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折弓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叢莽深處,天上暮色漸濃,殘照如血,映著草色煙光,分外淒迷。苦於天色暗淡,地上蹤跡漸趨模糊,梁蕭紮了一支火把,走在狹窄的山道上。想著阿雪生死未卜,心頭便如壓了一塊萬斤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若非史富通看著,恨不得伏在路邊,大哭一場。


    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個收足不及,撞在梁蕭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麵沒路了麽……”話沒說完,被梁蕭一把捂住口鼻,跟著又見他將火把踩滅。史富通正覺不解,忽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停在數丈開外,一個南方口音說道:“黃老五,方才我明明見了火光,這會兒怎就沒了?”黃老五道:“我也瞧見了,他奶奶的,莫非是鬼點燈?”前一人“呸”了一聲,道:“晦氣!什麽鬼點燈了,這荒山野嶺的,真叫出個鬼來,老子看你怎麽應付?”黃老五笑道:“若來個美麗女鬼,我黃老五也笑納了。”


    沉默一陣,南方口音歎道:“雲公子神機妙算,殲滅這支糧隊,本該不費吹灰之力。沒料到頭一遭出手,便遇上了這種硬爪子。”黃老五歎道:“我本當雲公子拳劍無敵,不料韃子一支糧隊裏也有如此人物。現今想來,若非文千張在前麵擋了一刀,我黃老五十九完蛋。老楊你說,每支糧隊都有如此高手,那可怎麽是好?”


    老楊冷笑說:“高手這樣不值錢?那家夥來頭不小,楚姑娘和雲公子都認得他。”兩人議論著往來路轉回,梁蕭和史富通屏息躡在後麵。山道崎嶇,霧氣洇濕。走了幾十步,黃老五又說:“死傷不少兄弟,可也終歸值得。沒想到這次誤打誤闖,居然拿住了韃子一個大官。我說,那個阿什麽牙的是個啥官兒?”老楊說:“韃子的規矩誰知道?聽雲公子說,除了伯顏、史天澤、阿術,就數這阿裏海牙官最大,方才還從他身上搜出了韃子皇帝的聖旨。雲公子說,拿住此人,比擊破一百隊糧草還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問,若能讓他說出韃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黃老五道:“他媽的,揍死這廝才叫痛快。還有那個女扮男裝的臭娘皮,必是那狗韃子一夥,依老子所見,活該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蕭聽得一凜,不由雙拳緊握,身子發起抖來。


    老楊歎了口氣,說道:“可惜雲公子心軟,說不該對付女流。可眾兄弟心裏有氣,難免給她些苦頭吃。我出來的時候,沈二爺已將她吊在大廳裏。他兩個兄弟都死在那個韃子劍下,孤月嶺三個寨主去了兩個,沈二爺怒火攻心,嚷著要抽臭娘皮一頓鞭子出氣。他是這兒的地主,雲公子強龍不壓地頭蛇,必然拗他不過。哈,我瞧他尋的那根柳條鞭子比胳膊還粗,蘸了水可厲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兒們細皮嫩肉的,挨得住幾鞭。哈哈,隻怕這會兒已經皮開肉綻,筋骨寸斷呢,哈哈……”黃老五也覺快意,跟著放聲大笑。


    梁蕭渾身緊繃,牙關咬得隱隱作痛。再走幾步,前方燈火縹緲,忽聽有人嚷道:“黃老五,老楊,有動靜麽?”黃老五笑道:“有個屁,我說是鬼點燈,姓楊的還不信!”那人道:“今天剛出了事,韃子一定四處搜捕,咱們也小心些些。”老楊笑道:“再怎麽搜,也搜不到這兒。再說這孤月嶺四麵懸空,隻有隕星峽上的這條鐵索可通,哈,這就叫做‘孤月嶺,隕星峽,鬼神到了也害怕’……”黃老五也哈哈大笑。


    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對麵那人但覺奇怪,正要張口,忽見二人軟倒兩旁,一道黑影飄然穿出。那人一個“你”字沒出口,梁蕭已扣住他的脖子,五指用力,那人頸項斷折,軟軟倒下。


    梁蕭下手不容情,頃刻連斃三人。史富通見他得手,方才衝出,忽覺足下一空,身子急往下墜,未及驚叫,梁蕭出手如電,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史富通抖抖索索往下一望,下麵竟是一道深穀,不由輕叫一聲:“媽呀!”定睛再看,身側一條二十來丈的鐵索橋,共有八條鐵索,左右各一,作為護欄,下方六條,上麵更無一張橋板。


    梁蕭冷然道:“史富通,你要過去嗎?”史富通好不為難,心裏卻算計:“這小子武功厲害,未必失手。我這絕症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發,隨著他終是多一線生機。”主意打定,歎道,“罷了,咱性命在你身上,就陪你死了吧!”


