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六花妙術


    梁蕭觀望之際,阿術與阿裏海牙拍馬趕上。阿裏海牙揮鞭遙指:“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蕭問:“區區兩座城池,怎麽老是攻不下來?”阿術道:“自宋人大將嶽飛收複襄陽以來,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經營襄樊。窩闊台大汗時,名將孟拱重兵守衛江漢,更傾一國之力,多次擴充襄陽。莫說城池堅厚,舉世罕見,抑且兵精糧足,攻守武器多達四十四庫。據伯顏元帥和史天澤推斷,若是無法攻破城牆,僅是襄陽,便能支撐二十餘年,憑借尋常攻城之法,根本無法攻克。”


    梁蕭道:“如此說,雙方隻能相互耗著了?”阿裏海牙歎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隻有斷絕二城外援,消耗它儲備的糧草武器。早年我軍築城於鹿門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柵欄。去年大舉進擊,擊敗宋人後,築實心台於漢水中流,沉七塊巨石入水,列成水陣。在萬山、百丈山、虎頭山、峴山一線築一字城,又於漢水西邊築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東西、水上陸上都已絕援了。”他說到這裏,對阿術道,“我路上聽說宋軍進援襄樊?”阿術點點頭。阿裏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殺得個片甲不留吧!”阿術淡然道:“那範文虎是賈似道的女婿麽?”


    阿裏海牙道:“是啊!”阿術微微一笑,說道:“他和那個夏貴,仗沒開打就逃了,真比耗子還伶俐。幹嗎不派張世傑和李庭芝來?害我白白出兵一場。”阿裏海牙笑道:“若非這群飯桶,咱們哪能輕易圍困襄陽?”阿術默然一陣,說道:“宋人一年不如一年。當年在合州,我還遇上幾個有血性的,如今跟這些飯桶打仗,真是損傷人的誌氣。”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進入元軍大營,阿裏海牙將梁蕭安置在自家帳中,叫來最好的大夫,又尋了兩個隨軍女子,服侍阿雪上藥更衣。阿雪肌膚迸裂,血漿和衣衫凝在一起,脫不下來,隻有以剪刀絞碎,用開水一塊一塊融化幹硬的血塊。水一沾身,阿雪發出聲聲慘叫。梁蕭忍著心酸,抱住她細聲安慰。阿雪怕他擔心,咬牙含淚,拚死忍耐,那兩名色目女子看她渾身慘狀,雙手顫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蕭隻得自己動手拆衣敷藥,心裏將雲殊等人恨到無以複加。


    不多久,土土哈等人趕了回來,看見阿雪慘狀,驚怒交迸,紛紛大罵。梁蕭不願眾人擾著阿雪,將他們趕出帳外,沉著臉說:“讓你們在大營治傷,怎麽違我號令?”眾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淚說:“伯顏元帥答應了的。”梁蕭道:“這次就罷了,下次若再違令。”他用手一比,“不管是誰,定斬不饒。”眾人齊聲答應。梁蕭才點頭說:“你們都有傷在身,都去休息,傷好之前,不許亂動。”眾人隻得散去,土土哈戀戀不舍,幾步一回頭,直往這邊張望。


    次日,梁蕭托人將趙山的屍骨帶回華陰,自己終日守在阿雪身邊,照看她的傷勢。治病的大夫是禦醫出身,久在軍旅,對皮肉傷極為在行。六七天工夫,阿雪漸趨清醒,傷口也開始結痂,隻是渾身筋骨疼痛,難以起床。梁蕭便費盡心思,編些故事笑話,說給她聽,逗得阿雪合不攏嘴,幾乎忘了一身傷痛,心想若能永遠如此,寧可挨上更多的鞭子。


    轉眼又過月餘,這天哨兵傳令,說是伯顏召見。梁蕭隨哨兵前往元帥大帳。掀帳入內,卻見伯顏負著雙手,正看牆上的地圖,梁蕭進來,也不回頭。梁蕭待得半晌,漸覺不耐,欲要退出,忽聽伯顏哈哈大笑,轉身道:“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麽個急性子?”


    兩人久別重逢,四眼相對,心情複雜難明。梁蕭想到此人便是蕭千絕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親的師兄,又沒由來生出幾分親近。


    伯顏瞧出他的心意,岔開話題,指著牆上的地圖道:“梁蕭,你知道這是什麽?”梁蕭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圖。”伯顏微微一笑,手指襄樊說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軍便能順著漢水,趨入大江,橫渡江南,進略鄂州,而後舟楫百萬,順流而東,橫掃大宋,直取臨安。”他的手指順著江水劃動,停在臨安之上,沉默良久,歎道,“多虧你救回阿裏海牙。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少了他,好比折了我一條臂膀,日後攻滅大宋,可就艱難多了!”


