿灘心驚膽寒,金剛圈當空亂舞,碩大的身軀疾撲梁蕭身側。梁蕭一矮身,回劍疾刺,阿灘看得分明,金剛圈套住劍身,反手猛絞。梁蕭的長劍登時脫手,阿灘心中大喜:“你沒了寶劍還能怎地?”他一心隻放在梁蕭劍上,冷不防梁蕭左掌飛出,正中他的胸口。


    阿灘身如紙鳶,飛出兩丈,落在地上。五內如焚,可又心中不甘,雙手一撐,抖索索又站起來。這時一聲炸雷當空響起,阿灘渾身劇震,一口血如箭而出,牛眼圓瞪,砰然仰天倒下。


    梁蕭連敗三名高手,隻覺頭暈目眩,可阿雪一去,他隻求堂堂一死。當下雙手按腰,目光掃過眾人,揚聲叫道:“蒙古人就沒有好漢了嗎?”喝叫混著雷聲滾滾傳出,數千兵馬一時寂然。


    忽聽有人沉聲叫道:“誰道蒙古人沒得好漢?”這聲音來得極遠,卻絲毫不被雷聲掩蓋,叫聲落地,才聽見馬蹄聲響。北麵一彪人馬疾馳而來,伯顏一馬當先,身後依次是脫歡、賀陀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軍大將全都趕來了。


    伯顏馬蹄所至,眾軍讓出一條道路。伯顏在三丈外勒住馬匹,額上青筋根根凸起,瞪著梁蕭一言不發。脫歡見手下三名高手無不重傷,自覺顏麵盡失,揮手銳叫:“射死他!”賀陀羅一擺手,笑道:“何必浪費箭支。”望了哈裏斯一眼,翻身下馬,一對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梁蕭:“請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顏怒哼一聲,冷冷道:“他問蒙古有無好漢,與你色目人有什麽相幹?”賀陀羅眼中怒色一閃而過,打個哈哈,退到一邊。伯顏鞭指梁蕭,高聲道:“我與你單打獨鬥,叫你不敢小覷我蒙古好漢!”眾將大驚,正要說話,伯顏厲聲道:“不必多說!”披風一扯,丟於馬下,喝道:“給他駿馬長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動手,翻身下馬,將馬牽到梁蕭麵前,大聲道:“我的馬給你!”眾人都驚。脫歡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土土哈也不作聲,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捧上,澀聲說:“我的槍也給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強弓,輕聲說:“梁蕭,我的弓箭!”


    脫歡驚怒萬狀,衝伯顏叫嚷:“反了,反了!”伯顏搖頭歎道:“我蒙古人以信義治天下,我能叫他們不講義氣嗎?”脫歡一呆,無言以答。


    梁蕭見自己窮途末路,三人仍不失義氣,不由歎了口氣,接過弓箭長槍,持槍劃地,朗聲道:“我與你三人劃地絕交,從此往後,再無瓜葛!”土土哈等人知他如此說話是怕牽連自己,想起往日情義,一個個難以自已,向梁蕭拜倒,放聲痛哭。


    梁蕭再不看三人一眼,轉身跨上戰馬,舉起長槍,仰天長嘯,嘯聲中盡是悲壯之氣。諸軍熱血盡沸,紛紛力挽韁繩,戰馬人立,無數馬蹄落下,勢如千百戰鼓齊齊鳴響。同時間,空中雨聲大作,一場大雨終於落下。


    梁蕭吐出胸中鬱憤,韁繩一振,衝向伯顏。伯顏縱馬斜走,巨弓弦響,一支狼牙箭穿雨而出。梁蕭舉槍一磕,虎口生痛,長槍幾欲脫手。


    伯顏號稱“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絕非幸致。嗖嗖兩箭,刹那又至,梁蕭身子一伏,長槍疾掃,一箭釘在花槍的白蠟杆上,一箭掠頂而過,勁風所至,帶得他發髻亂飛。


