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可恃惟我


    緇衣女子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蕭指邊掠過,兩根雪白的手指,輕輕捏向他的“少淵”穴。梁蕭右手急來幫忙,使了個“封”字訣,隔那兩根手指,左手則使“勾”字訣,五指如鋤,反勾她的“太液”穴。女子手臂形同無物,從他雙手間脫出。梁蕭正欲後躍,女子五指飄如驚風,又往心口拂來,無奈之下,梁蕭連使“破”字訣、“撚”字訣拆解。


    二人隔著琴桌,三隻手纏在一起。女子端然靜坐,隻用一手,但飄飄忽忽,千變萬化,將梁蕭逼得喘不過氣來。他將“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環、彈破、扭捏、推拿、揮拂、截劈、點插、拈折、封按、撕抓、纏撚”二十四訣使遍,依然無法脫身。轉眼拆過百招,梁蕭使個“纏”字訣,雙手絞向女子手腕。緇衣女子秀眉一挑,伸手在梁蕭肘間一托,梁蕭隻覺大力湧至,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餘,“嗡”的一聲撞上紫金爐。梁蕭一陣頭暈目眩,張口欲罵,忽聽花清淵向緇衣女子急聲道:“媽!”


    梁蕭聽得這聲,好似吞了幾十隻蛤蟆,一張嘴合不攏來,隻瞪著緇衣女子發愣。緇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錯,老身就是花無媸,天機宮的主人。”梁蕭奇道:“你、你是曉霜的奶奶?”花無媸笑道:“是呀。”


    梁蕭定了定神,說道:“你、你比你女兒還年輕?難道不會老麽?”花慕容聽他話裏藏針,趁機諷刺自己,好生氣惱,但當著母親,又不便發作。花無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間哪有永駐的青春?我不過修煉玄功,小有所成,較尋常人年輕一些罷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謂天道茫茫,無所遁逃啊!”笑語中又透出一絲綿綿不盡的落寞。梁蕭定睛細看,果見她眼角處生出魚尾細紋,隻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覺。


    花無媸瞧了梁蕭半晌,忽道:“蕭千絕有二男一女,三大弟子。”這話甚為出奇,梁蕭聽得大愕,不知她為何說起這個。卻聽花無媸道:“大弟子蕭冷為契丹人,與蕭千絕同族,當年在庫爾裏台上,一柄海若刀壓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帳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顏,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驍勇絕倫,助忽必烈平定諸王,乃元廷重臣,統帥千軍萬馬。至於三弟子蕭玉翎,據聞是蒙古皇族後裔。”


    梁蕭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此事,心中奇怪。卻聽花無媸又笑道:“當年我用這‘穿花蝶影手’與蕭千絕拆了一百來招,對這‘如意幻魔手’的心法雖不明了,招式卻還記得。你的‘如意幻魔手’火候雖淺,招式變化卻與蕭千絕一般無二。若非嫡傳,決難至此地步。有人說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那是小看他了。三大弟子中,蕭冷得其詭異狠毒,伯顏得其剛猛鋒利,蕭玉翎獨得其靈動飄逸。以我今日所見,你的手法以飄逸靈動見長,該是得了蕭玉翎的真傳吧!”


    梁蕭小臉發白,咬了咬嘴唇:“好啊,你什麽都知道了?”花無媸笑道:“不錯,我什麽都知道。”梁蕭大聲道:“你也要像那些老頭子一樣趕我走,是不是?”花無媸笑道:“你承認了?”