    梁蕭聽他這麽一說,真有些哭笑不得。見史富通邁步上橋,便道:“且慢。”史富通問:“怎麽?”梁蕭道:“你仔細看腳下。”史富通借著星月微光一瞧,鐵索上每隔數尺,便懸一個鈴鐺,一隻腳登時僵在半空,不敢落下。梁蕭又說:“對麵必然有人防守,我們一上橋,鈴鐺一響,那邊必定發問。如果應對不周,對方斷了鐵索,你我正好跌成一對肉餅。”


    史富通抹去額上冷汗,顫聲說:“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蕭沉吟道:“你跟這黃老五體形相似,換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喬裝改扮?”梁蕭點頭說:“你還不笨。”說著換上老楊的衣服。


    史富通猶豫一下,也換過衣衫。梁蕭將三人屍體藏好,挽著史富通上了鐵索,果然一腳踏上,鈴聲大作,隻是對崖並無聲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前方動靜全無,正埋怨梁蕭算計有誤,忽聽迎麵有人高叫:“誰?”史富通渾身一抖,暗罵對手狡詐。二人正在鐵索橋中段,應對不周,對方將鐵索一斷,二人進退不得,勢必掉下深穀。


    梁蕭學著楊湖的嗓子,悶聲說:“黃老五鬧肚子,剛才拉了兩遍,老子扶他回來歇歇。”史富通也乖巧,立時哼哼兩聲。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無病**,這兩聲雖是隨口哼來,卻哼得地道,叫人聽不出破綻。


    對麵火光一亮,橋頭立著一條精瘦漢子,左右不下十人,張弓對準兩人。梁蕭假意挽著扶手,低頭垂目,讓他看不清麵目,史富通則蜷成一團,似乎肚痛得站不起來。那漢子見二人服色無誤,揮手撤了弓箭,笑罵:“黃老五你個龜孫子,吃多了狗肉麽?”他說話間,梁蕭扶著史富通,幾步逼近橋頭。卻聽那漢子又笑:“黃老五,老子會按摩,給你揉揉,包管你龜孫子屁響如雷,一瀉千裏……”方要上前,借著火光,忽地看清梁蕭麵目,頓時臉色大變,正要發號施令,梁蕭長劍疾出,那人應劍倒地。其他人來不及驚叫,梁蕭放開史富通,搶過橋頭,刺倒當先二人,轉身揮劍,三支火把熄滅,橋頭漆黑一片。史富通隻聽倒地聲不絕於耳,片刻功夫,忽地手臂一緊,不由心頭大駭,但聽梁蕭道:“過來。”


    史富通鬆了一口氣,走過橋頭,梁蕭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頭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地上橫七豎八盡是屍體,個個傷在咽喉,難怪無人能夠出聲。


    二人快步上山,其間又有三道崗哨,均被梁蕭閃電製服。走了半裏路程,前方燈火大明,一座鬆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還沒走近,就聽見鞭打聲及女子慘叫。梁蕭聽出是阿雪,心如滴血,轉身將弓箭交給史富通道:“你在外麵接應,我叫聲‘放’,你便放箭!記著邊跑邊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軟,聞言求之不得,低頭鑽進旁邊的林子。梁蕭手按寶劍,吸一口氣,進入大屋。


    屋中燈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站成一圈,是以梁蕭入內,居然無人留意。堂中地上放著炭火皮鞭,阿裏海牙被綁在向門的柱子上,滿身鞭傷火炙,口角流血,下頜已經脫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強。阿雪被縛了雙手,披頭散發地吊在堂中,渾身衣衫破碎,早已昏厥過去。


