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天機有月


    變起倉促,花氏眾人驚得呆了,火真人飛躍而起,舉劍便往花清淵麵門疾刺。花慕容慌忙上前,舉劍抵擋,此時阿灘與哈裏斯用了花清淵的靈丹,氣力稍稍恢複,也跳上前來,將她與花清淵隔開。


    火真人騰出手,一支劍呼呼生風,殺得花清淵連連後退。兩名侍從上前援手,被火真人刷刷兩劍刺中腰腿。花清淵見兩人危急,忍著劇痛,連出兩劍,出手不成章法,仍將火真人擋住。兩個侍從也知到了緊要關頭,奮力爬起,在他身旁一瘸一拐,拚死護衛。


    鬥了幾招,花清淵隻覺胸口如有幾十把小刀絞動,渾身陣陣乏力,偏又不敢倒下。正在苦挨,忽聽梁蕭嘻嘻笑道:“花清淵,你還不投降?”花清淵一眼掃去,梁蕭挾著女兒,走向那個華服公子。花曉霜渾身僵直,似被點了穴道。花清淵失聲驚叫:“梁蕭,你……你做什麽?”一分神,幾被火真人一劍穿心。


    梁蕭笑道:“叫什麽叫?大笨驢,你女兒被我抓啦,你還不投降?”這話一出,不止花氏眾人駭怒,三個幫凶也放慢了手腳,一個個分神來瞧。四皇子正覺驚疑,梁蕭卻嘻嘻一笑,用蒙古話說:“我也是蒙古人!”四皇子聽他說得流利,又是一愣:“你蒙古話說得好啊。你是蒙古人,怎麽又與漢人一夥呢?”


    梁蕭扁了扁嘴,說道:“我是被那個姓秦的抓來的,他天天打我,打得我好苦!”四皇子疑惑道:“好啊,我問你,你是蒙古哪一部的人?”梁蕭順口應道:“我是勃兒隻斤部。”話一出口,眾人盡是一凜。勃兒隻斤乃是皇族的姓氏,隻有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才配使用。梁蕭見那四皇子神情古怪,心子一陣怦怦亂跳。四皇子盯了他半晌,忽而笑道:“小家夥,你真是勃兒隻斤部?”梁蕭點頭道:“我媽說她是勃兒隻斤部,那我也是勃兒隻斤部。”


    梁蕭這話不是說謊。蒙人姓氏以部族為號,算起譜係,蕭玉翎的父親不裏王子是成吉思汗的嫡孫。窩闊台汗時,蒙古發動“長子出征”,命令蒙古族所有長子從軍西征。不裏跟隨拔都汗,越過匈牙利,橫掃歐洲,但他不服拔都,拔都懷恨在心。後來,不裏跟隨窩闊台的子孫叛亂,被拔都和蒙哥捉住殺死,妻子全都淪為了奴婢。


    蕭玉翎是不裏庶出的女兒,母親是不裏從西域擄來的胡姬,不裏醉酒以後,將玉翎的母親鞭打致死。不裏死時,蕭玉翎年紀尚小,受了許多屈辱。後來從師姓蕭,更名蕭玉翎。她對父親無比厭惡,從不提及往事,除了幾個極親近的人,無人知道她的真正來曆。


    四皇子將信將疑,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不大可能說謊。他就算不是我同部的人,也有莫大的幹係。而今宋元交戰,胡漢不兩立。秦伯符必是憎恨我族,也不知從哪裏將這孩子擄來。哼,我勃兒隻斤富有天下,豈容這些宋人糟踐?”想著臉色和緩下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梁蕭指了指花清淵,又指了指花曉霜,說道:“這個是他女兒!也是那個女人的侄女,隻要你用她脅迫他們,他們敢不聽你的嗎?”四皇子見花曉霜一臉驚懼,哭個不停,心中更無疑慮:“就算小娃兒弄鬼,小女孩的眼淚卻不是裝出來的。”


    花慕容氣得流淚,口中“臭小鬼,小畜生”地亂罵,手舞長劍,便往這撲來,心想即便救不了侄女,也要殺了梁蕭,以解心頭之恨。四皇子見她即便生氣,模樣也很可愛,心想:“這白衣女秉性剛烈,我強逼於她,她勢必抵死不從。不如用這小女孩脅迫她,讓她服我怕我,任我隨便玩弄。”從梁蕭手裏接過花曉霜,隻覺她渾身僵硬無力,便對梁蕭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有見識。也罷,好好跟著本王,保你享福不盡。”


    梁蕭笑道:“有羊奶茶喝麽?有小馬駒騎麽?”四皇子一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還有烤羊羔吃!波斯馬騎呢!”梁蕭大喜,拍手大笑。四皇子見他天真流露,也不覺啞然失笑,一轉眼,揚聲叫道:“都給我住手!”三名手下應聲後退,四皇子向花慕容笑嘻嘻地說:“你侄女在我手裏啦,還不乖乖投降嗎?”


    花慕容怒不可遏,想要大罵梁蕭,一看花曉霜,心口又是一痛。四皇子見她心意動搖,大是得意,搖頭晃腦,又向花清淵笑道:“你武功不錯,若願為本王效勞,我看在美人兒份上,不計較剛才的掌摑。”


    花清淵啐了一口,怒目不語。四皇子笑道:“我是大元皇帝第四子脫歡,這次南下查探動靜,得了一張地圖,卻被姓秦的橫裏截去了,你得給我拿回來。另外,我要你妹子做我的姬妾,我堂堂皇子,也不辱沒了她吧!”花清淵瞪了他半晌,雙眉一揚,朗聲說:“花某一介草民,也知道禮義廉恥、精忠報國!”


    脫歡微微一笑,說道:“你中了火真人的‘幽冥毒火’,女兒的生死也在我手裏,若是不聽我言……”花清淵不待他說完,沉聲說:“死就死了,不必多言。”他瞧了花曉霜一眼,眉宇間露出一絲傷痛,澀聲說:“霜兒,爸爸對你不起,你還沒出生,就因為我的緣故患了重病,如今又讓你落入強賊手中,爸爸……爸爸……”說到這裏,眼裏已是淚光融融。花曉霜更是泣不成聲,身子一晃,似要昏厥。花慕容一咬牙,“嗆啷”丟開寶劍,大聲說:“脫歡,我跟你走,你……你放了他們父女。”花清淵驚道:“阿容,你胡說什麽?”


    花慕容淒然一笑,默不作聲。脫歡兩眼在她秀靨上一轉,大笑道:“漢人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美人兒不但長得俊,更是豪傑了得,哈哈,阿灘,還不替我請美人兒過來。”阿灘應了一聲,卻怕有詐,瞧著花慕容,麵露猶豫,花慕容雙眼一閉,兩行淚水順頰滑落。


    脫歡見阿灘躊躇,怒道:“怎麽?平時自吹自擂,如今連這點小事也不敢辦嗎……”話沒說完,腰間一麻,跟著脖子上一涼,一柄劍架在頸上。忽聽梁蕭在身後咯咯直笑,緊跟著手裏一鬆,花曉霜也被他拉了回去,耳聽梁蕭笑道:“曉霜,你裝得似模似樣的,真把他們騙過去了。”又聽花曉霜抽噎說:“蕭哥哥……我、我不是裝的,我……瞧著爸爸那麽重的傷,心裏難過,忍不住想哭。”梁蕭不耐道:“行了行了,囉哩囉唆。”


    脫歡不料自己一世精明,竟被兩個小鬼用膚淺手段騙了,幾乎氣破胸膛,忍不住破口大罵:“死小狗,臭牛屎……”他出身蒙古顯貴,罵人的漢話學得不多,翻來覆去就會這麽幾句。三個手下見脫歡被擒,無不傻了眼。花氏眾人喜出望外,花慕容破涕為笑,說道:“梁蕭,我、我……”本想說我錯怪你了,可是激動太甚,嗓子發堵,又忍不住流出淚來,隻不過這一次是喜極而泣。


    花清淵也大笑說:“好,好……”一聲叫罷,軟軟倒了下去。花慕容慌忙將他扶住,花曉霜更急,叫聲“爸爸”,湧身便要撲上。梁蕭慌忙一把拉住,向火真人一攤手:“拿來!”火真人佯做不解:“拿什麽?”