    梁蕭雖然一百個不願承認蕭千絕是師公,但既然被人統統看破,也是無可奈何,隻得氣呼呼撅嘴道:“承認就承認。”花無媸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並不是全都知道。”梁蕭一呆。花無媸又說:“我的確跟蕭千絕交過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長,卻是我編造出來的。如蕭玉翎得其靈動飄逸,便是看著你的功夫胡謅罷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來,梁蕭不由失聲叫道:“你……你騙人。”


    花無媸笑道:“是呀,隻怪你太笨,才被我騙著。”又道,“你要學太乙分光劍麽?”梁蕭脫口道:“對。”花無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蕭驚喜道:“好啊,多謝。”花無媸忽又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輕聲說:“隻不過……”梁蕭心一沉,急道:“怎麽?”花無媸淡淡地道:“隻不過你太傻太笨,窮一生之力也練不成呢!”梁蕭一驚,叫道:“你、你說誰、誰太傻太笨,我、我……”他從小惹是生非,什麽罵名都挨過,唯獨沒有人說他“太傻太笨”,隻說他聰明過頭。花無媸這一句,真把他說懵了。花清淵見狀,正要出聲,卻見花無媸將手一揮,他臉色微變,隻得頹然閉口。


    梁蕭沉默半晌,大聲道:“我才不笨,隻要你教,我一定學得會。要不你出個題目,我一定做到。”花無媸笑道:“好啊,我考考你。嗯,棲月穀前有一片石壁,上麵刻了十道算題,也不算極難,你若解得出來,就算你聰明,隨你學什麽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淵與花慕容聽了這話,全都張口結舌,藍衣美婦也瞪大了眼睛,唯獨曉霜不知所雲,瞧著祖母,神色茫然。


    梁蕭搔頭想了半天,問道:“什麽叫算題?”眾人盡皆失笑,花無媸也不由莞爾道:“連這個都不知道,你還說你不笨?”梁蕭心覺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種不同,卻又說不上來。他心高氣傲,輕易不肯服輸,當下一口應承:“算題就算題,我一定不會輸。”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無關輸贏,而是……”忽見花無媸的目光逼視過來,頓然語塞。


    花無媸目光一轉,笑道:“你這孩子有膽氣。好吧,咱們擊掌為誓,不得翻悔。”說著伸出右手。梁蕭心一橫,和她擊掌道:“翻悔的是小狗。”隱隱聽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罵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這兒,肚裏咕噥。花無媸聽到聲音,笑道:“倒忘了你餓了一夜了。”叫過一名侍女,領梁蕭下去用飯。


    梁蕭剛剛出門,花慕容便叫:“媽……”花無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掃過藍衣美婦,美婦拉起花曉霜道:“曉霜,咱們回去。”花曉霜笑道:“媽,咱們去陪蕭哥哥吃飯。”美婦見梁蕭粗野無禮,心中很不喜歡,想要回絕,又見花曉霜興致甚高,不忍拂她之意,隻好答應了下來。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遠,皺眉說:“媽,你故意為難他麽?給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機十算’!”花清淵也道:“不錯,那十道算題窮究天理,別說天機宮內無一人解得全,放眼天下,也無一個人解得出來。”一時愁眉苦臉,好不為難。


    花無媸盤膝閉目,冷笑道:“你們想讓他學會‘太乙分光劍’?”兄妹倆對視一眼,花清淵道:“他本性不壞,而且救過孩兒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雖頑劣,但緊要關頭,還是滿合人心意的……”話未說完,花無媸張眼冷笑:“若不是這個緣故,就憑他會蕭千絕的功夫,我早就廢了他,哪兒會跟他拐彎抹角?你可知道,當年蕭千絕闖入括蒼山,守在石箸雙峰之下,連傷我宮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無想也死在他手裏。哼,若非太乙分光劍,誰能逼得走他?我會將這門鎮宮絕學教與他的傳人嗎?”她目透寒光,與方才的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慕容道:“殺雞焉能用牛刀,媽你何必費這麽大的周折?這小子對數術一竅不通,隨便出幾道題就打發了,何必用天機十算難他?”花無媸瞧她一眼,冷冷道:“這叫萬無一失。若出別的題目,你不知好歹,說不定會暗地裏教他來擠兌我。”花慕容被她一語道破機心,麵紅耳赤。花無媸又說:“話說到這兒,我要入定了。你們傳令下去,宮中任何人都不得指點那小子半點學問,傳授他任何武功,若有違抗,依宮規論處。”她掃了兒女一眼,冷笑道,“你們兩個人也不例外!”說著閉上雙目,花氏兄妹無奈對視一眼,雙雙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門,發愁道:“哥哥,現在怎麽辦?“花清淵歎道:“母親心意已定,絕無更改,隻有讓我勸勸梁蕭,叫他放棄學劍。”花慕容搖頭道:“這孩子人兒雖小,性子卻很固執,怕你勸不動他。”花清淵苦笑道:“盡人事,安天命吧。”轉身問明丫鬟,得知梁蕭去了西北的“畫眉軒”用飯。