    他說罷踱了兩步,負手望天,麵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難斷的事。良久轉過頭來,注視梁蕭道:“阿術愛你驍勇,薦你去他手下欽察營做百夫長,如今我且答應下來,你好自為之。記住了,做好將軍可比練好武功更不容易!”說著退下白玉扳指,遞給他道,“日後有什麽為難事,還來尋我,隻要不違軍紀國法,我仍然幫你。”


    梁蕭心口發燙,雙手接下。伯顏詢問了一下他同伴傷勢,但覺再無別話,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欽察營。


    梁蕭返回駐地,將伯顏的將令跟阿雪說了,讓她留在阿裏海牙帳中養傷。阿雪心中不願,但知軍令如山,也不好多說。當夜,梁蕭搬入欽察大營,就任百夫長。


    欽察營是元軍中最精銳的騎兵,來自成吉思汗之孫拔都所建的欽察汗國。中有欽察、阿速、斡羅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許混血後的蒙古人,金發碧眼,雜處一營,個個人強馬壯,彪悍絕倫。梁蕭在漢人中算是高挑個兒,到了營中,也隻算尋常。


    阿術的祖父速不台曾與哲別、拔都兩度西征,揚威絕域,是以欽察營的軍士都很敬畏阿術,但卻瞧不起漢人。一來因為言語不通,二來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於蒙古人,卻高過漢人。他們的地位不如蒙古人,總想在漢人身上找回麵子,遇上史天澤這等名將重臣,也從不下馬行禮。加上作戰驍勇,冠於三軍,仗著功勞橫行霸道,從不將漢軍放在眼裏。


    梁蕭一副漢人模樣,卻被派到欽察營裏,而且一來便是百夫長的身份,欽察士兵氣急敗壞,暗地裏商議,要與他為難。


    到得次日,梁蕭照例出帳點兵,號角吹了三響,竟無一人來報。他不明原由,心中吃驚:“他們竟不聽我號令?若是要行軍法,這百來個家夥都得砍頭,但如此一來,我這百夫長豈不成了光杆?”這時其他隊伍出完早操,圍著梁蕭指指點點,嘻嘻怪笑,並用番話嘰裏咕嚕叫嚷。梁蕭孤零零站在校場中間,進退不得,莫名尷尬,但對方言語又無法聽懂,沉默一會兒,隻得忍氣吞聲,返回軍帳。


    欽察將領立馬將此事稟報阿術,大說梁蕭壞話。阿術將梁蕭放在這個地方,存心要挫他的傲氣,聞言隻是一笑,心想:“看這小子怎麽處置?”誰知到了第二天,梁蕭也沒出帳召兵,那群欽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樂得大睡懶覺,讓其他隊伍的軍士好生羨慕。欽察將領卻很不滿,又到阿術帳下,訴說梁蕭沒用,不能帶兵。阿術聽說梁蕭竟不露臉,也覺詫異,思慮再三,讓眾將領下去,道是梁蕭明日再無動靜,自己定有主張。眾將聽令,歡喜去了。


    到了第三天,晨練時分,蒙古大營號角響起,各部人馬紛紛出帳。但梁蕭營中仍無動靜,眾軍士早已得了消息,鐵了心趕走梁蕭,人人趴在床上蒙頭大睡。其他隊伍的將領也紛紛派出探子窺伺,隻待晨練一過,就去阿術處告狀。


    二通號角吹罷,忽聽馬蹄聲響,二十來匹駿馬虎虎突突衝入營中。梁蕭一馬當先,手提一串帶鏈的三爪鐵鉤,鐵鏈末端,兜係在六匹戰馬身上,每匹馬負著兩個木桶,用蓋子封好,不知裝著何物。他身後五人,均是手挽鐵鉤。眾探子還沒明白怎麽回事,梁蕭擲出鐵鉤,勾牢一頂帳篷,其他五人如法炮製,手中鐵鏈紛紛拋出,將營中二十餘頂帳篷盡數勾牢。


    這時梁蕭馬鞭一揮,六人齊齊抽打馬匹。眾馬吃痛,四散狂奔。頃刻間,二十餘頂帳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欽察士兵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個揉著眼睛,懵懂坐起,四麵張望,不明所以。忽見駿馬衝至,梁蕭揭開一個大木桶,頓時奇臭衝天,桶中全是人畜屎尿。眾人還沒還過神,糞便就兜頭兜臉地潑了過來,穢物濺得四處都是,其中還有蛆蟲蠕動。另外五人如法炮製,一眨眼的工夫,欽察士兵無一幸免。眾軍尚自發呆,梁蕭頭也不回,帶眾飛馳而去,留下這一百號人,或坐或站,一身糞便。其他的欽察軍士得知消息,紛紛來看,更讓這些軍士羞得無地自容,對梁蕭恨之入骨。


    欽察人遠在異鄉,人地生疏,彼此極為團結,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無異於辱及全軍,大怒之下,紛紛提了槍矛,乘著駿馬來尋梁蕭。不料尋遍全營,也沒見他人影,卻將一個元軍大營,鬧得沸沸揚揚,乃至於驚動了伯顏。伯顏命阿術即刻處置,不可擾亂軍心。