    梁蕭也不多說,將脫歡一把拖倒,學著花清淵的模樣,運足氣力,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脫歡牙齒掉了兩顆,滿口鮮血,嘴裏含含糊糊,幾乎罵不出聲音。


    梁蕭一抬頭,又說:“拿來!”火真人呆了呆,梁蕭手起掌落,脫歡又挨一記耳光,又驚又怒,殺豬般叫了起來:“火真人,你聾了嗎?”梁蕭揮手還要再打,火真人急道:“這裏!這裏!”掏出一個錦囊投過來,叫道,“白的外敷,黑的內服!”梁蕭摸出囊中有兩隻玉瓶,取出一隻,將瓶嘴對準脫歡:“信不過你這牛鼻子,我先給他吃兩顆試試。”


    火真人臉色一變,忙道:“不成!這是以毒攻毒的方子。”梁蕭冷笑道:“那你把‘幽冥毒火’給我,我燒了他再治好!”火真人道:“這怎麽成?”梁蕭心狠手辣,手起劍落,脫歡發聲慘叫,小指短了一截,鮮血長流。梁蕭似笑非笑,說道:“再砍就一隻手了。”火真人生怕他說做就做,忙道:“好好,我給!”硬著頭皮又拋來一個皮囊。


    梁蕭接過皮囊,囊外是生牛皮,襯裏是羊毛,裏麵嵌了許多銀色小丸,便問:“怎麽用?”火真人遲疑一下,見梁蕭作勢要砍,急忙說了。梁蕭笑了笑,一把揣在懷裏,笑道:“這麽好玩的東西,怎麽可以浪費在這蠢豬身上。”脫歡反唇相譏,又挨了一個嘴巴,隻得閉嘴,心裏卻慶幸沒被火燒。


    梁蕭將錦囊拋給花慕容:“牛鼻子敢把銀丸給我,解藥一定是真的。”花慕容瞪了他一眼,說道:“就你心眼多。”心裏卻暗誇他心思縝密,當下解開花清淵的衣襟,隻見胸口烏黑一片,腫得老高。她小心外敷內服,過了片刻,傷口漸轉紅潤,花清淵悠悠醒轉,神色卻很委頓。哈裏斯向梁蕭喝道:“小賊,解藥給了,還不放了四皇子!”


    梁蕭笑道:“你當我是這個蠢豬?我媽說,得勢不饒人。沒宰了這頭蠢豬,算是對得起你們。”又向花氏眾人道,“你們有傷,先走一步!”花慕容急道:“我留下來陪你!”梁蕭白她一眼:“不勞你操心,剛才誰罵我小畜生,哼……我清楚得很呢。”花慕容臉一紅,輕哼說:“罵了就罵了,我才不怕你。”


    花清淵支撐著站了起來,澀聲說:“梁蕭,別的我不管,但你年紀還小,千萬不可殺人!就算你手裏這人該殺,也不能由你殺他!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他口氣虛弱,目光卻很決絕。梁蕭不由嘀咕:“我不殺人就是了。”花清淵點頭道:“那好,今日多虧你了,咱們後會有期!”


    梁蕭沒由來眼眶一濕,低聲說:“後……後會有期。”偷偷一抬眼,隻見花曉霜挽著花慕容的手,一步一回頭,直到上了馬車,仍掀開簾子覷看。


    馬車嘎拉拉走遠。阿灘忍不住大叫:“還不放人?”梁蕭眼珠子一轉,見四人的馬匹停在道邊,便揪了脫歡的頭發,一路拖到馬前。眾人正不明其意,忽見梁蕭揮劍,將其中三匹駿馬的腿筋盡數砍斷。三人恍然大悟,梁蕭是怕自己乘馬追趕馬車,故意留在後麵廢了馬匹,不由暗罵小子奸詐。


    火真人眼光掃過梁蕭手中長劍,神色忽變,叫道:“小子,這劍從哪裏來的?”梁蕭笑道:“拾來的!”火真人兩眼一翻:“哪裏拾來的?”梁蕭撇嘴道:“關你屁事!”火真人怒道:“這口‘鉉元’是貧道的師門寶物!我命四大弟子南下辦事,將這柄‘鉉元’劍借給他們,誰知他們一去不回……”說到瞪視梁蕭,兩眼噴出毒火。


    梁蕭瞅了一眼劍柄,上麵果真用金絲嵌了兩個彎彎曲曲的怪字,他早就看到,隻是認不出這兩個古篆。聽火真人一說,勉強認出一個‘元’字,心想:“他和那些壞牛鼻子是一夥的。哼!我才不告訴他實情呢。”他跟這夥凶徒糾纏已久,算算時辰,花清淵一行走得遠了,當下牽了馬,將脫歡拖出二十來丈。本想臨行前一劍將他砍死,但想到花清淵的話,這一劍砍不下去。他心裏暗恨自己不爭氣,狠狠踹了脫歡一腳,忽往地上一扔,抱起狗兒跳上馬背,揮劍猛抽馬股,駿馬吃痛,撒蹄狂奔。


    梁蕭奔出裏許,隱約聽到動靜,回頭一看,不禁駭然。阿灘與火真人一步丈許,追趕上來。火真人急欲奪回寶劍,跑得尤其賣力。轉眼間雙方相距不及十丈,阿灘一聲大吼,金剛圈脫手飛出,來了個射人先射馬,向梁蕭的坐騎擊到。


    梁蕭暗罵一聲,雙腿夾馬,俯身出劍,將那圈子一挑一撥,隻覺虎口劇痛,一條手臂全都麻了。金剛圈被他一阻,勢子偏出,傍著馬腿掠過。駿馬痛不可當,人立而起,淒聲哀鳴,梁蕭一時不察,幾乎被顛了下來。稍一耽擱,火真人大步流星地趕到近前,劍在人先,刺向馬腿。


    梁蕭左手一揚,數點銀光向火真人迎麵灑去。火真人正欲揮袖,忽地想起一事,慌忙飛身後躍,舉劍一揮,數點銀光化作了一片綠焰,正是幽冥毒火。這時阿灘飛身趕來,捏了個手印,雙臂一張,擊向梁蕭。梁蕭隻覺巨力壓體,胸悶欲嘔,一反身,將手中的“幽冥毒火”全數撒出。


    阿灘心眼粗,沒想起銀丸的來曆,自恃神功護體,除了雙眼要害,周身刀槍難入,眼見銀丸打到,不閃不避,任其打中。刹那間,一聲慘叫響起,阿灘渾身綠焰亂飛,摔在地上,一個勁兒翻滾哀號。


    火真人聽得慘叫,微覺吃驚,但他記掛寶劍,不顧同伴,發足狂追。趕到馬後,一把抓住馬尾,用力向後一拽。梁蕭回劍斬斷馬尾,可火真人劍出若電,早已刺中馬腿。駿馬慘嘶一聲,失衡摔倒。梁蕭翻身落馬,眼看火真人搶來,當即反手一劍,火真人揮劍相格。雙劍交擊,鬆紋劍不及鉉元劍鋒利,斷成兩截。火真人索性拋出斷劍,待梁蕭低頭閃避,他已空手入白刃,向他手腕扣到。眼看人劍兩得,火真人忽覺不妙,回手一撈,撈住了一枚紫金鳳釵,慌忙棄了梁蕭,掉頭望去,隻見花慕容跳下馬背,飛劍刺來。火真人被她連環數劍,逼得連連後退。梁蕭絕處逢生,喜得叫了一聲“好”,將劍一擺,上前相助。


    火真人與花慕容的武功不相伯仲,空手對敵本就吃虧,匆匆拆了三四招,知道今日再難討好。忽地向後一跳,一手抄起阿灘,恨恨瞪了二人一眼,起落如飛,往來路去了。


    花慕容見火真人去遠,收了劍冷笑說:“打不過就逃,沒出息!”梁蕭定了定神,問道:“你回來做什麽?”花慕容瞅他一眼,冷笑說:“看你逞英雄啊!”梁蕭想到方才的狼狽樣兒,英雄二字再也休提,狗熊倒是算得上。他臉漲通紅,訕訕不語。花慕容心中暗笑,拉他上馬說:“哥哥和曉霜都擔心你,你和我一塊兒過去,讓他們瞧瞧你這灰頭土臉的德行,也好放心。”梁蕭眼角一熱,低頭不語。花慕容見他乖得出奇,心中好不奇怪。


    奔馳片刻,兩乘馬車停在道旁,還沒走近,花曉霜先在林子裏看到,笑著撲了出來。雙手摟著姑姑的脖子,眼睛卻看著梁蕭,喜滋滋叫了聲:“蕭哥哥。”梁蕭聽她叫得親熱,麵皮一紅,低著頭嗯了一聲。卻聽花曉霜又道:“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氣道:“好啊,你咒我死麽?”花曉霜一愣。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說道:“曉霜,別理他,這小子是個白眼狼。”


    三人進了林子,花清淵正盤膝療傷。他見梁蕭無恙,不由展顏微笑。梁蕭略一遲疑,問道:“你……那個傷口……還痛麽?”花清淵笑道:“虧你拿到解藥,這會兒不礙事了。”梁蕭心想:“若不是因為送我,你也不會那陣子出城,更不會遇上壞人!我拚了命,也要幫你拿到解藥。”他心裏這麽想,嘴裏卻絕不說出,又說:“花大叔,你剛才使的劍法好厲害,殺得那些大惡人連還手的功夫都沒有!”他與花清淵同經患難,心生親近,“大叔”兩個字自然而然地叫了出來。


    花慕容微微一笑,歎道:“這路太乙分光劍用來對付那幫混蛋,算是大材小用了!”梁蕭雙目一亮,又問:“勝得過蕭千絕麽?”花清淵與花慕容對望一眼,苦笑道:“蕭千絕的武功我沒見過。不過,當年確有人用這路劍法與他鬥過一次……”梁蕭又驚又喜,忍不住問:“勝了麽?”花清淵點了點頭,臉上卻沒一絲笑容。


    梁蕭大喜過望,激動得連連搓手。花清淵卻說:“你先別高興,這路劍法壓製住了蕭千絕的黑水魔功,但也沒能殺得了他。”說到這裏,他又歎了口氣,“何況同一門功夫,不同人使出來,自有不同的境界。當年賭鬥蕭千絕的兩大高手,武功勝我十倍,也僅勝了他一招半式。”