    還沒進門,便聽梁蕭叫嚷:“你瞧我作什麽?哼,叫我吃飯也不自在!”接著傳來花曉霜的聲音:“蕭哥哥,你吃飯的樣子滿奇怪!”梁蕭道:“奇怪什麽?”花曉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別的人都不這樣!”梁蕭冷笑道:“這樣吃才痛快,我才不學那些假斯文,斯文又不能當飯吃。”哼了一聲,忽又好奇,“這個穿藍衣的嬸嬸,你就是曉霜的媽?”


    藍衣美婦道:“是呀!我姓淩,名霜君。”口氣冷淡,似乎有些不快。卻聽梁蕭笑道:“你們倆長得好像。”淩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難道你不像你媽媽?”梁蕭道:“媽說我長得像爸爸,爸爸又說我長得像媽,到底像誰,我也不知道。”說到這兒,忽地默然。


    花清淵在軒外徘徊了半晌,歎了口氣,還是跨入門內。梁蕭眼圈紅紅的,正在發呆,瞧他進來,跳起來道:“花大叔,你來得好,快帶我去看那個什麽算題!”花清淵被他這一叫,想好的說辭都派不上用場,遲疑道:“這樣急?還是休息一天吧!”梁蕭拉住他衣袖,嚷道:“我要看,我要看!”


    花清淵拗不過他,隻得帶梁蕭出門。走了一裏路程,來到“兩儀幻塵陣”旁邊的一塊青石壁前,說道:“就是這裏了。”梁蕭見石壁上刻滿種種奇怪符號,或尖或圓,或橫或豎,另有許多文字,但文辭雅奧,涵義高深,梁蕭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結尾處有一大塊褐斑,染得字符模糊不清。


    梁蕭瞧了半晌,忍不住問:“花大叔,這寫的什麽?”花清淵歎道:“這叫天機十算,是天機宮先代高人寫下的十道算題。”梁蕭道:“怎麽我一點也看不明白?”花清淵神色一黯,說道:“蕭兒,你定要學劍法麽?”梁蕭點頭。花清淵歎了口氣,沉默一時,說道:“若你定得解這十道算題,我也不攔你,隻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無人,方才低聲道,“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去天元閣裏看看古代算學大家的筆記,實在算不出來,千萬不要勉強。”梁蕭點頭道:“我一定算得出來的。”花清淵唯有苦笑,拍拍他頭,寂然去了。


    梁蕭瞧到傍晚,天地昏黑,腦子裏全無頭緒。回房睡了一覺,次日一早起來,向一個侍女打聽天元閣的所在。侍女將他帶到一座巍峨的閣樓前,說道:“這便是了。”梁蕭見這天元閣方圓五十餘丈,高達九層,心中驚訝。


    那侍女又說:“天元閣藏了易學、算經、天文曆法。以天元閣為軸,向東是‘衝虛樓’,收集十萬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經、中土譯本、禪宗公案及藏密經典;南方的是‘大智府’,放著諸子文章、哲人經傳;向北是“風騷小築”,古今詩文都在裏麵;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廬’;東南方是“藥王亭”,收藏曆代醫典,不過昔日神農嚐百草,醫農相通,是以農林漁牧典籍也在裏麵;西北是‘九州園’,藏有山河地理圖、諸方鳥獸考;東北是‘靈台’,收集了天下機關圖紙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萬別去,那兒由明先生守著,他凶得很呢。”