    欽察將領群情激憤,到了阿術帳中,要求嚴懲梁蕭。阿術也沒料到梁蕭用出這種法子,心下頗是惱怒,後悔沒聽阿裏海牙的忠告,一心要挫滅梁蕭的銳氣。他身為名將,也不推諉,將用人不當的罪過攬在身上。欽察軍對阿術極是敬重,見他這樣,不好過分相逼,隻求撤走梁蕭。


    阿術別有念頭:“這梁蕭不像偷了雞就逃的黃鼠狼。罷了,看他有無後著。”嘴上答應換將,骨子裏卻一意拖延。欽察人得他應允,怒意稍減,暗地裏謀劃,定要弄死梁蕭,以報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蕭隊裏的百名欽察士兵早早起來,乘馬備箭,排好陣勢,以防梁蕭故伎重施。不久三通號角吹罷,梁蕭仍未現身,眾人心神鬆懈,紛紛大罵梁蕭膽小鬼、臭狗屎。正罵得痛快,忽聽馬蹄聲響,霧氣中出現六騎人馬,頃刻馳近。隻見梁蕭與土土哈並轡而行,梁蕭斜提花槍,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後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槍矛、英姿颯爽。


    眾人不料他還敢前來,先是一呆,跟著還過神來,仗著有人撐腰,紛紛破口大罵。梁蕭聽不懂番話,向土土哈問:“他們說什麽?”


    土土哈是欽察人,通曉欽察土語,便說:“都是極難聽的罵人話。”梁蕭點頭道:“代我告訴他們:‘今日他們起得正是時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後也要早早起來。’”土土哈皺眉道:“梁蕭,這樣行嗎?這些人可是十分蠻橫!”梁蕭微微一笑,說道:“你隻管說!”


    土土哈無法,依言說了。眾人聽他說出本族言語,心中無不驚訝,等到聽明白,無不憤怒發狂。一個金發漢子出列叫陣:“梁蕭狗屎,我們不會聽你指揮。你侮辱我們,我要跟你分個死活!”


    梁蕭聽土土哈一說,抽動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那人問土土哈:“他說什麽?”土土哈道:“他說你好臭。”眾人聽了這話,登時想起昨日的狼狽,雖在漢水裏泡了一天,身上的臭氣還是難消,一時怒火上衝,紛紛舉起長矛。


    金發漢子對土土哈說:“你是欽察人麽?我不殺你,你走遠些。”他一指梁蕭,“你這漢狗,有什麽能耐做我們的百夫長?你是阿術大人派來的,我不殺你,我跟你比鬥,誰輸了,誰自盡。”梁蕭笑道:“憑你麽?還不夠我塞牙縫呢!”他手指一揮,掃過全場,“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


    眾人聽罷土土哈通譯,又驚又怒。金發漢子叫道:“狂妄漢狗,你少要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勝你。”梁蕭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說著馳馬上前,金發漢子也挺矛而出。


    欽察營的軍士都知梁蕭來了,也不晨練了,跨馬提矛,將他營地圍得水泄不通。幾個欽察將領吩咐諸軍,要讓這漢狗有來無回。眼見金發漢子挑戰,眾人紛紛拇指向下,嗬嗬叫道:“契爾尼老,殺死他!契爾尼老,殺死他!”


    契爾尼老本是斡羅斯人,百人之中最為驍勇,本指望做這百夫長,誰料竟被梁蕭搶走。失望之餘,心生怨恨。聽得眾人這一叫,膽氣頓粗,夾馬而出,挺矛直刺梁蕭麵門。


    梁蕭也不縱馬,揮槍一格,契爾尼老手臂酸麻,長矛偏出,心頭不覺一驚:“漢狗人小,氣力卻大。”念頭還沒轉完,梁蕭長槍掃來,契爾尼老急忙低頭,頭盔卻被梁蕭挑在槍尖。契爾尼老匆匆揮矛橫刺,梁蕭隨手抓住,契爾尼老隻覺刺入生鐵,進退不得,如果梁蕭迎麵一槍,自家無可抵擋,驚惶間猛力回奪。誰知梁蕭順勢放手,契爾尼老用力過猛,幾乎墜馬,慌忙雙腿夾馬,極力穩住。梁蕭早已揮槍掃來,槍尖上掛著的鐵盔打在他的頭上,這一下用了真力,契爾尼老隻覺眼前一眩,跌下馬來。梁蕭不待他落地,一槍刺出,挑著他的腰帶,將他掛在槍尖上。


    契爾尼老輸得如此容易,欽察軍士一片嘩然。李庭笑彎了腰,叫道:“梁大哥哪兒是在比武,明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是呀,還是一隻金絲猴。”一行人哈哈大笑。


    契爾尼老淩空掙紮,上下不能,眾目睽睽下無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頸上抹去。梁蕭長槍一抖,將他挑上半空,契爾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頓失準頭。梁蕭橫槍一掃,將他腰刀打飛,槍杆順勢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處,將他挑回馬上。


    契爾尼老不及轉念,順勢跨上馬背,雙手抱住駿馬脖子。梁蕭笑道:“你服了嗎?”土土哈通譯過去,契爾尼老怒道:“我輸了,你幹嗎不讓我自殺?”梁蕭搖頭道:“你除了跟長官作對,就會自殺嗎?”他唾了一口,“能贏不能輸,算什麽男人?”