    梁蕭想了一陣,忽問:“花大叔,你能教我這劍法嗎?”花清淵還沒答話,花慕容接口說:“不行。”梁蕭臉色一變,咬了咬嘴唇,轉身便走。花清淵急忙拉他,但傷勢未愈,氣力虛弱,被他大力一拽,幾乎跌倒,梁蕭隻好駐足。花清淵瞪了妹妹一眼,說道:“梁蕭,你別著急。能否教你,我們也做不了主。”梁蕭一愣,花清淵又說:“你當真想學,我倒能幫你求情……”花慕容道:“那還是不行。就算媽許你傳他,這路功夫也要二人同使,他一個人學了有什麽用?”花清淵皺眉道:“說得也對。”


    梁蕭想了想,說:“不怕,隻要你肯教我,將來我有了妻子,和她一塊兒練……”花慕容刮著臉臊他:“不知羞?”梁蕭掙得脖子通紅,急聲道:“怎麽不知羞了?我……我爸媽都在一起練武的。”


    花清淵道:“梁蕭,你爸媽到底在哪兒呢?”梁蕭悶聲不吭。花清淵猜到他有隱衷,也不勉強,說道:“不說也行,我問你,你肯與我們一塊兒回家嗎?”梁蕭抬頭說:“你肯教我劍法,去哪裏都好。”花慕容唬他說:“要學功夫,隻怕要吃許多苦。”梁蕭挺起小胸脯:“再苦也不怕。”花曉霜聽他答應留下,不由滿心歡喜。


    眾人說笑一陣,梁蕭又問:“花大叔,單打獨鬥就沒人勝得了蕭千絕嗎?”花慕容抿嘴一笑,搖頭說:“未必。”梁蕭奇道:“怎麽說?”花慕容扳起四個手指,說道:“就我所知,有四個人不比他差。”她見梁蕭神色專注,微笑道:“不過啊,他們可不像秦大哥和哥哥這般好說話,你便見著了,他們也不會收你這個頑皮猴子做徒弟。”


    梁蕭急道:“賣什麽關子,快說快說。”花慕容笑一笑,說道:“第一個是海外的大高手,他精通天下武功……”梁蕭大奇,插嘴道:“精通天下武功,那會不會太乙分光劍?”花慕容皺眉道:“那倒不會。”梁蕭道:“既然不會,那叫什麽精通天下武功?”花慕容自知說錯了話,羞怒道:“小鬼頭盡耍貧嘴。我說他精通天下武功,不過說他懂的武功很多,就好比說你頑劣無比,難道世上就沒有比你更頑劣的人嗎?”梁蕭何曾沒聽出她話裏有刺,卻又不知如何反駁,隻因無論答有答無,都無疑自認頑劣無比。一時撅起小嘴,好不憋悶。


    花慕容占了上風,暗暗得意,又說:“第二人麽,卻是一個和尚……”梁蕭心念一動,花慕容瞧他神色,點頭笑道:“不錯,就是和秦大哥鬥棋的野和尚。至於他的法號,我也不清楚。”梁蕭奇道:“為什麽叫他野和尚?他又有什麽出奇的本事。”花慕容道:“叫他野和尚是因他大廟不收,小廟不留,行為怪誕,不守清規。至於他的本事,也就是力氣很大。”


    梁蕭啐道:“力氣大也算本事?”花慕容道:“你可別瞧不起氣力。所謂一力降十會,若你一拳一腳皆有萬鈞之力,天下有誰人能敵?”梁蕭一愣,答不上來,又問:“第三個呢?”


    花慕容一皺眉,臉上鄙夷,哼聲道:“至於第三個人,這人劍法很好,品性卻不端正,專愛勾引良家女子,是以不提也罷。”梁蕭問道:“什麽叫做勾引良家女子?”花慕容白他一眼,說道:“這是極無恥極下作的勾當,以後你不但不能說,更不許做,要麽不但我瞧不起你,天下人都會瞧不起你。”


    梁蕭撓頭苦思,仍不明白,一抬眼,卻見花慕容以手托腮,兩眼瞧著天上,便問:“你說四個人,還有一個是誰?”花慕容悠悠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一絲落寞,苦笑說:“第四個人,我雖然知道……卻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梁蕭扁嘴說:“不說拉倒,誰稀罕麽?等我學會了太乙分光劍,把他們通通打倒。”花慕容不做聲,依舊望著遠方出神。


    呆了半日,花清淵傷勢稍好,眾人重新上路。次日到了縉雲,覓客棧住下,花清淵服了數劑補藥,將養元氣。梁蕭百無聊賴,與曉霜逗著狗兒猴兒玩耍。花曉霜給猴兒起名金靈兒,梁蕭一聽作惱:“我的狗兒叫白癡兒,你卻叫它金靈兒,不是變著法兒跟我搗亂麽?”花曉霜說:“有什麽不好,白癡兒、金靈兒正好配成一對兒。”金靈兒心記前仇,對梁蕭愛理不理,梁蕭逗它,它隻是齜牙。梁蕭暴跳如雷,想要打罵,花曉霜緊緊抱住,不讓他下手。梁蕭隻怕惹她發病,唯有兩手叉腰,望那猴兒瞪眼生氣。


    這麽歇息了幾夜,眾人再次動身。停停走走,又過十多日,進入括蒼山,隻見峰巒連綿,橫亙東西,山勢柔媚宛轉,有如吳音軟語。


    一行人順著山間石階,牽馬步行。行了約摸半個時辰,雲霧間隱隱現出一排青瓦泥牆,旁有數級梯田,十分整齊,幾個農夫農婦正躬身耕耘。忽有人抬頭看到他們,叫了一聲,農人們紛紛直起腰來,放下活計,笑迎上前。為首一名漢子膚色黝黑,雙目有神,向花清淵拱手笑道:“楊路見過少主!”


    花清淵伸手扶住他,笑道:“楊管事莫多禮,宮中還好麽?”楊路笑道:“一切都好!”又打量他道,“少主似乎氣色欠佳?”花清淵笑道:“前幾日偶染微恙,如今不妨事了。”他將韁繩交給眾農人,說道,“我們這就進山。”楊路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隻見一名農人放出一隻白鴿,呼拉拉振開翅膀,向山裏飛去。


    梁蕭扯著花曉霜的衣襟問:“這是幹嗎?”花曉霜道:“給我奶奶送信!”梁蕭隨口“哦”了聲,忽見兩名農夫從農舍裏拉出數匹愣頭愣腦的黃色怪獸,似牛非牛,似馬非馬,“噠噠噠”走了過來。梁蕭神色陡變,哧溜一下鑽到曉霜身後,顫聲問:“這是什麽怪物?”


    眾人大笑,花慕容說:“小鬼頭,你也有害怕的時候?”花清淵也忍住笑,說道:“蕭兒,你聽過諸葛孔明的故事麽?”梁蕭探出頭來,偷瞄木獸,點頭道:“聽爸爸說過。”花清淵道:“這便是諸葛孔明蜀道運糧的木牛流馬!適宜行走山路。”梁蕭吃了一驚道:“真有木牛流馬?”花清淵點頭說:“前方山峻路險,我們用它載人運物,十分方便。”梁蕭大著膽子,伸手摸了摸,隻覺硬邦邦的,果然是塗了黃漆的木獸,不由小臉通紅,訕訕地不好意思。但他小孩心性,過不多久,便丟開羞慚,對這木獸生出莫大興趣,抱著它問這問那。花清淵一一解答,不多時,梁蕭便學會如何駕馭,騎在木獸上左顧右盼,十分得意。


    四人騎著木牛流馬,沿崎嶇山路進入大山深處。行了一程,道路漸趨險峻,順著山勢起伏不定。時而傍依絕壁,時而俯臨深穀,時而在林莽中穿梭,時而在深穀中潛行,那木獸行得又快又穩,梁蕭不由連連稱奇。


    穿過一片峽穀,遙見雙峰挺秀,夾著蜿蜒溪水。花曉霜對梁蕭說:“蕭哥哥,你看這兩座山峰像什麽?”梁蕭道:“像手指頭。”花慕容冷笑道:“呸,世人都有十個指頭,就你隻得兩個?”梁蕭大不服氣,說道:“屈了八個不好麽?你說不像指頭,那像什麽?”花慕容冷笑道:“你蠻頭蠻腦的,吃飯都用手抓,當然隻會想到手指了!”


    梁蕭歪頭細瞧,遲疑道:“莫非……像筷子?”花慕容笑道:“這才對了。這兩座山峰叫做石箸峰。”梁蕭奇道:“怎麽不叫石筷,卻叫石豬?”花慕容瞥他一眼,雙眼盡是鄙夷。梁蕭心知自己說錯了話,可又不知道錯在哪裏,正覺氣悶,卻聽花曉霜說:“蕭哥哥,這個‘箸’字不是豬羊之豬,而是筷子的意思。”說著停住木牛流馬,叫梁蕭伸出手掌,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了個“箸”字。梁蕭瞧得心生嫉妒:“為什麽她知道,我卻半點兒也不曉得?”