    梁蕭深有同感:“姐姐說得對,那個明老頭不是好人,上次還摔了我一跤,哼,我早晚要報仇的。”侍女笑道:“原來你吃過苦頭了,嗬,這裏說說倒好,別讓他人聽到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聽到就聽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懶得管你,你吃了虧不要叫苦。”梁蕭笑道:“不叫苦,嗯,姐姐叫什麽名兒,日後我來找你玩兒。”侍女笑道:“我住在西邊眾香坊,你說梅影,大家都認得。”咯咯一笑,轉身走了。


    梁蕭進了閣中,隻聞書香撲鼻,夾雜著樟腦氣味,滿眼重重疊疊,盡是新書舊籍,墳典索丘。有兩個婆子閣內拂拭灰塵,有人進來,也不抬頭。梁蕭東瞧西望,從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那書看似古舊,顏色泛黃,封頁破敗,上書《易象別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的文字梁蕭全不認識,便又抽了一本較新的圖書,梁蕭不認得書麵上的“潛虛”兩字,卻認得落款“司馬光”三個字,心想:“這司馬光是什麽人?”皺眉一翻,頭大如鬥,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卻是《垛積拾遺》,不知何人所寫。梁蕭隻覺書中的符號與石壁上的有些相似,可是琢磨良久,還是全無頭緒。接著又拉了一本《洞淵九算》出來,符號眼熟,翻來覆去,也看不出名堂。


    梁蕭東逛西轉,直到紅日平西,翻了二十多本書,卻沒一本看得明白。他心頭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燒了這一屋子怪書。悻悻返回住處,生了一宿悶氣,次日又去翻閱。這次運氣更壞,所尋的書更為艱深,別說內容,文字也不認得一個。


    這麽過了十多天,梁蕭兩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但想到父母仇恨,又拚命死看。他哪知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學宗師、算學大家生平心血所積,以這些大數家的造詣,傳世的學問莫不奇難艱深,眾所周知的東西,反而不會細說。好比一座座懸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蕭站在下麵,隻能看到頂尖兒,卻不知怎麽上去。


    又過了幾天,梁蕭終於摸出些門道,他專揀最破最舊的書出來,直覺這些書應該比新書易解。雖不盡然,但他挑出的古書中,確有不少是算學的根基。隻是這些書籍越古老,文字也就越古奧,多有古篆金文。梁蕭自小不愛讀書,隻勉強認得幾個字,又如何看得懂這些古文?可他向來自負,別人不教,他也恥於求人。硬看了一個多月,裝了一腦子亂七八糟的怪字怪圖,但要他說出涵義,卻又一個也說不上來。


    這日,梁蕭看了半天書,心灰意冷,望著穹頂發呆,隱約聽到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卻是花曉霜。花曉霜見他雙頰深陷,兩眼無神,頭發亂糟糟的,不由心中一酸,握住他的手顫聲說:“蕭哥哥,你病了麽?”伸手探他額頭,並不燙手,始才放下心來,“好久都不見你了,昨天聽梅影姐姐說你在天元閣,人家專程來瞧,可叫了好幾聲,你也不理!”梁蕭“嗯”了一聲,又低頭看書。花曉霜見他神情冷淡,好生沒趣,便傍著他坐下,瞧了瞧書上文圖,恍然道:“蕭哥哥,你在看《九宮注疏》?”