    契爾尼老被他罵得麵紅如血,無言以對。梁蕭槍尖一指欽察軍士,喝道:“你們很了不起嗎?都上來吧!”眾軍士麵麵相對,一時無人敢上。梁蕭喝道:“你們不來,我可來了!”將馬一縱,疾馳而出,長槍勢若飄風,殺入人群。當頭一人見梁蕭衝來,方要舉矛,梁蕭槍尖晃動,他兩眼發花,不知擋向哪裏。梁蕭一槍突出,將他頭盔刺落,反手間,槍杆掃中他的太陽穴,將他打落馬下。


    一時間,梁蕭馳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馬背上一羽鴻毛;一支花槍左盤右蹙,勢如蛟龍行雲,又如騰蛇乘霧,東西飄忽,專刺軍士頭盔,刺落以後,將其打昏落馬。欽察軍士又驚又怕,奮起反擊,兩方槍來矛去,鬥得難解難分。


    梁蕭存心力壓三軍,使出渾身解數,來去飄忽,槍法若電,兩盞茶的工夫,將一百多人擊落八成。欽察軍士向來驍勇,遇此大敵,全不退卻,前後圍堵,左右進擊,絲毫不亂方寸。


    梁蕭心中暗讚,也動了好勝念頭,發聲長嘯,一朵槍花使得其大如鬥,飄來蕩去,所向沒有一合之將。片刻打落十七八人,還剩二人,驚駭萬分,拚命抵擋。


    梁蕭揮槍掃落一人,另一人從後揮矛刺來,梁蕭頭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於手,大喝一聲,把他從馬上提了起來。振臂一掄,那人騰起六丈來高,但覺耳邊呼嘯生風,大地迎麵撞來,不由心膽欲裂、哇哇慘叫。梁蕭將人擲出,馳馬向前,搶在那人落地瞬間,手臂一舉,將他後心輕輕拿住,舉在頭頂,策馬一旋,穩穩將人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聲大作,欽察諸軍卻是張口結舌,失了言語。


    梁蕭經過這番激戰,馬力已乏,見場上無主戰馬四處亂走,縱身換了一匹,槍指四麵軍士,冷笑道:“你們也要來嗎?”欽察人見他公然挑戰,一片嘩然。一名褐頭發、藍眼珠的千夫長出列叫道:“漢狗,以為有點能耐,就敢逞英雄嗎?”


    他用蒙古話說出,梁蕭聽得明白,冷笑道:“我教訓手下士兵,關你什麽事?無怪這些人不服管束,沒有狐狸施展詭計,獵狗敢在主人麵前撒野嗎?”那人大怒,厲聲說:“我是千夫長,你隻是百夫長,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梁蕭道:“漢人有種說法,大將帶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從。既是打仗,生死都掛在弓弦上。你的話對,我自然聽從你;若是不對,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話,我也未必聽從。要麽打起仗來,這一百來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敵人,隻有送死。”那人冷笑道:“欽察軍從亦得勒河打到漢江邊上,從未輸過一陣。哼,就算沒有將軍,照樣天下無敵。你這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欽差士兵舉起長矛,齊聲呼應:“對,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梁蕭啞然失笑,說道:“天下無敵?好厲害啊!你敢與我賭鬥嗎?”那人道:“怎麽不敢?”說著持矛躍馬,便要上前。


    梁蕭道:“單打獨鬥不算本事。你們人多嗎?你們就這些人,我們就六個人,大家不放箭,各憑刀槍上的本事。若我衝不出欽察營,就憑你們處置,要是衝出去,又當如何?”欽察軍聞言,又驚又怒,無不高聲叫嚷。


    千夫長厲聲道:“好!賭鬥便賭鬥,你們六個衝出大營,你要做百夫長,隨你好了!不過刀槍不長眼,說好了,你們的死活,與我們無關!”