    花曉霜寫罷,掉過頭,眺望雙峰,輕聲道:“不過,這石箸峰的名兒平淡寡然,也不大好聽。”梁蕭暗叫深得我心,斜瞅了花慕容一眼,高聲道:“對呀,該叫二指峰才好!”花曉霜搖頭道:“二指峰也不好,依我瞧,叫夫妻峰才貼切。南邊那座高大的是爸爸,北邊那座矮小的是媽媽,這樣並肩站著,永遠也不分開。”花清淵身子一震,呆瞧著曉霜,眼裏露出一絲驚惶。


    花慕容笑說:“傻孩子,你又發癡了?叫做夫妻峰才不妥呢,你知道為什麽?”花曉霜不解搖頭,花慕容道:“你瞧,山峰間有條溪流,因為這條溪水,兩座山峰總是悵然相望,永也不能廝守。難道說,你要讓爸媽彼此瞧著,終生不相往來麽?”花曉霜漲紅了臉,偷眼瞧了瞧父親,卻見花清淵定定地瞧著那兩座青峰,臉色越發慘白。


    花慕容又說:“若要以人作比,比作‘怨侶峰’更加貼切。自古多怨侶,有情人難成眷屬,古詩有雲:‘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兩座山峰就如牛郎織女,隻因一河相隔,結果脈脈永年,不得一會。”


    牛郎織女的傳說流傳千年,每天夜裏,銀河畔那兩顆寒星,不知引發了多少悲歎,牽動了多少女兒芳心。花曉霜將那最末一句古詩吟誦數遍,不知怎地就流下淚來。花慕容見她落淚,頓時著慌,將她摟入懷裏,溫言哄道:“霜兒,說笑而已,幹嗎當真啊?”


    梁蕭對詩句含義不甚了了,但牛郎織女的故事卻也聽父親說過,眼看花曉霜落淚,大感不忿,冷哼說:“牛郎織女太沒用了,就會你瞪我,我瞪你,便如一對兒傻鳥。換了是我,就用泥土把天河填得嚴實,趟過去就是了。”花慕容道:“你才是大傻鳥。河漢無極,你曉得天河水有多深、有多廣嗎?就會胡吹大氣,也不害臊。”梁蕭冷笑道:“好啊,河漢無極,那麽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要幾多喜鵲才能搭成鵲橋呢?既然鳥兒都能搭成橋梁,人又為什麽不能填平天河呢?難道說,人連鳥都不如麽?”他話裏帶刺,花慕容氣得俏臉發白,偏偏梁蕭這一回推論嚴密,竟尋不著道理駁他,唯有撅嘴生氣。三人這邊廂議論,花清淵的臉色卻忽明忽暗,始終不發一言。


    雙峰漸近,峰頂居然有人。北峰頂上一株老鬆,亭亭如蓋,兩個白須老人端坐鬆下,悠然對弈。旁有總角童子,對著爐火燒煮茶水,銅壺裏一縷白氣,散入天際。南峰則四麵絕壁,光溜溜無可借足,但峰巔懸崖處,卻坐了一名灰衣老者,垂竿而釣,百餘尺的魚線沉入峰下深潭。梁蕭瞧得吃驚,心想:“這麽高也能釣魚?”一念未絕,嘩然水響,一條青鯉離潭而起,在空中活潑潑劃了個弧,飛升數十丈,落到老者手裏。


    一名對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守了大半天,到底開張啦!”雙峰間罡風烈烈,老者的話語卻掠過數百尺,一字一句鑽入眾人耳中。那釣魚老者冷笑道:“呸!修老四,你還有臉說,你幾次三番,大呼小叫,驚走了老夫的魚兒。”另一名弈棋老者道:“你自己不濟,卻來怪人。”那童老三冷哼一聲,道:“左老二,論到釣魚,除了明老大,誰能及得上我?”言辭間大為自負。左老二笑道:“胡吹大氣,有空一比就知。”童老三冷笑道:“好啊,輸了就下水做王八。”


    抵達峰底溪邊,眾人棄了木牛流馬,梁蕭還沒坐夠,仍抱著木馬不放。花曉霜上前一步,向著童老三叫道:“鑄公公。”又向對弈二老叫道:“元公公,穀公公。”不料三人卻聞若未聞,梁蕭氣道:“這三個老頭兒當自己是神仙嗎?哼!有什麽了不起的。”花清淵笑道:“梁蕭你誤會了,此間風大,霜兒中氣不足,話語送不上去。”當下一手按腰,長笑道,“三位鶴老,別來無恙?”語聲朗朗,直如虎嘯龍吟。梁蕭心中佩服:“花大叔好厲害,隻怕爸爸也及不上他。”


    三名老者聞聲向這裏一瞧,愛理不理,仍不起身。唯有童老三冷冷道:“你才到啊?腳**慢!”花清淵陪笑說:“童老說得是,清淵下次定然走快些!“梁蕭聽得生氣,心想:“老頭子凶巴巴的,花大叔幹嗎還要對他們客氣?”


    童老三轉過頭來,望了花曉霜一眼,將手中青鯉拋下,說道:“霜兒,送給你吧!”那尾魚還沒斷氣,搖頭擺尾,淩風彈動,直向女孩飛去。花曉霜心頭一驚,也不知是避是接。梁蕭從旁見到,一步搶上,使了個如意幻魔手裏的“圈字訣”,雙手一翻一圈,將尺許長的魚兒捧在懷裏,轉身遞給曉霜。


    花曉霜捧過,跑到潭邊,放入水裏。那尾魚兒起初要死不活,掙紮兩下,忽又有了生氣,哧溜潛入潭底。梁蕭怪道:“曉霜,你怎麽放了?”花曉霜見魚兒遊得歡暢,心中快活,笑著說:“魚兒離了水,會沒命的。”梁蕭冷笑道:“說得好聽,你就不吃魚嗎?”花曉霜一愣,道:“我吃的,不過……不過……”她臉上一紅,“我瞧它可憐……。”梁蕭心中冷笑:“爸爸是濫好人,女兒也是濫好人。”


    童老三又道:“清淵!這小孩兒是誰?”花清淵說道:“他是秦大哥帶到臨安的孩兒,名叫梁蕭。”童老三道:“他的武功是你教的?”花清淵搖頭道:“不是。”童老三冷哼道:“蕭千絕的如意幻魔手,諒你也教不出來。”梁蕭心中驚訝:“老頭兒眼珠子好賊,我隻露了半招,他就瞧出來了?”


    花清淵也似吃了一驚,正要回頭詢問梁蕭。童老三把魚鉤一揚,掛在岩石之上,將身一縱,好似一隻灰色大鶴,貼著岩壁落下。一時間,魚線在空中抽盡,童老三丟開魚竿,翻個筋鬥落在潭邊,身子一晃,到了梁蕭身前,屈指抓出。這一抓精微奧妙,梁蕭胸口一緊,頓被拿住,不覺怒道:“臭老頭,你抓我作什麽?”


    童老三被這句“臭老頭”罵得一愣,變色道:“小子,你是蕭千絕的門人?”梁蕭也勃然大怒,叫道:“誰是那老王八的門人!”鼓起腮幫,一泡口水吐出去,童老三急忙扭頭閃過。花清淵大驚,欲要上前勸解,卻又遲疑,忙向妹子遞眼色。但花慕容惱恨方才被梁蕭占了上風,隻盼他受些羞辱,好消去自己心頭之恨,是以默不作聲,存心瞧這小子露乖出醜。


    老少二人瞪視半晌,童老三神色漸緩,放開梁蕭,皺眉說:“小家夥,你怎麽叫蕭千絕老王八?”梁蕭道:“他本來就是!”童老三更覺詫異,暗忖梁蕭若是蕭千絕的後輩,絕無這般辱罵的道理,不覺心中猶疑。哪知梁蕭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童老三一驚,急忙運勁,他內功了得,震得梁蕭牙齒生痛。童老三好容易將他揪開,手背上竟多出一排血印,一時驚怒交迸,厲聲道:“渾小子,你瘋啦?”梁蕭恨恨說:“你再說我是蕭千絕的門人,我把你的手咬掉!”童老三濃眉一聳,怒道:“你不是他門人,怎麽又會他的功夫?”梁蕭努眼道:“你管不著!”童老三臉一沉,厲聲道:“你不說個明白,休想過這石箸峰。”梁蕭奮力拿頭撞他,童老三卻如銅澆鐵鑄,梁蕭撞了數下,反而頭眼昏花,幾乎跌倒。


    忽聽遠處有人笑道:“童鑄,你老臉厚皮的,用強對付小娃兒,不嫌害臊嗎?”眾人轉眼一瞧,修老四不知何時也下了山峰。剩下一個左老二坐在山頂,凝視身前棋局,似乎峰下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童老三被他一頓譏諷,惱羞成怒:“修穀,你少說大話,有本事你來問他?”修穀笑嘻嘻走到梁蕭身前,溫言說:“小孩,告訴公公,蕭千絕是你什麽人呀?”他慈眉善眼,笑起來一團和氣。梁蕭瞧他為自己出頭,嘲諷童鑄,已有說不出的好感,再經他這麽一問,不覺心口溫暖,脫口便道:“他是我的大仇人!”修穀眉頭一擰,又笑道:“小孩子不能說謊啊。”邊說邊從袖裏取出幾顆薑糖果子,“你乖乖說實話,公公給你糖吃。”梁蕭說了實話,反被當作說謊,心中又委屈,又生氣,猛地揮手拍出。修穀沒有料到此著,手中的薑糖頓被悉數打落。