    眨眼間兩馬逼近,伯顏丟開弓箭,提起***。梁蕭花槍一抖,迎麵刺出。伯顏橫刀格住,乍見梁蕭伸手急擰,喀然聲響,長槍自槍纓處斷成兩截。伯顏隻防他槍法靈動,不料他突出奇招,心頭一凜,不及變勢,梁蕭左手以斷柄做棍,卸開***,右手槍尖當做匕首,噗地插入他座下馬眼。那馬劇痛入腦,縱蹄悲鳴,將伯顏顛了下來。伯顏身手奇快,落馬之際,長刀如風掃出,梁蕭戰馬三條馬腿齊根而斷,隻看水花四濺,兩人不分先後墮入泥中。


    伯顏翻身躍起,還沒舉刀,梁蕭就地一滾,雙腳踏上刀身,雙手左劈右刺,趟著刀身逼到近前。伯顏無奈放刀後退,梁蕭縱身進逼,左手杆棒如騰蛟起鳳,右手槍尖似怪蛇弄影,長短互應,虛實相生。伯顏情急間,抓起五尺巨弓,當作單刀,“呼呼呼”掄將開來。這一輪變化突兀橫生,隻瞧得眾人張口結舌,心中均想:“花槍和鐵弓還有如許用法?”


    雷霆更響,白雨勢如長練瀉地。雨中兩人腳踏泥水,時相進退。激鬥半晌,伯顏的巨弓越使越順,刀法外別生妙用,不時橫批豎掛,用弓弦來奪梁蕭的兵器。梁蕭看他弓來,身子忽矮,左腿掃出,一蓬雨水撲向伯顏。伯顏眼前一迷,梁蕭杆棒疾吐,正麵刺他印堂。伯顏弓弦反掛,絞住杆棒,兩人同時發力,將那強弓拉得勢如滿月。梁蕭左臂一揮,槍尖擲出,伯顏側身讓過,不料梁蕭這一擲是虛招,迫他將頸項送到杆棒端頭。弓弦早已引滿,梁蕭右手一放,白蠟杆棒如勁矢射出。伯顏應變奇速,巨弓撒手,一低頭,白蠟杆從額邊擦過。如此一來,兩人兵刃均失,雙雙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賀陀羅瞧到此時,不覺暗暗點頭:“這兩人的武功不算絕頂,但變化實在通脫!”思忖間,場上二人身法陡變。伯顏如鬼如魅,似進似退,欲拒還迎,雙掌走向奇特,上下難辨,左右不分;梁蕭則東走西顧,掌勢凝而不發,隻是來回繞行。二人相距數尺,越行越快,勢如兩道疾風,轉了二十多個圈子,卻沒交上一招半式。


    脫歡忍不住問道:“賀陀羅先生,你說勝負如何?”此時雨如瓢潑,四名親兵用長矛在他頭頂支起一副鎧甲遮雨。


    賀陀羅想了想,搖頭說:“‘大逆誅心掌’對上‘三才歸元掌’,勝負難說得很。”


    脫歡不解道:“先生不妨明言!”賀陀羅道:“丞相所用的掌法是蕭千絕所創的‘大逆誅心掌’。你看他這掌鐵定向左,他落掌時,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卻給你左邊一下;本來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後退,忽又化為前進。總之‘大逆’之意,就是進退攻守,處處違反常理;‘誅心’麽,則是讓人捉摸不透、心神錯亂的意思。”脫歡失笑道:“這不就是騙人麽?”賀陀羅笑道:“大王英明,這功夫的訣竅在於誅心二字,若能騙得對手心慌意亂,哪有不勝的道理?所以說,這路武功堪稱天下第一流的騙人功夫,本是蕭千絕創來對付‘三才歸元掌’的。”


    脫歡皺眉道:“三才歸元掌?”賀陀羅道:“‘三才歸元掌’是梁蕭的掌法,要旨在於審敵虛實。練到絕頂處,有如漢人所說的‘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郤導大窽,閉了雙眼也能傷敵。堪稱天下一等一的審敵功夫!”