    梁蕭笑道:“好,一言為定。”長槍一舉,土土哈五人聚到身邊。其時欽差軍圍得密密層層,其勢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長帶領,眾軍勒馬齊呼,發出“嗬嗬”咆哮,好似風吹浪起,聲勢逼人。


    三名千夫長馬鞭一揮,眾軍大呼,策馬衝來。梁蕭側眼一瞧,朗聲道:“西南來風,垂天之形。”六人馬匹轉動,結成一個奇特陣勢。梁蕭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斷後,舞刀弄槍,似一把鋼錐,刹那衝向西南、刺透重圍。


    千夫長急令圍堵西南,忽聽梁蕭又叫:“西方之水,青鋒之象。”六人陣勢變化,梁蕭與土土哈各據前後,李庭四人並行中央,化作前後銳利,居中厚實的紡錘模樣,向西衝突。突出數丈,梁蕭又叫:“小畜北,大壯南,龍蟠之陣。”陣勢舒卷開合,化作龍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衝,實往南突。東顧西馳,連變數陣,一直衝出二十多丈。


    梁蕭忽又高叫:“東北之雷。”話一出口,其他五人應聲而動,化作“黑虎之勢”,猶若猛虎下山,向東北方強行衝突,所過欽察軍人仰馬翻,無人能抗。


    梁蕭的呼喝聲不絕於耳,六人應聲變化,虎驟龍奔,八方來去,便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眨眼間,竟將不可一世的欽察騎兵衝得七零八落,首尾難以相顧。三個千夫長連發號令,也是無可阻擋,心中莫名駭異,可又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欽察軍馳騁大漠,精熟野戰,便與漢軍作戰,也是三流貨色,從來無緣見識第一流的漢人兵法。梁蕭所用的陣勢,本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創的“六花陣”,這一路陣法脫胎於武侯八陣,精微奧妙遠遠過之,以六人為一隊,各持武器,變化無窮,實為對付塞外鐵騎的不二之法。當年李靖曾憑此陣以少勝多,在陰山下大破突厥鐵騎二十餘萬,生擒頡利可汗。從此以後,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無力與大唐相抗。


    古今陣法,全都不離數術。梁蕭算學精深,超邁前人。趙山死後,他痛定思痛,開始揣摩兵法,想的是日後不讓任何一人有所損傷。想來想去,憶起少時在天元閣讀書,曾經見過的“六花陣”。己方一行六人,正合六花之數,土土哈五人傷勢痊愈,他便召集眾人,一同操練六花陣,演練時他細加推演,對陣法多有改進,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場受辱,梁蕭隱忍不發,讓土土哈潛入欽察營暗地打探,明白眾軍不肯前來的原由,心知若要折服這群家夥,不免有場惡鬥。他一邊尋覓僻靜場所,加緊操演陣勢,一邊激怒眾軍,與己賭鬥,存心憑借六花妙術折服三軍。


    不過片刻,梁蕭變了十六種陣形,漸漸逼近轅門,忽見西南、西北各有一處陣勢露出破綻,當下疾喝“長鯨之陣”。六人策馬,勢若鯨奔,向“歸妹”位衝突。眾將急急麾軍兜截,梁蕭聲東擊西,意在別處,敵軍陣勢一動,他立刻率眾斜插西南,勢成“鯤鵬之變”。一時魚龍化鵬,扶搖而上九天,呼嘯之間,便將前方的軍陣剖成兩片,自“無妄”位穿出一個大口子,逸出千軍之外。身後的欽察騎兵收馬不及,前推後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六人馳出轅門,想到初試鋒鏑,竟然大獲全功,一個個意氣奮揚,勒馬長笑,梁蕭揚聲叫道:“勝負已分!你們先說的話算不算數?”


    欽察軍好容易勒住馬匹,收束陣形,心中一片茫然。這一陣,梁蕭六人無一傷損,欽察人卻折損極多。土土哈五人聽從梁蕭號令,並未刻意傷人,故而對手多是皮肉輕傷,落馬的軍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馬,數千雙眼睛都落在三個將官身上。一時間,校場上沉寂一片,隻聞風吹大旗、獵獵作響。


    三個千夫長麵麵相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年軍威墮於一旦,不答,失信違諾,也是軍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有人笑道:“說過的話當然要算數,何況別說是百夫長,千夫長也當得!”三人聽得聲音,齊齊下馬叫道:“阿術大人。”


    梁蕭見阿術麵帶笑意,攜著親兵迤邐而來,也下馬行禮道:“阿術大人,實無其他法子,不用這雷霆手段,梁蕭難以在此立足。”阿術下馬,兩手扶起他笑道:“說起來,欽察軍人強馬快,打仗一等一的厲害,隻說一兵一將的本事,太祖手下的怯薛歹軍也未必能占上風。隻因長年未逢敵手,故而驕橫滋生,誰也不放在眼裏,我讓你來,也沒料到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誰知你竟以六個人突破三千欽察軍,嗬,我做了半生大將,這次也看走眼了!”


    梁蕭道:“大人說過了,我先拿話將住這幾位,讓他們不能用箭。要是真上戰場,弓矢交加,隻怕一合的功夫,我們六個都成了刺蝟!”阿術笑道:“你勝而不驕,很好。不過實情確是如此,欽察騎兵最強的並非槍矛,而是弓箭。”他目視三個千夫長,“你們三個,還有話說麽?”