    持鞭的粗矮漢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潑醒她再打,雲殊一皺眉,揚聲道:“沈利,你也打夠了吧!她不過一個女子,你就算殺了她,又有什麽用?”沈利怒道:“什麽話?我兩個兄弟,都壞在她同夥手裏。哼,打她是便宜她了,便是活剮了她,也難消老子心頭之恨!”眾人恨透梁蕭,紛紛叫嚷:“對,剖腹挖心,祭我師弟!”“還是剮啦,大夥兒烤了吃解恨!”這些人盡是江湖粗人,亦俠亦匪,殺人剮人的勾當幹得多了,隻覺對待惡人,無論男女,都該如此。


    雲殊騰地站起,怒道:“豈有此理……”靳飛抬手將他按住,沉聲道說:“這女子為虎作倀,死不足惜。雲殊你勿須再說,你若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雲殊急道:“師兄,殺人不過頭點地……”靳飛瞪眼道:“住口!”雲殊知他意在籠絡人心,是以偏袒沈利,隻氣得喘了兩口氣,悶悶坐下。楚婉在他旁邊,小聲說:“雲公子,若要殺她剮她,我也不敢看,你送我回去歇息好麽?”雲殊一愣,忽見楚婉雙頰生暈,流露幾分羞澀,心中一慌,急忙回過頭去。


    楚婉心念雲殊,當年與梁蕭分手,並不回莊,徑至神鷹門。恰逢雲殊要來北方,她一縷癡念不絕,也巴巴地跟來,哪知雲殊心中已有柳鶯鶯,明知她一腔情意,卻也故作不知。


    方瀾傷勢未愈,倚在虎皮椅上,這時聽得清楚,笑道:“殊兒,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這些臭事,不看也好。”雲殊心中大悔:“早知這樣,不如一劍刺死了這女子,省得讓她多受痛苦!”想著長歎一聲,搖頭道:“人是我抓的,求諸位兄台瞧她弱質女流,給她一個痛快。”


    沈利見他鬆口,揚聲道:“好!我沈老二素來敬佩雲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聽你一句,給她個痛快,拿刀來!”從嘍羅手中接過一把單刀,迎風一舞,方要動手,忽地半空裏精芒一閃,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釘在地上,口中發出淒厲慘叫。群豪嘩然而驚,定睛望去,精芒卻是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循來路一望,梁蕭麵如鐵鑄,雙拳緊握,噔噔噔大步走來。


    他來得突兀,眾人均感錯愕。雲殊當先還過神來,拔劍站起。梁蕭卻不正眼瞧他,直直盯著阿雪,雙目血紅,神色大有幾分癲狂。


    群豪紛紛還醒,怒吼此起彼落。梁蕭步履如飛,瞬間逼近人群,一名披頭散發的高壯漢子跳了出來,厲聲叫道:“好賊子,你還敢來?”左臂一揮,掃向梁蕭。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從異人處學得一身鐵臂功,綽號“鐵三尺橫掃千軍”。既說他臂長三尺,堅若精鋼,上陣時雙臂揮舞,能斷人刀劍,折人筋骨。他這時有意顯威,這一掃既快且狠,聲勢驚人。


    雲殊見董亮貿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梁蕭右手一揚,兩人手臂纏在一起,隻聽“喀嚓”一聲,勢如木柴折斷。董亮左臂向上彎折,眼耳口鼻擠成一團,可他十分豪氣,手臂雖折,卻咬牙不吭一聲。右臂掄起,又要揮出,忽覺梁蕭手上內勁如潮壓來,頓時百骸欲散,一口鮮血湧到口中。雲殊本欲上前,但見同伴被製,微感遲疑,忽聽梁蕭大喝一聲:“殘殺民夫,算什麽豪傑?”內勁一吐,董亮雙膝發軟,爛泥般癱在地上。


    梁蕭將董亮一甩,繼續向前,他一招廢了“鐵三尺橫掃千軍”,群豪神為之奪,場中鴉雀無聲。忽聽咿呀呀兩聲怪叫,一刀一槍,向梁蕭左右襲來。梁蕭不閃不避,直待刀槍攻來,雙手忽地交錯。群豪沒看清他用何手法,就聽兩聲慘叫,使槍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砍在使槍者肩頭,鮮血四濺,觸目驚心。


    梁蕭雙手一分,左手拔出長槍,右手起下刀來。使槍者是“槍挑東南”龍入海的記名弟子,姓洪名照,頗有乃師之風,肩頭雖受重傷,仍是死攥槍柄不放。眾人見狀齊齊發喊,手持兵刃向梁蕭撲來。梁蕭雙眉一挑,大喝一聲:“攔道偷襲,是什麽好漢?”右臂發力,將洪照連人帶槍拽起,騰空掃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紛紛向後退讓。