    梁蕭應聲一顫,抬眼問:“曉霜,你看得懂?”花曉霜點頭說:“以前學過一些,可我腦子太笨,不大會算,所以上次在‘兩儀幻塵陣’就出了岔子。”她微露羞赧,笑了笑,“說起算術,天機宮裏,奶奶最厲害了。”


    梁蕭想了想,指著第一頁的圖形問:“這隻烏龜是什麽?”花曉霜道:“這是九宮圖,又叫洛書。傳說中黃龍負圖,出於黃河;神龜馱書,出於洛水,前者稱之為河圖,後者就是洛書。所以說,九宮之圖,法以靈龜,八方之數,相加皆為十五。”她頓了頓,又道,“有人說洛書九數為算術之祖,但奶奶說,算術當分古今。古算術有三祖,河圖、洛書、五行。河圖化為八卦,八卦演為六十四卦,每卦之中,皆含有一個小九宮。”


    她隨手在地上劃來劃去,說道:“九宮之中,又分陰陽奇偶之數,這是取自河圖陰陽之理。九宮圖有四十五個方位,每一個所在,又包含著一個八卦。”她邊說邊算,推演河圖洛書相生之道,又劃出兩個圖,“五行也能化作九宮,左邊這個叫洛書五行成數,右方這個叫洛書五行生數,由這兩個數,便可九宮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無窮……”


    她由淺入深,口說手比。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聽了兩個時辰,明白了不少,拿起書來,再不是滿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撓腮,又拿出一本書,問道:“這個又怎麽說?”花曉霜翻看了一下,笑道:“這和古算術不同,該是今算術了。《九章算術》集古算術之大成,今算術緣自漢代劉向,漢代的張衡與曹魏的劉徽也有論述。真正自成一家,卻是北朝大家祖衝之。他以方廓圓,計算圓周率。後來在《洞淵九算》中,有人將這一法子推演變化,數形相合,計算未知之數。據說我家先代有人用這法子解到上九層的“天”層(按:便是計算歐洲算術的x正九次方,有人將這個誤解為九個未知數)與下九層的‘陰鬼’層(按:相當於x的負九次方)。到了後來,家曾祖元茂公創建演段法(按:類似後世算學中線性方程組求未知數),將數形分割開來,進而化為‘天元術’。曾祖將“天元術”推至四元,可求太陰、太陽、少陽、少陰四大數。”說到這裏,她輕輕歎了口氣,“可惜,這部分太難,我也不大明白。”她說到這兒,有些頭暈,便自懷裏取出金風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蕭遲疑一下,忍不住問:“曉霜,你……到底生了什麽病?”花曉霜搖頭說:“我不知道,爸媽也從來不說。前段日子,我病得厲害,爸爸和姑姑就帶我去嶗山見吳爺爺,吳爺爺是個了不得的神醫!”她說著笑了笑,“我回來時病好多了,隻是偶爾還會頭暈,但吳爺爺讓我別擔心,說他會治好我的。”說到這裏,她若有所思,“蕭哥哥,你見過大海麽?”


    梁蕭茫然搖頭,花曉霜含笑道:“大海好大,一眼都看不到邊。據說在嶗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說清晨風寒,不許我去。”她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大有遺憾,梁蕭瞧著心中生憐:“不打緊,將來我陪你看去。”


    花曉霜雙眼一亮:“當真?”梁蕭道:“當真,要不拉勾兒。”他用小指勾住曉霜的小指,“金勾銀勾,說話不算是小狗。”二人對望片刻,放開手齊齊發笑。花曉霜又接著講解,儼然一個小小老師;梁蕭則乖乖聽著,從頑劣童子一變為最聽話的學生。


    從這天起,花曉霜每天都來天元閣,梁蕭有不明的地方都向她請教。所幸都是基礎,花曉霜家學淵源,古篆銘文全都認識。二小言和意順,相處了幾個月,梁蕭大致弄明白了。天機十算中,前四題是古算術,後六題是今算術,這十道算題,無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絕大難題。