    三人對望一眼,褐發千夫長道:“若論衝鋒陷陣,我們輸得沒話說。阿術大人也說了,我們最強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蕭的箭術。”阿術罵道:“你們是石頭腦袋嗎?”梁蕭笑道:“無妨,請借弓箭一用。”眾將正要解弓,阿術說:“用我的。”自馬上取下一張描金硬弓。梁蕭接過,眼看百步之外,有兩個在江堤上打水說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麵帶紗巾,一人則裸著麵,頭上帶著串耀眼明珠。


    梁蕭笑道:“看我射散左邊那人頭頂的明珠。”眾人聞聲一驚。阿術皺眉道:“射中了人怎麽辦?”梁蕭道:“射落一根頭發,砍我梁蕭腦袋。”阿術不及多說,他已縱馬斜走,忽地挾矢彎弧,白羽箭閃電掠出。胡女正與同伴說笑,忽覺頭頂風起,“嗡”的一聲,一支羽箭嵌在不遠處的柵欄上。就在此時,她髻上的明珠四散滾落,滴滴答答落入江水,敢情梁蕭箭鋒銳利,擦過二珠之間,將串珠的金線截為兩段,明珠斷線,自然紛散。眾軍見狀,先是一呆,跟著彩聲雷動。


    那女子十分驚詫,聞聲回過頭來。阿術見她模樣,眉頭大皺。卻聽那三名千夫長齊聲叫道:“阿術大人,我們都服啦!讓他做萬夫長也行。”阿術笑道:“服了嗎?嗯,萬夫長可不成,千夫長也不能做。他初來乍到,沒有戰功,做這個百夫長麽,全是因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強了!”眾人聽說梁蕭救過阿裏海牙,均是一派肅然。褐發將官道:“沒想到漢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術搖頭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他有蒙古血統。”諸將聽得,更添敬意,望著梁蕭,目光已然不同往時。


    忽見那胡女拿著羽箭,氣衝衝趕了上來。她的體態高挑豐腴,肌膚勝雪,眉長眼大,眸子藍如海水,青灰色的頭發結成辮子,自耳畔落下,纏在雪白修長的頸項上。一眾欽察人見得,齊齊咽了口唾沫,均想:“哪兒來的漂亮妞兒,以前怎沒見過?”


    胡女走近,指著箭上標記,用蒙古話道:“阿術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嗎?”阿術哈哈一笑,正想將罪過攬到自己頭上,梁蕭卻說:“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揚,厲聲喝問:“你為什麽用箭射我?”梁蕭道:“又沒射著你,你幹嗎生氣?”胡女冷笑道:“你將爸爸給我的夜明珠射落水裏!再說,你就知道你一定不會射偏麽?你說蒙古話,是蒙古人嗎?我聽說,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鷹,為什麽雄鷹不去對付凶狠的蒼狼,卻來抓拿我們弱小的鴿子呢?”她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辭,梁蕭能言善辯,竟也無言可對。


    阿術眼見形勢尷尬,賠笑道:“蘭婭,你別說啦,我賠你夜明珠好麽,你住你爸爸的帳篷嗎?待會兒我派人送過來!”蘭婭將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歡爸爸給的珠子。”阿術笑道:“別擰淘氣,我親自送過來吧,火者還好嗎?”蘭婭聽他問候父親,怒氣稍解,說道:“爸爸很好!不勞你過問。”說罷與另一個胡女轉身走了。


    一個欽察將領吞著唾沫問:“阿術大人,這妞兒哪兒來的?生得不錯!”阿術臉色一沉,厲聲道:“你們這群壞蛋,不要亂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學者紮馬魯丁的女兒,是幸福的毛拉、賢明者之王納速拉丁所鍾愛的學生,伊兒汗國唯一的女賢哲。八歲時她向真主神立誓,終身不嫁,將貞操獻與天上的星星,並得到伊兒汗旭烈兀大王的讚許。你們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殺人,哼,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眾人聽說她終身不嫁,連道可惜。梁蕭尋思:“回回星學者麽?天機宮的數術筆記似乎提過,說是回回人中頂厲害的大數家。還隱約提到,他們的計數與算法與中土數術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卻沒說明。嗯,那個納速拉丁竟敢自稱賢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氣。”他方才被蘭婭罵得啞口無言,本就氣悶,想到這裏,更是老大不服。


    阿術正想勉勵梁蕭,忽聽有戰報傳來,匆匆馳馬去了。欽察軍與梁蕭不打不相識,又知他有蒙古血緣,輕蔑盡去,敬服憑生,執意拉入帳裏喝酒。大夥兒一同喝了兩碗酒,更比親兄弟還親了。土土哈的父親是欽察的蒙古人,母親是斡羅斯人,到了這兒,如魚得水,跟眾人抱成一團,大唱斡羅斯的牧歌,跳起家鄉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進去,一起胡鬧。