    梁蕭逼退群豪,忽聽雲殊長嘯一聲,縱身掠來,不由兩眼瞪圓,厲聲道:“淩虐婦女,你也算英雄嗎?”雲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聞言心神微亂,失了一往無前的氣勢。忽見梁蕭手臂一振,將洪照擲來。雲殊眼見來勢猛惡,匆忙收劍接住。稍一凝滯,梁蕭右手鋼刀飛出,將阿雪腕上繩索淩空斬斷,自屋梁上墜落下來。


    眾人一呼而上。梁蕭一聲厲喝,直如平地驚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鳴,他雙掌倏抬,勁氣排空,身前兩人口血飛濺,騰空而出。眾人伸手欲接,卻覺來如山崩,頓時東倒西歪。梁蕭身形忽閃,搶到阿雪身下,左手將她接住,右手前探,“當啷”一聲,自沈利肩上拔出劍來。


    由廳門至阿雪被綁處,約有十丈,間隔二十多人,梁蕭卻來如疾電奔雷,於重圍中將人救下。群豪無不羞怒,紛紛衝了上來。


    梁蕭長嘯一聲,忽又殺入人群。他心性大變,出劍狠毒絕倫,慘叫此起彼伏,衝上的豪傑紛紛送命。雲殊急欲上前,可是廳小人多,群豪反而成了梁蕭的壁障。雲殊施展不開,怒叫:“散開,全都散開!”


    眾人聞聲四散,梁蕭趁機背起阿雪往門外衝出。雲殊當先追趕,不料梁蕭“十方步”展動,一個轉身繞開雲殊,忽又鑽進廳裏,和隨後搶出的群豪撞在一起。這一下好比虎入羊群,殺得慘叫連連,直衝到阿裏海牙身前,“叮叮當當”,將他身上的鐵索盡數挑斷。


    眾人不料他聲東擊西,引開雲殊,本意直指阿裏海牙,一時均感錯愕。雲殊卻不驚反喜,心道:“你帶著兩人,走得了嗎?”


    梁蕭將阿裏海牙下頜歸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單刀,遞給他說:“還能戰嗎?”阿裏海牙雖處困境,威風不減,傲然說:“怎麽不能!”梁蕭道:“好,你往東,我往西。”阿裏海牙武藝不俗,隻是遇上雲殊這等高手,根本不及施展,這時舞起單刀,向西衝去。梁蕭卻向東走。


    眾人都已聽到梁蕭說話,不敢近他,都去圍堵阿裏海牙。三招兩式,就將他逼入絕境,因他還未說出元軍虛實,故而隻想生擒,沒出殺手,如此倒讓他苦撐了幾招。誰知梁蕭佯往**,忽地轉身,展步又向西奔,從背後偷襲群豪。群豪傷了幾人,驚惶中轉身對付梁蕭,阿裏海牙趁機逃走。這時雲殊趕到,梁蕭又往東逃,群豪又轉身去趕阿裏海牙。梁蕭卻又擺脫雲殊,從背偷襲。


    一時間,大廳中的形勢變得十分古怪,群豪擒拿阿裏海牙,梁蕭偷襲群豪,雲殊又拚命追殺梁蕭,大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不過,雲殊破不了梁蕭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為吃虧,被梁蕭連連施襲,殺得屍橫遍地。


    反複再三,雲殊丟了梁蕭,追趕阿裏海牙,想要製住此人,破去梁蕭的奸計。梁蕭見狀,長劍疾出,刺他背心。靳飛乘勢從梁蕭背後躥出,舉起鐵爪劈下。梁蕭聽到風聲,放過雲殊,反身出劍,刹那劍光霍霍,籠罩靳飛全身。靳飛不料他情急變招,依然如此猛烈,一時措手不及,忙亂間讓過腹部要害,大腿卻中了一劍,大叫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搶上一步,打算刺死靳飛。雲殊聽到靳飛慘叫,顧不得阿裏海牙,反身來救師兄。他一動,梁蕭也動,衝向群豪,殺得對方七零八落。阿裏海牙本已陷入險境,此時絕處逢生,大口喘氣,飛也似逃出大廳。


    雲殊見靳飛腿上鮮血長流,那邊慘號又起,一時不知何去何從。靳飛忍痛叫道:“別管我,殺賊要緊!”