    童鑄哈哈笑道:“修老四,你裝好人又怎麽樣?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修穀臉色陣紅陣白,十分狼狽。


    峰頂的左老二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們兩個老家夥活了大半輩子,還是毫無長進。哼,這小子不肯吐實,趕走了便是。”花清淵一驚,忙插口說:“左老且慢,我與這孩子有言在先,一定要帶他入穀。”童鑄、修穀對視一眼,各各皺眉。左老二冷笑道:“你是一宮少主,自不將咱們這些老朽放在眼裏。你說怎樣,那就怎樣,我左元說話,權當放屁。”


    花清淵額上冷汗涔涔,忙說:“左老言重了,清淵絕無此意。”梁蕭見他為難,頓生傲氣,昂首說:“花大叔,你不用跟這些老頭子客氣,不讓我過去,我走了便是。”說著轉身便走,但童鑄手如鋼爪,如何掙紮得開。童鑄微微冷笑:“不說實話,就不要想走。”


    花清淵束手無策,這時花曉霜走上一步,拉住童鑄衣袖說:“鑄公公,你……你放開蕭哥哥好麽?”童鑄一愣:“蕭哥哥?”望了梁蕭一眼,明白過來,搖頭道,“這可不成……”話沒說完,花曉霜大眼中湧出淚來。童鑄雖不肯賣花清淵的臉麵,卻頗為憐愛這個小女孩兒,見狀推開梁蕭,撫著她臉,連聲說:“好霜兒,別哭,別哭,嘿,你看……鑄公公這不放開他了嗎?”花曉霜破涕為笑,見梁蕭要跑,忙拉住他說:“蕭哥哥,你不是還要學劍法麽?”梁蕭一愣,心想:“是啊,我是來學本事的,若能學成劍法,打敗蕭千絕,受些屈辱又算什麽?”想著雙腳再也挪不得半步。


    花曉霜一笑,拉著梁蕭從童鑄身前經過,童鑄大覺驚愕:“奇了,霜兒這等乖巧的孩兒,怎地理會這個小無賴?”眼見梁蕭趾高氣揚,故意斜眼看他,氣得直吹胡子。花清淵見狀,鬆了口氣,向童鑄拱手道:“童老想必瞧錯了,他怎會是蕭千絕的弟子……”童鑄兩眼一翻,冷笑道:“哪裏錯了?老夫與蕭老怪交手的時候,你還光著屁股亂跑呢!”花清淵被他說得耳根通紅,支吾說:“那……那是!”


    童鑄冷笑道:“好,你護定了他,老夫也懶得管了。哼!諒他小小年紀,也興不起什麽風浪。”袖袍一拂,徑至峰下,一手握住魚竿,一手轉動竿上的手柄,左足在石壁上一撐,倏地騰起丈餘,再轉手柄,又升起數丈。這麽忽起忽落,轉眼到了峰頂,童鑄兩手叉腰,向著東方劃然長嘯。


    梁蕭瞧得有趣,心想:“老頭兒人雖可惡,爬山的法子卻好玩!”正想著,兩峰間駛來一艘龍舟。這龍舟順流而下,模樣古怪,船首船尾均是龍頭,張口怒目,甚是威猛。


    船頭一人四十年紀,容貌清奇,雙手按著龍頭雙角,並不操櫓劃槳,那船卻似活了一般,兩側六隻鐵槳整齊劃動。花清淵見龍舟近岸,拱手笑道:“葉釗兄!怎敢勞你大駕。”那人笑道:“淵少主取笑了。”花慕容摟著曉霜上船,梁蕭跟著跳上,腳下故意運勁,震得龍舟狠狠一晃。葉釗失笑道:“小東西,你想弄翻船麽?”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道:“他就愛無事生非。”又向葉釗笑道,“葉大哥,嫂子好嗎?”


    葉釗哈哈笑道:“好!好!得容少主關心了。”見眾人上船,轉身將船尾龍角扳動數十下,忽地放開。船身六枚鐵槳一齊翻飛,馭著龍舟逆水上行,隻不過船尾變做了船首。梁蕭看得吃驚,俯身向下張望。花慕容叫道:“你做什麽?別掉下去了。”梁蕭道:“奇怪,這下麵怎的沒人劃船?”


    花慕容微微一笑,說道:“沒見識。這叫千裏船,是古時算學大家祖公衝之所造。船兒除了發動與轉向要用人力,其他時候,都靠水力推動。”梁蕭道:“祖公衝之是誰?武功很好嗎?嗯……算學又是什麽?是不是很厲害的武功?”花慕容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早先在梁蕭那裏折了一陣,心中耿耿,這時終於扳回了一程。正要出口譏諷,花清淵已笑道:“算學雖不是武功,可是自有奧妙。祖衝之是五胡亂華時的算學宗師,他首創割圓術,算出了圓周率,並依日月之行,推算出大明曆,這個不用人力駕馭的千裏船也是他的發明。”梁蕭恍然拍手道:“我知道啦,他和諸葛孔明一樣,都是極聰明的人!”花清淵笑道:“說得是!”


    說話間,千裏船穿過怨侶雙峰,漸入群山幽處。河床漸漸陡峭,溪水也變得湍急。忽聽嘩嘩水響,轉過一道彎兒,前方現出六道瀑布,飛瓊濺玉,好似在兩岸懸崖上掛了六幅水晶簾子。瀑布下白浪翻滾,咆哮如雷,連石塊也身不由己,跳脫飛濺。水流越急,六隻鐵槳劃動越是迅速,催動千裏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過瀑布,千裏船順著蜿蜒溪流,進入一道狹穀。狹穀兩岸崖壁向內微凹,狀若扇貝,越往上去,越是狹隘。崖壁色彩奇特,瑩潤潤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縷暮色斜掠入峽,照在壁上,反複映射,一時間峽中流金溢彩,讓人眼花繚亂。


    在“彩貝峽”中行了半個時辰,梁蕭坐得不耐,問道:“花大叔,還有多遠?”花清淵正要答話,忽見千裏船駛出峽口,前方豁然開朗。溪水在山間匯聚成一個湖泊,湖邊青峰錯立,雲霧繚繞,數十隻白鶴唳聲清亮,在暮色中翩然往來。花清淵站起身來,遙指道:“蕭兒你瞧,那便是棲月穀、天機宮了。”


    葉釗手挽龍角,忽地朗聲歌道:“水接西天霧裏花,雲飛鶴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一曲狂歌動晚霞。”歌聲豪放清絕,在群山中久久回蕩。


    梁蕭極目望去,與岸相接處,三處飛瀑似從天落,三個蟠龍纏繞的奇形巨輪在瀑布前緩緩轉動,帶動千百根細長銅臂,在水中時隱時現,有若無數蛟龍。梁蕭瞧得目定口呆,失聲道:“那是什麽?”


    花清淵道:“那是天樞、天璿與天璣。這三大巨輪,在棲月穀前轉動三百年了。”梁蕭奇道:“它們有什麽用處?”花清淵微微一笑:“說來話長!待會兒你就明白了。”


    湖水平緩,千裏船慢了下來,自三輪之間緩緩經過。隻見前方兩崖摩天,森然對峙,崖壁上鬼斧神工般鐫著兩行行書,右方是:“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左麵是:“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這兩行字遒勁絕倫,字字均有數丈見方,最末一筆直入水中,氣勢十分驚人。


    千裏船在一片石灘前靠住,眾人上岸。前麵是一個幽曠山穀,四麵高峰環抱,峰頂接雲,唯有穀底尚可行走。穀底皆為頁岩,亂石蒼鬆,參差不齊,石塊大者仿佛小山,小者不下萬鈞。鬆石之間,散立著無數石人像,高及數人,刻劃入微,除了體形龐大,其喜怒哀樂,一顰一笑,皆與常人無異。或坐或立,或蹲或奔,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大笑,或彈鋏而歌,或援筆鼓瑟,當真千姿百態,各具風姿,一眼望去,杳無窮盡。


    梁蕭見怪不怪,也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驚道:“這又是什麽?”花清淵肅然道:“這是八百聖賢像。雕刻了從古至今,史籍所載的八百位先聖賢哲、名將奇人……”他手指一個峨冠博帶、容貌奇古,有俯瞰天下之勢的石像道,“那是軒轅黃帝。”又指著一名額高臉闊,兩眼深陷,手揮一柄藥鋤的老人道,“那是神農炎帝。”又指一個眉長耳大,長須過腹,騎著一頭青牛的老人道,“這是寫下五千字道德真言的老子李耳。”轉手再指一名抱手作揖的儒服老者道,“那是文聖孔丘。”梁蕭一邊聽,一邊看,忽覺那些石像並非凝立不動,竟似在緩緩移動。雖然不易察覺,卻如天上星宿,無時無刻不在運轉,說話的工夫,黃帝石像已被一座石山遮住。梁蕭頓時驚呼起來。