    梁蕭端了碗酒,將契爾尼老叫到身邊,讓人通譯,誇他矛法不錯。契爾尼老是他手下敗將,原本窘迫,聽他一誇,又覺說不出的高興。二人喝了兩碗燒酒,前嫌盡消。


    眾人正說得投機,忽聽戰鼓雷動,眾將士神色一變,紛紛丟了酒碗,飛奔而出。一邊奔跑,一邊穿戴衣甲、提矛攜弓,飛也似跨上戰馬。第一通鼓還沒敲罷,眾軍各依所屬,呼喇喇匯聚一處,行止快得不可思議,與喝酒時的荒誕無稽判若兩人。梁蕭也約束兵眾,並將土土哈五人混合五個欽察戰士,結成一個十人隊,由土土哈擔任十夫長。


    欽察軍集結已畢,飛馳出營。正往點將台奔走,忽聽鼓聲稍歇,號角聲起,聲調一長二短。


    褐發千夫長、阿速人合蚩蠻將手一揮,眾軍勒馬止步。合蚩蠻叫道:“聽號令,是命水軍出戰!宋人先從水道進攻了!”欽察軍共有三翼軍,一翼千人,每翼設一長,皆歸阿術節製。合蚩蠻在千夫長中資曆最老,戰功最大,平日都由他發號施令。


    合蚩蠻略加推測,揮鞭一指:“我們去西南邊,以防城裏的宋人從陸上出援。”諸軍急往西馳,還未越過前方山岡,便聽襄陽城炮聲大作。刹那間城門大開,宋軍步騎千人衝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漢軍當先迎上,陣勢還未對圓,雙方便已動手,一時亂矢如雨,血流滿地。


    襄陽城頭轟鳴不斷,巨弩大炮呼嘯,向元軍陣地瀉落。元軍前鋒死傷慘重,向後稍撤,宋人步兵趁勢衝上,一隊持著藤牌短刀,滾地來斬敵騎馬腿,一隊舉著神臂弓,望元軍步兵激射。元軍步騎上下受敵,現出幾分亂象。城頭又是一聲炮響,宋人馬軍突入元軍,彎弓舞槍,來回衝突,隻兩個回合,元軍頓時潰亂奔走。


    合蚩蠻立馬岡上,遙遙觀望,笑道:“宋人很賣力啊,漢軍不成啦,我們上吧!”眾軍正要馳馬奔出,梁蕭叫道:“慢著。”合蚩蠻問:“怎麽?”梁蕭道:“等宋人伏兵出來。”合蚩蠻皺眉道:“什麽意思?”梁蕭道:“我方才估算過了,兩軍交戰之地,全為城頭強弓大弩覆蓋。宋軍引而不發,卻派兵馬與我交戰,分明是故意做出模樣,吸引我精騎馳援,而後佯敗入城,讓我步騎暴露於弩炮之下。到時候宋人炮弩齊發,再強的騎兵,也要被衝亂陣腳,那時他精銳突出,殺我個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後方還有伏兵。”


    合蚩蠻一皺眉,還沒說話,忽聽一騎傳令兵飛馳而來,叫道:“阿術大人有令,讓你按兵不動,待會兒城內宋軍伏兵攻出,立時衝上,截斷他們的歸路。”合蚩蠻接令,望著梁蕭,心中詫異:“奇怪,他與阿術大人想得一樣?”


    這時一聲炮響,兩支漢人騎兵趕到,從左右兩方向宋軍衝至。來回一絞,宋軍潰敗退卻。元軍未及麾軍進擊,城頭炮弩大動,轟隆聲震響耳鼓,頃刻間,炮石雨點般向漢人騎兵落下。元軍被斷成兩段,隻聽城中號炮激響,四千宋騎如狂風飆出,馳入元軍陣中,左衝右突,大肆殺戮。


    元軍抵擋不住,向後退卻。宋軍得勢,準擬一鼓作氣,將這四翼元軍衝垮,一時勢若破竹,緊追不舍。同時間,城內又奔出兩千名弓弩手,由左右兩翼,配合騎兵陣勢,向元軍激射。元軍進退不得,左右難逃,一時人馬雜遝,死傷慘重。


    梁蕭看到這時,叫道:“時候到了!”合蚩蠻道:“阿術大人還沒說話。”梁蕭道:“機會不待人。宋人本就膽怯,突襲得手,難免見好就收。”經過先前賭鬥,合蚩蠻對他十分信服,立時號令三軍。


    欽察軍早已等得不耐,應聲拍馬,從山岡上突馳而下。此時阿術的傳令兵迎麵趕來,奉命叫欽察軍進擊,忽見其已然出擊,甚是驚詫。合蚩蠻不及聽令,率軍疾若飛電,迂回趕到襄陽城前。這時漢軍潰亂,死傷慘重,宋人騎兵正擬後撤,兩千弓弩手發完一矢,也欲抽箭上弩,掩護騎軍後撤。不料欽察軍來得迅猛,倉皇間亂了陣勢,爭先恐後往城內跑去。