    雲殊無奈,提劍追趕梁蕭。梁蕭一陣東奔西竄,氣促神虛,力不從心,心知今日報仇太過勉強,隻好跟著阿裏海牙躥出門外。


    群豪大呼小叫,緊追不舍,雙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前方。梁蕭回頭一瞟,雲殊越過眾人,越趕越近,當即叫聲“放”。緊要關頭,史富通不敢退縮,從林子裏連射數箭,山道黑咕隆咚,南方群豪頓時有人中箭慘叫。史富通得手,又驚又喜,按照梁蕭安排,邊跑邊射,一眨眼,又射傷幾人。


    群豪隻覺羽箭四來,不知林中藏了多少人手,紛紛叫道:“林子裏有埋伏!”雲殊也是驚疑不定,步子一緩。不料史富通見對方人多,嚇得屁滾尿流,從林子另一頭衝出來叫嚷:“不成啦,不成啦。”


    他這一叫,梁蕭的疑兵計也跟著失效,群豪一愣神又衝了上來。梁蕭放下阿雪,對史富通道:“把弓箭給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聞言,忙將弓箭給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裏海牙撒足狂奔。梁蕭躍至林中,開弓發箭,幾個南方豪傑應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蕭左右開弓,羽箭連珠而出,黑暗中威脅極大。群豪幾度衝突,均被射回。不一會兒,梁蕭兩袋箭告罄,估摸三人走遠,跳了出來,拔腿便跑。


    雲殊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長嘯一聲,提劍追趕。他忌憚梁蕭機詐百出,同夥上來反礙手腳,揚聲叫道:“別跟來!”群豪無奈止步,一人說:“賊子用箭,我們也用箭?”眾人都覺有理,讓幾人去拿弓箭,其他人遠遠跟著。


    一眨眼到了隕星峽鐵索橋頭,梁蕭踏上鐵索,雲殊也正好趕到,長劍下掠,鐵索斷了一根。梁蕭足下一虛,幾乎落入深穀,急忙側身,一個金雞獨立站穩,但覺劍風呼嘯,雲殊長劍刺來,當下揮劍抵擋。錚錚錚三劍交罷,雲殊落向索橋,梁蕭揮劍下掠,“錚”的一聲,也將他落足的鐵索挑斷。


    雲殊無處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揮劍刺向梁蕭。梁蕭疾退半步,長劍一掛,雲殊所抓的鐵索也斷。雲殊無法,淩空一個翻身,飄然鑽入索橋下方,雙腿各自絞住兩根鐵索,一手抓住一條鐵索,同時揮劍疾出,刺削梁蕭足踝。梁蕭足下的五條鐵索全都被他勾住,如果斬斷,自也無法立足。


    梁蕭冷哼一聲,疾退丈餘,挽著剩下的那條扶手,騰空翻轉,長劍下揮,連環五響,下方五條鐵索全數挑斷。雲殊再也無法掛在橋上,但他早料到這一招,雙腿潛運勁力,在梁蕭斷索的刹那,淩空魚躍,從索橋下閃電鑽出,伸手搭上了那條僅存的鐵索,同時攻出四劍三腿,逼得梁蕭無法施襲。梁蕭見他變化不窮,雖然極不情願,可也暗暗喝彩。


    鐵索橋隻剩了一條鐵索,兩人再也不敢斬斷,或足勾,或手挽,憑著掌拳劍腿攻敵要害。進退翻滾間,好似一對燕雀,貼在鐵索上鬥得難解難分。


    阿裏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橋那邊看著。阿裏海牙顧著義氣,不願逃走,史富通卻怕梁蕭喪命,痼疾無人救治,也不敢輕言離開。二人瞧到此時,均是張口結舌,但覺橋上兩人生死係於一線,稍有不慎,便會送命,一顆心均是提到嗓子眼上。群豪也舉著火把趕來,見狀無不吃驚,有人舉起弓箭,想要射擊,但二人攻守如電,絞成一團,哪兒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來招,二人不約而同地用上了“巽劍道”。巽者風也,二人劍走輕靈,好似兩片輕飄飄的落葉,繞著一條鐵索,在峽穀天風中忽上忽下,浮浮沉沉。到了這個地步,什麽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憑輕身功夫取勝,越輕靈的武功越奏效,“巽劍道”飄忽無定,最是適合此間。