    花慕容笑道:“瞧出來了麽?猜出緣故,算你本事。”梁蕭一咬嘴唇,沉思片刻,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花慕容笑道:“哦,說來聽聽。”梁蕭指著身後三個巨輪,道:“道理就和千裏船一樣呢!水力推動巨輪,巨輪帶動銅臂,然後銅臂不知用什麽法子,推動了石像!”花慕容露出訝色,點頭笑道:“好啊,看不出你還有幾分聰明,這一遭瞎貓兒逮住了死耗子。”花曉霜接口笑道:“蕭哥哥本來就是極聰明的!”說罷雙頰微微一紅。


    梁蕭最喜人誇他,向花曉霜笑笑,又問:“就不知銅臂怎麽推動石像的?”花清淵望一望天色,說道:“這個日後再說,我們還是先入宮為好!”又向梁蕭說,“千萬跟著我的步子走。”


    梁蕭奇道:“為什麽?”花慕容道:“別要刨根問底,說了你也不明白。”說著一手拉他,一手拉著曉霜,跟在花清淵身後。隻見花清淵忽而直走,忽而斜行,在石像與鬆石間穿梭來去。約摸行了百十步,梁蕭異想天開:“我為啥非得跟著他?不告訴我原由,我不會自己看嗎?”他趁花慕容不小心,突地掙脫她手,一步向左邁出。花慕容一把沒拉住,不由失聲驚叫。


    梁蕭生怕被人追趕,馳足狂奔。奔了百十步,正欲回頭,足下陡然一空,低頭看去,竟是萬丈深淵,不由大吃一驚,想要收足。轉念間,身子又似騰空而起,耳邊風聲呼嘯,眼前白雲翻飛。往下一看,群山巍巍,江河橫流,自己正如流星一般,飛也似的從天落下,空中罡風襲體,徹骨生寒。寒意方生,忽又立在風雪之中,四野茫茫,隻有雪舞風吟。


    梁蕭血冷如冰,發足狂奔,抗拒寒意。奔出不知多遠,地皮忽又震動,發出巨雷似的悶響,刹那間,大地迸出一道裂縫,數百丈的火舌狂噴而出。梁蕭渾身熾熱,汗出如雨,想要說話,可又口舌焦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一冷一熱,讓他幾欲發狂。忽見遠處人影晃動,忙趕上去,卻見一對男女在火中笑語晏晏,並肩而行,梁蕭認得清楚,又驚又喜,叫道:“爸,媽!”文靖玉翎卻不理他,隻顧談笑。梁蕭又哭又叫,狂追不舍,卻始終無法接近。


    追了一陣,那二人突地停住,梁蕭大喜,一把拽住文靖衣服,放聲大哭。哭了兩聲,抬頭一看,迷蒙中,隻見拽住之人黑袍如漆,麵若白紙,不是蕭千絕是誰?這麽乍喜乍驚,梁蕭心力交瘁,大叫一聲,便要昏厥,忽覺背後一緊,有人將他向後拖出。眼前幻象盡消,唯有鬆石人像,無聲矗立。


    梁蕭好似與人鬥過千百招,撲地坐倒,氣喘如牛。回頭看去,隻見花曉霜麵帶關切,看著自己,四周再無一人,不由怪道:“隻有你麽?”花曉霜還未說話,忽見左方的司馬遷像緩緩西移,班固像則往南移。心中一驚,拉著梁蕭道:“快走,快走。”梁蕭正奇怪,耳邊傳來金戈鐵馬之聲,眼前一迷,隻見屍山血海,宮闕崩塌,頃刻間化作一片焦土。


    左臂又是一緊,幻象消失。花曉霜驚魂未定說:“好險,我也幾乎陷進去了。”她拉著梁蕭忽東忽西,行了十來步,坐到一座小山下道,“這裏是‘太史境’的陣眼,可呆小半個時辰。”


    梁蕭忍不住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花曉霜看他一眼,幽幽地道:“咱們被困在‘兩儀幻塵陣’裏啦!”梁蕭望了望四周陣勢,想起父親講過的故事,恍然道:“這些石像是八陣圖那樣的陣法?”花曉霜點頭道:“不僅這些石像,這裏一草一木,都種得很有學問,你方才是不是感到忽冷忽熱?那是因為陷在了以鄒衍為樞紐的‘陰陽境’裏了。”


    梁蕭撓頭道:“曉霜你怎麽也進來了?”花曉霜道:“我見你陷進去了,想拉你回去,誰知一不小心,也跟著陷進來了。”她揀了一顆尖石子,在地上劃出不少奇特符號,寫了又抹。梁蕭奇怪道:“曉霜,你在幹什麽?”花曉霜道:“我在推演陣法。”梁蕭奇道:“你還懂這些?”花曉霜嫣然一笑,道:“我平日呆在家裏,除了看書,沒別的事兒,這陣法啊,都離不開書上的學問。”


    梁蕭一想,又問:“曉霜啊,我為什麽看到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花曉霜細眉微顰:“我也是聽奶奶說的,不知是真是假。聽說這‘兩儀幻塵陣’名為幻塵,能夠以人心變化,幻化出紅塵萬象。若在陣裏陷深了,心裏想的,就能在陣裏看見。心思越浮躁的人,越容易生出幻象,經曆晦明、驚傷、休戚、苦樂、悲喜諸般滋味,以致瘋狂。到底如何,我也說不明白。”梁蕭想了想說:“為何天機宮要藏在這麽隱蔽的地方,還要設這種陣法?”


    花曉霜道:“聽爸爸說,我們唐末的時候就來了。”她邊說邊寫,竟然毫不滯澀。梁蕭瞧得暗暗稱奇,隻聽她道:“那個時候,滿天下許多壞人都在打仗,一打就是一百多年。他們到處殺人放火,燒毀書籍,不僅死了許多人,前人留下的學問也被他們毀掉啦。”她想像當時的悲慘情形,心中淒然,眼圈微紅,向梁蕭道:“蕭哥哥,我總不明白,那些壞人為啥那麽做呢?”


    梁蕭本來問她,哪知她反問回來,一怔道:“我想啊,起初有許多你這樣的濫好人,大家都很平和,不爭吵打鬧。突然出現了一個我這樣的壞人,我欺負你,搶了你吃的穿的,你要活命,隻好也去搶別人。別人又搶別人,於是滿天下都是壞人了。後來,壞人發現兩個壞人比一個壞人強,於是他們又你一夥、我一夥,大家群毆。群毆的人越來越多,然後就開始打仗,殺人啊、放火啊、搶東西啊……”他說到這裏,想不出還有什麽壞事可做,隻好打住。


    花曉霜想了想,搖頭說:“你說得不對。”梁蕭道:“怎麽不對?”花曉霜低頭算了幾筆,輕聲說:“我才不會搶人、殺人的。”梁蕭冷笑道:“你不搶別人,就隻有餓死凍死,或者被人殺死了!”


    花曉霜脫口道:“我死也不會的。”她拉著梁蕭的手,認真地說,“蕭哥哥也不是壞人。”


    梁蕭撅嘴道:“我就做壞人!做好人就得被別人欺負,我從來就隻欺負別人。”花曉霜擰起細淡的眉毛,忽地搖起梁蕭的手,軟語央求道:“蕭哥哥,我不要你做壞人!別做壞人好麽?”梁蕭被她說得心煩,偏又無可奈何,隻得說:“那我豈不是也要凍死餓死?”花曉霜道:“我們一塊兒死好了,我萬萬狠不下心做壞事的。”


    梁蕭呆然不語。花曉霜見他不說話,便道:“好罷,先不說這個,反正蕭哥哥決不會做壞人。”梁蕭臉一熱,不知如何駁她,隻聽花曉霜又道,“還是繼續說咱們的來曆。卻說那個天下大亂的時候,我們天機宮的先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看到世上這麽亂,決意把所有的典籍都收集起來,藏在一個地方。”梁蕭插嘴道:“結果藏到天機宮來了?”


    花曉霜笑道:“那時還沒天機宮呢。隻有棲月穀,穀裏都是光禿禿的大石頭。那位先祖不僅學問好,武功也很厲害。他帶著家將,在壞人們打仗時,收集了各種書籍、古董、字畫,最後都搬到了棲月穀。可直到這位先祖去世,這件事也還沒做完,他的兒子又接著做。那時天下分裂成了十幾個國家,壞人們打仗越來越厲害,為了從戰火中保留書籍,我們死了好多好多人。”她說到這裏,眼圈兒通紅,“直到最後,那位、那位先祖也、也被壞人殺死了……”說著眼淚奪眶而出,梁蕭拍拍她肩,花曉霜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膝上大哭起來。梁蕭按著她肩頭,不知怎麽勸說才好。


    哭了一會兒,花曉霜抬起頭,拭去淚水,不好意思地道:“我從小就愛哭鼻子,聽到這種事我就想哭,蕭哥哥,你可別笑我。”梁蕭心想:“真該笑一笑她。”想著幹笑起來,隻笑了兩聲,不知為何,再也笑不出聲。


    花曉霜續道:“到了第三代先祖,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一麵繼續搜集圖書,一麵鑽研書中的學問,從中學會了許多有用的東西。為了讓書籍更安全,他設計了這個陣法,畫出圖紙,和家將的後代們一起修建。為了節省人力,他還造出木牛流馬、千裏船,用來運送木頭石塊,但這個石陣太大了,以至於到他兒子一輩也沒做完。直到三百年前,天機三輪才修好,又過了一百年,天機宮才算建立起來。”花曉霜說到高興處,臉上現出一對淺淺的梨渦兒,低頭算了兩步,笑道,“好啦,蕭哥哥,我算出來了。”