    梁蕭本是極聰明的人,不論武功學問,不鑽研則已,一旦入門,便泥足深陷。轉眼過了大半年,花無媸本以為梁蕭頂多十天半月便會知難而退,哪知一年過去,這小子還是賴著不走。心生詫異,暗中派人查探,才知道花曉霜時常去天元閣給他解說,不由大為震怒。但花曉霜年幼多病,不好懲處,便禁止她再接近梁蕭。花曉霜心裏委屈,可祖母言出如山,那也無如之何。


    梁蕭到此,卻已脫離了一無所知的境地,走出雲霧深處,眼前天地一寬。沒有花曉霜,也困他不住。他於算學一道天分極高,隻覺算術之妙遠勝武功,越是煩難,越要超越,一時神遊其中,當真忘乎苦樂。


    鬥轉星移,又過四年,梁蕭循序漸進,從河圖洛書看起,看完了戰國鬼穀子的《鬼穀算經》、孫武的《孫子算經》;鄭玄、王弼等曆代大賢的《易經》論著,揚雄的《太玄》,司馬光的《潛虛》;漢代的《九章算術》、《五曹算經》、《張丘建算經》,祖衝之父子的《綴術》。漸由古算術進入今算術,先後算完《輯古算經》、《洞淵九算》、《數術九章》、《測圓海鏡》,還有天機宮先祖留下的數十卷《天機筆記》。但天機十算依然難解,他不得不參閱各代曆法、機關算學,推演天地之變、日月之行、建築構造之理。為求一解,往往讀書無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時候,梁蕭解出第一題”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數”,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數”。這三大數早已有圖形傳世,但如何返璞歸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數”,卻鮮有人知。總而言之,就是九宮八卦之間的正反變化。


    解出第一題後,梁蕭一發不可收拾,相繼解出“太玄兩難”。這兩道難題出自揚雄的《太玄經》,《太玄經》是漢代張衡製造“候風地動儀”的數術根基,繁複精深,多有疑難。次月,梁蕭又解開了第四算“雙手十指題”(按:即後世數術二進製與十進製之轉化,德意誌大算學家萊布尼茨三百年後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按:曆法推算的難題)。隨後是“治河圖”,是一道以數理形的算題,用演段法計算黃河治水的土石方,計算龐大無比,梁蕭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題解得較快,是用垛積術(按:宋元算學中解決高等數學數論問題的精妙方法)解“鬼穀子問”。


    八、九兩題全是天文計算,十分繁難,進入了當世最頂尖的天元四元之術。第八算是“子午線之惑”,測算子午線的精確長度,不僅要計算,還要實地測量,著實大費周折;第九算是“日變奇算”,用四元術求太陽的盈縮積差。算到後來,已然脫出四元之限,化為五元,任一算經也無,梁蕭不得不自行參悟。在這道題上花了整整三月時光,終於解到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尋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蕭算了三月,不得門徑,但他積山九仞,不肯功虧一簣,當下翻看典籍,邊學邊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蕭形銷骨立,動則心跳氣喘,終於有一天病倒了。這時天機宮上上下下,凡是知道“天機十算”來曆的,全都當梁蕭是瘋子。梁蕭心氣極高,總想一口氣解出天機十算,一鳴驚人,隻要一道題沒解,決不透露半點兒風聲。花清淵兄妹來探望他,也不知道他連破九題,隻當他長久以來一事無成、積鬱成疾,都是一陣長籲短歎,反複叮嚀說:“你才入門,解不出來,也是應該的。”二人不便直言花無媸設局陷他,所以說得十分委婉。梁蕭卻會錯了意,隻道這十題他們都已解出來了,一時更覺焦慮,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默算不已。