    又拆了數招,雲殊心頭不是滋味,忍不住喝道:“你從哪兒偷學的劍法掌法?”梁蕭哼了一聲,冷冷不答。


    冷風一吹,阿雪悠悠醒轉。沈利綠林出身,心狠手辣,雖被雲殊折服,脾性依舊火爆,加之挾怒而發,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習練內外功夫,筋骨堅韌,早已沒命。她略一清醒,身上便如烈火燒過,忍不住發出一串**。她從史富通肩上望去,模模糊糊看見兩道人影在一條鐵索上廝殺,看了片刻,認出梁蕭,恍然明白,梁蕭已將自己救出,正與強敵交手。驚喜之餘,又覺擔心,用盡渾身氣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兩聲,頭暈目眩,又昏過去。


    梁蕭聽得心頭一跳:“該死,我隻顧跟這直娘賊賭鬥,卻忘了阿雪的傷勢。”向雲殊疾刺三劍,將他逼退,忽地揮劍下掠,“錚”的一聲,鐵索分成兩段,兩方人無不驚呼。但見二人出手如電,分別持著斷處,淩空換了一劍,隕星般向峽穀兩崖落去。眼看將要撞壁,各自用足一撐,刹住去勢,手足並施,抓著鐵索向崖頂攀升。


    群豪見狀,張弓搭箭,紛紛向梁蕭射來。梁蕭隻得手挽鐵索,轉身撥箭,僅得一手,難以上攀。阿裏海牙機靈,急忙伸手拉起鐵索,史富通也來幫忙,梁蕭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對麵如何,雙手齊用,將鐵索帶得左右搖擺,避開來箭,上升之速一時倍增。雲殊方才登上崖頂,梁蕭也將登頂,恰好一箭射來,他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強弓,搭上來箭,也不細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羽箭左眼進,後腦出,將他釘在身後石壁。群豪見狀,無不駭然,弓在弦上,卻不敢再發了。


    梁蕭躍上崖頂,一手按腰,與眾人遙遙相望,高聲叫道:“你們為何劫掠我們?為何殺死我朋友?為何鞭打我的妹子?”雲殊聽了這話,心頭一沉:“看來這個冤仇,永無消解之日。”他不甘示弱,揚聲說:“我乃大宋子民,爾等蠻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殺!”梁蕭一點頭,說道:“你們是大宋派來的?”雲殊大聲應道:“是又怎樣?”


    梁蕭血往上湧,頭腦一熱,高叫道:“好!我梁蕭對天發誓,若不殺光你們,滅了這個大宋朝,便如此弓!”將手中強弓一折兩段,隨手丟下懸崖,反身抱著阿雪,與史富通二人大步離去。


    群豪聽得一愣,紛紛大罵梁蕭自不量力。雲殊見他折弓為誓,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寒意。掉頭看去,靳飛捂著大腿傷口,立在身後。再看眾人,幾乎無人無傷,不由心中羞慚,向靳飛說:“師兄,他們一去,韃子大軍馬上就來,北地不可久留,還是早早撤回南邊,另作打算!”靳飛歎了口氣,一瘸一拐向山上走去。雲殊望他背影,呆然不語。楚婉見眾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輕聲道:“雲公子。”雲殊苦笑著歎了口氣,與楚婉轉過身子,並肩向山上走去。


    梁蕭走了一程,查看阿雪傷勢,天幸多是外傷,沒傷筋骨。梁蕭推拿一陣,她便醒了,閉著眼隻是叫痛。梁蕭心酸難忍,把她摟進懷裏,阿雪覺出梁蕭抱著自己,顫聲說:“哥哥,阿雪好痛……”梁蕭雙目赤紅,似要滴出血來。


    阿裏海牙歎道:“梁蕭,她外傷很重,非尋醫官療治不可。唉,那些漢人雖然沒用火刑,可抽打這女孩子比打我還狠。”梁蕭恨恨道:“他們恨的是我,卻在她身上出氣。”阿裏海牙尋思半晌,說道:“好,咱們早早出山,叫來兵馬,非將他們一個個零割碎剮不可。”


    梁蕭點點頭,站起身來。阿裏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聲道:“梁蕭,若你願意跟隨我,我保你來日貴不可言。”梁蕭搖頭道:“我隻求給我朋友和妹子報仇,富貴什麽,我不在乎。”阿裏海牙一怔,苦笑道:“那還不是一樣。”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隨大人……”阿裏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隻管逃命,本來該將你軍法從事,但看你冒險來此的份上,功過相抵了吧。”