    脫歡似懂非懂,再問:“他二人始終不見交手又是為什麽?”賀陀羅笑道:“騙人的功夫遇上了審敵的功夫,一個千方百計騙人入彀;另一個卻處處審敵虛實,若無十足把握,斷不輕發。”脫歡點頭道:“本王知道了,隻要伯顏騙過梁蕭,他便勝了。”賀陀羅搖頭道:“這小子狡猾百出,可不好騙。伯顏丞相設了無數圈套,這小賊就不上當。嘿,他二人不交手則已,一交手生死立判!”


    他有心賣弄見識,一字字穿透雨聲,鑽入場上兩人耳裏。二人均是凜然,旋風般又轉三合。梁蕭捕到一絲破綻,身子撲跌而出,一招“三才歸元”拍向伯顏胸口。伯顏破綻一露,也已自知,雙掌橫在胸前。刹那間,二人全力對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狀若無數細小飛箭。梁蕭飛出兩丈,重重跌下,濺起數尺泥水。伯顏晃了晃,拿樁站定,氣血似要破胸而出。


    雷聲隆隆,自東滾來。梁蕭奮力掙紮兩下,竟然難以站起,鮮血混合雨水,順他的口角涔涔流出。論武功,他本遜伯顏一籌,此前又血戰半日,早已筋疲力盡,仗著一腔血勇、諸般巧變,方才挨到這時,對罷這一掌,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賀陀羅見狀笑道:“梁蕭,你還不認輸?”梁蕭怒哼一聲,雙手一撐,竟又踉蹌站起。伯顏盯著他,張口說了幾句話,可東方雷聲更響,如山嶽崩塌,壓住了他的語聲。


    梁蕭好容易挺直腰背,渾身酸痛欲裂,卻不及心中之痛萬一。眼淚混著雨水汩汩流下,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伯顏神色陰沉,忽地緊握雙拳,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步子又慢又沉,仿佛踏在眾人心上。此時間,軍陣忽地紛亂起來,許多軍士手指東方,駭然大呼。


    伯顏忍不住轉眼望去,一排江水銀山雪壁般壓來。刹那間,他的心中念頭一閃:“錢塘江潮!”隻見那潮頭勢若奔馬,如振如怒,披揚流灑,遇著死,當著壞。元軍士卒都是北方人,久經戰爭,卻未遇見這種怪事,一時驚駭失措,紛紛卷入潑天狂濤。伯顏一愣神的當兒,梁蕭聚起殘存氣力,猛撲過來。伯顏伸掌一格,未及發力,潮水洶湧掃過,將二人一時吞沒。


    脫歡等人離岸較遠,見勢縱馬狂奔,待得潮頭西去,方才舉目回望。卻見江邊人影俱無,待要奔近查探,忽聽一聲長嘯,伯顏翻身躍上江岸。脫歡一怔,臉上閃過失望之色,怒道:“梁蕭呢?”伯顏搖頭說:“我抱住一塊石頭,方才幸免,梁蕭麽……”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


    土土哈三人胸中大慟,伏在岸邊放聲痛哭。脫歡冷笑道:“伯顏丞相,梁蕭是你的部將,你禦下不嚴,本王在聖上麵前難免要據實以告。”


    伯顏掃他一眼,冷冷道:“梁蕭任性妄為,自取敗亡,我用人不當,自當向聖上請罪。不過,西巡之事刻不容緩。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應聲上前,伯顏沉聲道:“你二人代梁蕭之職,率軍北上!”土土哈渾身一震,與李庭同聲應命。脫歡臉色大變,怒哼一聲,率領一眾屬下,一陣風拍馬去了。


    伯顏望著天空,幽幽吐了口氣。過得許久,轉眼瞧了江上一眼,回身上馬,向北馳去。眾軍隨後跟上,一時間,蹄聲遠去,潮聲漸稀,錢塘江畔又歸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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