    她一跳而起,拉著梁蕭左走七步、右走八步,繞過十尊石像,停了下來,又在地上算了一通,道:“這裏是以伏羲為樞紐的‘玄易境’,是陣中之陣,極緊要的地兒。蕭哥哥,你千萬拉緊我!”梁蕭吃足了苦頭,聞言將她小手拉得緊緊。兩人並肩繞過一株三人合抱的古鬆,剛走兩步,一陣微風撲麵而來,花曉霜驚道:“不好,這裏是巽眼,我算錯了。”她拉著梁蕭向左奔了三步,忽見文王像與孔子像彼此靠近,她一跺足,叫道:“糟啦,這下全變了。”語中已然帶了哭聲。這石像無時無刻不在移動,走錯一步,陣形全變,非得依眼前石像重新推演,要麽勢必越陷越深。


    花曉霜見夕陽落盡,天色漸晚,捂麵大哭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逞能,就不會被困在這裏了……”梁蕭忙說:“你別急,花大叔會來找我們的。”心裏卻想,“其實怪我才是,若不是我亂闖,你也不會跟著進來了。”心中懊惱,好勸歹勸,花曉霜才拭去淚水,搖頭道:“這石陣方圓數十裏,變化又奇怪,真不知道現在困在哪裏。就算是奶奶,不清楚我的方位,也不敢亂闖的。”


    兩人無計可施,枯坐一會兒,陣內刮起風來,花曉霜的身子陣陣發抖,不斷咳嗽。梁蕭不由問:“冷麽?”花曉霜“唔”了一聲,牙關格格作響。梁蕭心想:“風有些大,但也不至於如此冷法。”伸臂將她摟住,但覺曉霜身子越來越冷,心中一驚,再探她鼻息,居然有進無出,不由驚道:“你怎麽啦?”花曉霜從牙關裏吐出幾個字:“懷裏……有……藥。”梁蕭聞言,猛地想起那日天機別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懷中,摸到一隻玉瓶,傾出一粒,隻見色澤淡金,與那日無二,便給她服下。花曉霜喘過一口氣來,接過藥瓶,又吃了一粒。


    梁蕭奇道:“這藥叫什麽?”花曉霜虛弱道:“這是吳爺爺給我的金風玉露丸。”梁蕭皺眉道:“曉霜,你生病了麽?剛才好嚇人呢。”曉霜笑道:“不礙事的,我打記事便吃這藥丸,至今不斷,服了藥便能好了。”梁蕭仍然有些擔心,待要細問,忽聽極遠處傳來笛聲,若有若無,卻絲絲入耳,腦中靈光一現,喜道:“你隻顧算來算去,把我也弄糊塗了,雖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嗎?”曉霜一怔,道:“是呀,我真笨,隻要放聲大叫,爸爸姑姑遲早都能聽到。”


    梁蕭站起身,放聲長嘯。他年幼氣弱,但呼嘯已久,吹笛者也隱約聽到,笛聲鏗鏘激揚,大有喜氣。不一會兒,隻聽破空之聲,一人口橫玉笛,瀟灑走來,他玉麵長身,長須飄灑,正是怨侶峰上的白衣老人左元。花曉霜歡叫一聲:“元公公!”左元聽她聲音軟弱,皺眉道:“又發病了?”曉霜點了點頭。左元略一遲疑,忽將曉霜抱起,也不看上梁蕭一眼,掉頭便走。梁蕭急忙緊跟,可是左元身法快極,三兩下便沒了蹤跡,梁蕭不禁愣住,心道:“這老頭故意甩開我麽?”他心中氣苦,但又不敢亂走,孤單單一個人呆在原地。過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來,不由心想:“莫非花大叔他們忘了我麽?那個白衣服的老頭子痛恨我,故意將我丟在這裏,將我餓死,就算不餓死,也要悶死了。”想著忍不住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心情才好了些,梁蕭拭去眼淚,待要爬起,忽見地上一個人影晃動,不由吃了一驚,大叫:“誰?”那人卻一動不動,梁蕭抬眼一看,啞然失笑。原來斜月嵌在兩峰之間,光華拂過石像,在地上留下了參差錯落的影子。梁蕭看了看石像,又看著影子:“這石像也不知是誰刻的,就和真的一樣。”


    石像不斷運轉,月光投影也如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梁蕭閑極無聊,蹲下來觀看,隻見一個影子手持書卷,側身抬臂,似在吟誦詩句,不多時,便又移開;第二個影子再到麵前,雙手一前一後,似在走路;跟著第三個影子又到他眼前,卻是揮手抬足,五指斜拂。梁蕭瞧到這裏,福至心靈,三個影子在腦中一閃,刹那間串在了一起。


    梁蕭一跳而起,“啊喲”叫出聲來:“這不是一招武功麽?”想到這裏,又看其他石像,恍然大悟:原來每尊石像舉手抬足,俯仰之際,盡皆蘊藏了極微妙的拳理,連在一處,便成武功。梁蕭揣摩數招,隻覺精微奧妙,極是厲害,心中一時萬分驚奇。


    原來,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個絕大謎題,經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參透其中的奧秘。兩百年前,天機宮曆盡百劫,終於傳至七代,出了一個名叫花流水的武學奇才。此人十七歲便成天機宮第一高手,三十歲時,放眼江湖,已難逢敵手。也是到他這一代,天機宮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僅以武功而論,此人可說是天機宮五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天機宮在亂世中以守護典籍為己任。對宮中的人來說,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築“兩儀幻塵陣”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歲時,開山辟河、造輪植樹已然完畢,依照圖紙,該是連接機關,設立活動石柱的時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宮中弟子卻無一能夠繼承衣缽。他嘴裏不說,心裏卻很遺憾。看著豎立石柱,突發奇想,決意將石柱刻成八百聖賢,並將生平最厲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隻想看看,後人中是否有人看出其中的奧妙。若能勘破,悟性當不在自己之下,也許能夠練成自己的武功。


    刻這八百石像,窮盡了這位大高手畢生之力。完工時,花流水已垂垂老矣,眼見後代中人,要麽鑽研數術,要麽埋頭做活,數十年來,竟無一人看出雕像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是極驕傲的人,既然無人勘破,他也不肯點破,索性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臨死前隻說了一句:“設謎容易解謎難,後代若有人能窺破老夫真意,沒有非凡的天賦,也有非凡的福分。”


    子孫們聽得摸不著頭腦,隻當他臨死囈語,也沒放在心上。誠然,這八百石像單一看來,無甚奇特,非得把幾尊石像的姿態貫穿起來,才能變成武功。更因石像隨“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眾人大都把心思放到鑽研陣法、計算石像方位上,全沒想到武功。是以數百年來,竟無一人發現石像的秘密。


    梁蕭原本不懂陣法,加之這些天為了報仇,心中所想隻有武功,二則得了月影機緣,明白其中竅要,是以一通百通。循著這個法子看去,滿目石像,無一不成絕妙武功,不由得眉飛色舞,把心事盡皆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因這“兩儀幻塵陣”不斷運轉,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從他身邊流過,好似一個活靈活現的武學寶庫,予取予求,讓他逐一領悟。


    如此練功,時如飛箭,不覺已至次日正午。梁蕭專注武功,心無旁騖,雖然不能出陣,也未被石陣迷惑。但覺肚中饑餓,便使了招“函關化胡”,依老子騎青牛之態,一手抱胸,一手撐地,坐了片刻;再以“廣成子倒踢丹爐”之勢,伸腰踢腿;然後雙臂舒展,相繼為“墨翟架梯”、“魯班托梁”;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則卷舌不吐,是為“韓非結舌”;最後模仿“孟軻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這段“大賢心經”類似道家的“八段錦”,但高明之處,猶有過之。


    梁蕭反複打了數遍,隻覺雙頰生津,百骸充盈,真氣在經脈之中如明珠流轉,饑餓之感也似乎消失了。習練中,忽聽腳步聲響,回頭看去,左元笑吟吟走了過來,見梁蕭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聽到我的腳步聲?”轉念又想,“老夫多心了,分明是湊巧。”殊不知梁蕭此時修煉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內風吹草動,皆能知覺。


    梁蕭見是他,收了勢,冷冷看他。左元本想他會喜極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梁蕭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皺眉道:“小家夥,想不想老夫帶你出去?”梁蕭恨他昨夜將自己丟進石陣,撅嘴道:“我不出去!”