    合蚩蠻馬鞭一指,三翼欽察軍於狂奔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殺弩手,一部截斷騎兵歸路,還有一支,由合蚩蠻親自率領,衝入宋軍騎兵。一時馬如龍飛、矢如雨注,欽察鐵騎如同秋風掃蕩落葉,橫掃過襄陽城下。元朝漢軍趁勢反擊,兩炷線香的工夫,五千宋軍潰不成軍,幾乎死傷殆盡。


    合蚩蠻酣戰片刻,遙見敗軍後撤,襄陽城門未及關閉,大覺有機可乘。他素來驕橫,自恃本部馬匹駿極,一時興起,長鞭揮出,欲要趁勝麾軍,閃電攻入襄陽,建立天大奇功。


    梁蕭正率手下百人圍殲宋軍殘部,見狀大叫:“去不得!”叫聲淹沒在喊殺聲中,合蚩蠻如何聽見。他一馬當先,與其他兩名千夫長各領兵馬,飛騎衝入城門。不料襄陽城中藏有甕城,臨近城門,形方如鬥,隻要閉住城門,入內的兵將就成了甕中之鱉。


    合蚩蠻剛一入城,身後城門忽地合上,他心覺不妙。一抬頭,忽聽一聲巨響,巨弩大石鋪天蓋地落下,以雷霆之勢將他們全數湮沒。


    這一合,欽察軍損失淒慘,三名千夫長全數送命,陪葬的還有三百多名精銳,留下十來個百夫長,群龍無首,亂成一團。襄陽太守呂德是大宋名將,看出便宜,不顧精銳連喪,又遣三千鐵騎馳出城門。一千騎阻隔漢軍,令其無法相救,兩千騎直衝欽察軍,存心要將這支精銳一舉擊潰,挫滅元人銳氣。


    欽察軍創建以來,從無敗績,勝時越戰越勇,兵鋒極銳。但所謂剛不可久,鋒銳易折,這支不敗之師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了一股堅韌不拔之氣。何況他們以同胞之誼治軍,極重情義,合蚩蠻等人一死,個個都喪失理智,不依戰法,蜂擁而出,仗著騎射精熟、各自為戰。


    此舉大違兵法,正中宋軍下懷。宋將見機,密集陣形,乘勢衝突,將欽察軍分割開來,令其前後左右不能相顧,而後分兵縱擊,大肆屠戮。平日欽察人目高於頂,欺辱同袍,各路漢軍對這支色目騎軍十分憎惡,看其大敗虧輸,心中暗暗高興,紛紛消極救援,虛應故事。


    阿術擔負襄樊南麵防禦,指揮水陸兩軍,此時水戰遇上厲害對手,難以分身別顧。忽聽傳令兵報,遙遙一看,陸上穩勝之局突然逆轉,心中驚駭欲絕。不顧水上危急,下了帥台,讓傳令兵火速召集騎兵,打算親自來救。


    就此片刻工夫,欽察軍十停中去了二停,兵將無不絕望。忽見宋軍陣勢騷然,一隊欽察人馬衝透宋軍重圍,約有百騎之眾,卻是凝而未散,陣勢井然,在宋軍陣中來回蕩決。當頭的正是梁蕭,他見己方兵馬失控,馳馬而出,大聲呼叫,在亂軍中竭力約束部眾。他手下百人近日連遭折辱,不如其他隊伍驕橫,加上土土哈五人及契爾尼老全力襄助,這一百來人終究沒有潰亂。


    梁蕭觀敵破綻,一待穩住軍心,便與土土哈五人結成“六花陣”,以陣法為樞紐,帶動百人隊,批亢搗虛,反複衝敵陣勢。並讓土土哈、囊古歹、契爾尼老以欽察語呼叫同伴,加入己陣。


    欽察軍一時憤激,亂了陣勢,這時死傷慘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再不齊心協力,勢必葬身此地,紛紛應聲加入梁蕭。梁蕭衝殺間,大呼小叫,隨意指點,派與各人位置,幸存的百夫長也趁機收束自家軍士。隻四五個來回,梁蕭竟於極其混亂的形勢間,將一支分崩離析的潰敗之軍重新凝聚。兩千人呼喝長嘯,以他馬首是瞻。


    欽察軍一盤散沙,自是容易欺負,這時有了首領,無不以一當十。他們從未遭受如此敗績,怒火中燒,聽從梁蕭號令,左衝右突,拚死衝殺。梁蕭觀敵陣勢,見宋軍兵馬走動,似欲斜插兩脅,急命欽察軍兩翼散開,擋住宋軍突襲。又令土土哈率領本部精銳,趁時飛騎突陣,直透對方心腹,以勁弓銳箭,連斃宋軍大將。三千宋軍群龍無首,土崩瓦解,被欽察軍來回馳突,殺得屍橫遍野,紛紛逃奔城內。


    梁蕭害怕城頭炮弩,不敢過分相逼,重振兵馬,徐徐後退。到了後方一點兵馬,這一陣欽察軍三翼去了一翼,足足折了八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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