    史富通十分泄氣,但又不敢多說,隻得諾諾應了。梁蕭道:“史富通,你不是什麽好貨,但今日幫了我,我日後定然報答。嗯,告訴你,你其實沒什麽毛病,不過是我做了手腳。”史富通呆了呆,詫道:“我……我沒有毛病?那……那就不會死了?”梁蕭也不再說,抱著阿雪,跟阿裏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我沒有毛病!我沒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無病,什麽不快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歡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後拍手大笑。


    破曉時分,三人出了伏牛山,來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步,便聽蹄聲若雷,一隊人馬飛馳而來,梁蕭一驚,握劍在手。阿裏海牙卻看得分明,高叫:“是自己人!”那彪人馬近前,一人朗聲叫道:“阿裏海牙,是你麽?”


    阿裏海牙聽得聲音,驚道:“阿術?”那人又驚又喜,翻身下馬,一把將他摟住,歡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萬人馬搜索一晚,好歹尋著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誤,你沒被那些宋人逮住?”他心中激動,一氣說完,阿裏海牙搖了搖頭,苦笑道:“慚愧。我的確被人拿住,多虧十夫夫長梁蕭冒死將我救出。唉,我阿裏海牙半生征戰,昨天可說最為驚險。不過,我失了聖旨,卻是罪當萬死。”


    阿術笑道:“人回來就好,聖上英明,哪兒會在乎這個?”說著掉頭,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著梁蕭道,“你就是梁蕭?”阿裏海牙奇道:“阿術,你怎麽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阿術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是老鷹的眼睛,可也分得出黃狼和豹子!”按住梁蕭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個傷得不能動彈的,其他四人,整晚跟著大軍找你。”


    梁蕭聽得心頭一熱,說道:“我有一個夥伴受了重傷。”阿術點頭,揚聲道:“阿剌罕,你換兩匹馬給阿裏海牙與梁蕭。”一名將官應聲換了馬匹。梁蕭乘上,阿術傳令阿剌罕進山搜捕雲殊等人,自與阿裏海牙前往大營。


    眾人行了一程,阿裏海牙笑道:“阿術,我要與史格討個人!”阿術微微一笑,說道:“你說梁蕭?”阿裏海牙笑道:“正是。”阿術搖頭道:“不成。”阿裏海牙道:“怎麽?史格會不給麵子?”阿術笑道:“史格敢說什麽?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錯,讓他跟隨我,他卻說,梁蕭在哪兒,我也在哪兒!”阿裏海牙一愣,叫道:“好啊,你要跟我搶人?”阿術笑道:“你別胡賴,我不過要土土哈,他不肯離開梁蕭,我隻好一塊兒要了!”


    阿裏海牙給他一掌,罵道:“你才胡賴。你既能一塊兒要,為啥我不能一塊兒要?”阿術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說的。”阿裏海牙瞥了梁蕭一眼,歎道:“也罷,我爭不過你。不過,這家夥便如一匹駿極了的野馬,得要同樣厲害的主人才能馴服。你比我厲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過也要小心,可別被他踢著。”


    阿術眸子一閃,微笑道:“我讓他去欽察營。”阿裏海牙搖頭道:“欽察營那群家夥目高於頂,他是漢人,可呆不住。”阿術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伯顏元帥昨日對我說了,他有蒙古血統,比我還要高貴。”阿裏海牙吃了一驚,心知阿術的祖父是蒙古名將速不台,遲疑問道:“比你高貴,莫非……”阿術點了點頭,接口道:“我聽伯顏說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統,是黃金家族的後代!”阿裏海牙神色大變,低頭不語。


    說話間,元軍大營遙遙在望。梁蕭勒住馬匹,舉目看去,但見一條漢水浩浩蕩蕩,貫通南北,河上艨艟鬥艦,成千累萬,旌旗招展,仿佛雲霓。江水兩岸,雪白的蒙古包連綿不絕,猶若一片汪洋大海。兩座十丈巨城各據東西,隔著漢水森然對峙,空中黑雲如陣,低低壓著城頭。報曉的刁鬥攜著晨風,自城中悠悠傳出,同時間,元軍大營的號角聲也嗚咽響起,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之上來回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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