    天機宮名為天機,以算學為立宮之本。僅看藏書閣樓以太極八卦排列,天元閣獨占太極之位,就知道宮中主人對算學如何看重了。


    “天機十算”本是天機宮曆代算學宗師所留,其中雖有若幹古今名題,更多卻是宗師們生前無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牆上,以待後人解答。但是,當算題刻到第八算時,百年來無人能解,直到“滄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奇才天縱,解完八算以後,陸續給出了兩道算題。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開了。到了這個時候,花元茂算學之妙,曠古淩今,但他猶不滿足,又給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這已不是計算,而是挑戰自己。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盡心血,終於無法解出這一題,最後精氣衰竭,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一對男女,那時長女花無媸尚未及笄。梁蕭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臨死前嘔出的心血。由於前代宗師害怕後人投機取巧,荒廢鑽研之道,便留下祖訓:算出壁上算題者,隻許給出義理結果,不許給出解法。所以花元茂死後,花無媸又從頭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術,便覺無以為繼。如果有人知道梁蕭連破九題,天機宮早就天翻地覆了。


    梁蕭不明就裏,憂心忡忡,病情自然一天重於一天,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這情形,隻當他必死無疑。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麵前大哭了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了幾分愧疚,終於答允淩霜君帶著孫女過去。花曉霜一進屋,見梁蕭病成那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淩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子,不願細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隻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抹淚,辨認半天,才認出是花曉霜。少女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了許多。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麽?”


    梁蕭歎道:“有題沒……沒算完啊,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會兒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淩霜君。淩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隻好派人把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裏,呆望那片石壁,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下麵,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劃。


    花曉霜忍不住問:“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家人怕她過於勞心,沒讓她知道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她聽了以後,隻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物麽?”


    梁蕭一愣,花曉霜又說:“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啊,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麽?”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麽,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啊,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的好東西都弄到手。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衝,其用無窮。’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沒想過這個道理,聽了這番話,一時癡了。這時花清淵匆匆趕來,臉色鐵青,看了梁蕭一眼,忽向淩霜君低喝:“你糊塗了?怎麽把他抬到這兒來?你想害死他嗎?”淩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的不對,我這就送他回去。”花曉霜想要辯解,淩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仆童來幫忙,也被她一把推開。


    花清淵傻了眼,忙道:“霜君,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淩霜君雙眼微紅,冷笑道:“做了這麽多年夫妻,卻從沒見你為我心急過……”花清淵知道她想說什麽,忙說:“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隨你,要不,我給你磕頭也行!”淩霜君咬咬下唇,揚聲說:“花清淵,你別以為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花清淵麵紅如血,嘴唇發抖。花曉霜先為梁蕭傷心,又見爸媽這麽吵嘴,心頭一急,不覺頭暈目眩。這時忽聽梁蕭歎了口氣,說道:“罷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曉霜大喜,叫道,“蕭哥哥,你真想通了?”梁蕭閉目片刻,抬眼說:“我想通了,不算了。”


    花清淵一愣,將他抱起,笑著說:“隻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罵都不要緊。”說著瞟了淩霜君一眼,見她皺著眉頭,胸口起伏,隻好歎了口氣,先將梁蕭抱了回去。


    梁蕭心病一去,不藥而愈,沒過多久,就能下地行走。說起來,也幸好他沒有強算“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無法可解的一道算題。直到四百年後,西洋國法蘭西,出現了一大撥算學奇才,以西洋算術為根基,最終另辟蹊徑,方才解開。但也僅得其法,若要計算,窮一生之力也不可能,又過數百年,借機械之助方得隨心所欲。花元茂一代奇才,死得忒冤了。


    又過三四月光景,梁蕭大體康複,心想:“這些年我隻顧鑽研算學,武功全都荒廢了,隻怕終此一生,也不及蕭千絕了。”他解不出“天機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劍”之想。何況當年擊掌為誓,就算花無媸願意傳他,他也無臉再學,一時滿心淒涼:“我已竭盡全力,爸爸黃泉之下想也不會怪我。唉,那九道算題,無論放到哪本算經裏麵,都是壓軸壓卷的題目,可我也一一解開了。以我的能耐,第十道算題根本無法可解。曉霜說得對啊,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這些日子,花清淵起初常來看望,但都來去匆匆,愁眉不展。梁蕭好轉以後,他來得更少了。花曉霜從那日以後,再沒來過。梁蕭呆了兩日,煩悶寂寞,他這些年隻在天元閣與住處來回,許多地方都沒去過。


    步出房外,梁蕭恍恍惚惚行了一陣,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由拍著石壁尋思:“曉霜說得對,如今算不出,來日難道算不出來?如果死了,連來日也沒有了。”


    這麽一想,豁然開朗。抬眼看去,隻見遠處的“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梁蕭尋思當年困在石陣,任人擺布,如今通曉周天萬象、陰陽易理,不知道還會不會被困住。他有心一試,細觀陣法,但覺一目了然。走進陣中,仿佛行走於曠野,心頭真有說不出的暢快。


    四顧石像,又想起當夜所悟的武功。那時時間短暫,隻學會了幾十尊石像的招式,其他的石像還來不及揣摩。於是伸展手足,練起那套“大賢心經”。這一練之下,心中竟又電光石火般悟出許多妙諦,一時大感驚訝。再瞧石像,隻覺所想所悟,比起當日,何止高明了十倍。


    這道理說來簡單,天機宮的武功以數術為根基,花流水的武功也脫不了這個根基。花元茂如果發現石像之謎,也會成為一代高手,隻是他醉心算學,對武功興致全無,根本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觀察石像。


    梁蕭越揣摩,越覺石像奧妙無窮,日日呆在陣裏,參透石像武功。


    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梁蕭將八百聖賢像全都練完,忽又發覺,石陣還有若幹奧妙。僅看石像,彼此間總有些無法貫通,須得將石像在陣法中的方位變化融入武功,前招後式才天衣無縫。他悟到這個地方,對這立像前輩佩服得五體投地。


    “兩儀幻塵陣”以天機三輪帶動,也生出了九般轉法,梁蕭由這陣法運轉,變出了一套身法。他將這身法練了數日,這一日跨出一步,忽想:“這一步如以九宮變化,或許更是巧妙。”想著重新邁出,哪知本該四步的路程,卻被他一步走完,一時大為震驚,想起了一門武功。


    他幼時貪玩好耍,卻有過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講述“三才歸元掌”精義,梁蕭沒有刻意去聽,但也記下大半,這時細加回想,竟還記得兩三成。當時他聽父親講解,全然不知所雲,眼下略一思索,隻覺況味無窮。當下畫出九宮圖,按文靖所說的拳理,推演了半個時辰,便傾盡了“三三步”的奧妙;再以“三三步”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歸元步”才窮盡,梁蕭心中驚訝:“這步法比起石陣身法,似乎還要厲害一些,可惜我功力淺薄,走不到九九歸元的地步。”


    他解到這裏,心胸舒暢,漫步走出石陣。但見茫茫煙水間,數葉“千裏舟”盤旋往來、撒網捕魚,舟子們悠然自得,以詩詞遙相唱和,清揚歌聲,響徹湖上。


    梁蕭聽了一會兒,抬頭向兩壁看去。隻見山崖之上,兩行巨字依然如故:“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


    梁蕭心中反複吟詠數遍,恍然有悟:“所謂豎盡來劫,說的是逝者已矣,將來的事無人說得明白,河圖洛書未卜先知,皆是虛妄;所謂橫盡虛空,指的是天上地下,變數甚多,沒有任何事物當真可以依恃,能夠始終依恃的唯有自我。這豎盡來劫,橫盡虛空,不就是說:蕭千絕看似不可戰勝,將來也未必不能勝過,勝他的關鍵不在別人,隻是在我梁蕭自己。可惜我這五年來,隻想著學別人的劍法,熱臉盡貼了冷屁股。哼,難道我就不能憑一己之力,練出打敗蕭千絕的武功嗎?”想到這裏,陡然發現了一個嶄新境界,豪氣頓生,哈哈大笑。這一笑,方覺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細密茸毛微微紮手,忽忽五年時光,已讓垂髫童子長成了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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