    左元不禁氣結,又想:“趁著此地無人,正好逼這小子說出與蕭千絕有何幹係?”忽地伸手抓向梁蕭肩頭。梁蕭聽得風聲,使一招“始皇揚鞭”,反手橫掃,倏忽間,指尖離老者腰際僅有半寸。左元見這一招迅疾猛烈,匪夷所思,詫異間,玉笛一揮,斜擊梁蕭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的肩膊。梁蕭形同醉酒,踉蹌兩步,居然脫出他的爪下,手臂變揮為斫。這招“赤精斬蛇”,取自漢高祖劉邦醉酒斬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虛浮,實則暗藏殺機。


    左元看出厲害,玉笛迎風一抖,點向他的脈門。梁蕭雙眼一瞪,張口大喝,喝聲中如騎戰馬,一躍而起,雙掌前舞,足尖斜踢,卻是一招“武王揮戈”。左元見他板起一張小臉,故作忿怒,甚是滑稽,但手揮足送,卻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詫異:“蕭千絕的武功以詭異見長,哪有這等至大至剛、千軍辟易的招數?”他越鬥越覺迷惑。梁蕭則呼喝叱吒,連使“神農揮鋤”、“軒轅登嶽”、“堯致天下”、“禹王開山”、“舜舞幹戚”、“商湯求雨”、“退避三舍”、“問鼎中原”,一連八招,全是“帝王境”裏的功夫。著實剛柔並濟、進退莫測,有包容天地之勢,吞吐六合之氣象。


    左元自恃身份,本不願與小孩兒較真,是以並未用上內力。哪知連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梁蕭,那小子卻越戰越勇,奇招妙著層出不窮。心頭焦躁起來,一手化開梁蕭的“太宗定唐”,一手將玉笛插回腰間,使出一路“磐羽掌”來,雙掌起若鴻毛,落如泰山。梁蕭接了兩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塊巨石下麵。他急使招“孫權殺虎”,逆勢反撲。但勁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對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聲,右掌揮起,輕飄飄落向梁蕭頭頂。這時忽聽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一皺眉,收掌後退。梁蕭睜眼看去,隻見花清淵站在遠處,便喜道:“花大叔,你怎麽才來?害我被人好揍!”花清淵瞧了左元一眼,搖頭道:“此陣龐大無比,你又沒頭亂竄,要找你可不容易!”梁蕭扁了嘴,指著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卻故意不帶我出去。”左元牙根癢癢,臉上卻笑:“胡說八道,昨夜曉霜發了病,我急著帶她出陣,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卻想:“都是你這小子闖的禍,我當然要你吃些苦頭。”


    梁蕭道:“那後來為啥不來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淡說:“這石陣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我出陣後再尋你,又得從頭尋起。”他頓了一頓道,“再說,方才我幾次用笛聲尋你,你怎麽一聲不吭。”花清淵點頭道:“不錯!”


    梁蕭心道:“看來他們尋我倒是不假,大約我觀看石像入了迷,沒有聽見。”想著訕訕低頭,但對老者仍懷不滿,拉著花清淵的衣角道:“花大叔,我隻跟你走。”花清淵見他如此小氣,不覺啞然失笑。


    三人並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兒,方才你用的什麽功夫?”梁蕭一聽,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奧秘,心想:“你這老頭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訴你。”抿起小嘴,假裝沒有聽見。左元討了個沒趣,麵皮發黑,尋思梁蕭所用的武功與自家如出一轍,雖然內力不足,威力卻不容小覷。他想來想去,深感納悶。


    三人在石陣中行了七八裏,還是不見盡頭。梁蕭暗自驚訝:“這陣大得嚇人,如果走失,的確不易尋找。”想到先前吃的苦頭,真是心有餘悸,牽著花清淵衣角,再也不敢亂走半步。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發,徑自向東北去了。梁蕭見他不在,心裏自在了許多,唧唧喳喳向花清淵問這石陣的奧妙。但“兩儀幻塵陣”凝聚了花氏一脈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微,花清淵一時也說不明白,又怕行差踏錯,連道以後再說。梁蕭心中悻悻,本想告訴花清淵石像奧秘,但轉念又想:“先不忙說,待日後我都練會了,使出來叫他大吃一驚。”想著臉上露出笑容。花清淵見他無端發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寬,也報之一笑,並不多問。


    又行了三裏許,終於出陣。梁蕭定睛一看,隻見前方千仞懸崖,抱著一個方圓數十裏的穀地。數道泉水匯成一條清溪,清溪又串著兩個小湖,湖邊雜花生樹,隱現出閣樓飛簷。與穀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穀內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邊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著許多奇怪物事。


    花清淵見梁蕭十分好奇,便將他帶到高台上,笑道:“這裏叫做‘靈台’。”指著一個被水力驅動的古怪圓球道,“這是渾天儀,能測算周天星辰運行。”又指著一個八龍銜珠、下有八隻青銅蟾蜍的甕狀銅器道,“這是地動儀,能測知山崩海嘯、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銅架是量天尺,能測山嶽之高。右方那個圓筒則叫定海針,能探江海之深,若與波動儀合用,能從流水之象,推測出水旱災情。”花清淵指著千奇百怪的器械,給梁蕭一一解釋,其中還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個時辰鳴叫一次、伴有小銀人歌舞的波斯水鍾,還有盛了水銀的水晶球——花清淵稱之為“陰陽儀”,能知冷熱寒暑。


    這座“靈台”聚集了古往今來無數智者巧匠的智慧。梁蕭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無不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黃帝破蚩尤的指南銅車上坐下。指南車每調一次機關,便能自行前進數丈,右方銅人的手臂始終遙指南方,左邊銅人則雙手擊鼓、空空作響。


    梁蕭玩了一回,跳下車,心生頑皮,又往一人高的渾天儀上跳去。渾天儀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圖景,每顆星都對應天上星辰。梁蕭一腳踩定支柱,一腳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轉,星宿頓時亂了方位。


    花清淵阻攔不及,大吃一驚,忽聽一聲厲喝,一道人影如飛般從台下掠來。來人將梁蕭劈手抓住,重重一擲,摔得他兩眼金星亂迸,掙起一瞧,隻見一名老者,黃袍白發,雙頰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視。梁蕭一怒爬起,揮拳搗向老者胸口,花清淵一伸手,將他拳勢封住,向那人恭聲說:“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不要怪他。”


    黃袍老者哼了一聲,也不瞧他,盯著梁蕭說:“你是誰?竟敢攪亂渾天儀,哼!若不重新對好,休想下去!”梁蕭的背脊隱隱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對好!”黃袍老者目中精光閃動,伸手將他一把拽過,梁蕭還待掙紮,已被老者高高舉起,厲叫:“你不重新對好,我把你扔下台去!”


    靈台高約十丈,加上黃袍老者大力一擲,便有十個梁蕭,也要當場了賬。但這小子天生倔強,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叫道:“就不對好,有膽就扔呀!”花清淵卻知這老者言出必踐,慌道:“明老,這小孩頑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這渾天儀的事,由清淵來做好了。”


    梁蕭叫道:“花大叔,你幹嗎對老頭子低三下四的?”花清淵哭笑不得,他頭不敢抬,手不敢垂,心想:“你這孩子,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嗎?”黃袍老者斜瞅花清淵一眼,冷笑說:“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帶著外人,把靈台弄得亂七八糟。哼,你做了宮主,天機宮怕也要斷送在你手裏!”


    花清淵臉漲通紅,支吾說:“明老……明老教訓得是。”黃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態輕蔑,將梁蕭一扔,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梁蕭爬起來追趕,卻見黃色人影疾如閃電,隱沒在綠樹紅花之間,不由跺腳道:“花大叔,你幹嗎不攔著他?我要跟他算賬。”花清淵苦笑道:“這位老先生武功極高,別說是你,我也打不過他。”


    梁蕭道:“方才他抓我那招,雖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說著錯步揮拳,身子後仰,雙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莊周夢蝶”。跟著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為“雞犬升天”,這招取自漢代淮南王劉安的逸事。半空中,梁蕭忽又揮足倒踢,雙掌斜劈,如躍波斬浪一般,卻是一招“許慎屠龍”。花清淵看了兩招,隻覺變化奇妙,果然能夠克製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擊更是淩厲,不由心頭怪訝,待梁蕭落地,問道:“你知道破法,為什麽不能抵擋?”


    梁蕭一愕,搔頭咕噥:“這個……老頭兒出手太快,我腦子轉不過來,手也不及動彈。”花清淵含笑道:“這就是了!所謂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厲害,卻沒相當的功力;對方隻要快過你,你就沒有出手的機會。”梁蕭道:“那如何才能變快?”花清淵道:“唯有用心苦練了。練到一定的地步,自然熟極而流、快慢由心。”


    梁蕭默然不語,心裏暗下決心:“一定要練好功夫,下次也抓著老頭兒,把他的屁股摔成八片。”想是這麽想,可經這一折騰,他興致索然,無心再鬧,跟花清淵下了靈台。穿過一片林子,隻見前方楊柳青青,擁著連雲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綿數裏。穿過一扇日門,異香撲鼻,滿眼姹紫,花間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兩人穿過兩道水榭,間或遇上隨從侍女,都對花清淵含笑招呼,並無主從之分。梁蕭心中羨慕:“人人都喜歡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氣,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門,但見門首鐫了幅對聯,梁蕭一時興起,念道:“真……俗,嗯,中間是些什麽字兒?”又望左方的石柱皺眉說,“條……心,唉,這人不會寫字麽?”


    花清淵忍住笑說:“蕭兒,這兩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寫得出來的。連在一處,念作‘真水洗塵俗,清音滌凡心’,嗯,橫著那排字,你認得麽?”梁蕭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認錯,甚覺羞愧,臉漲通紅。


    花清淵歎道:“這念做琴心水榭。”梁蕭仔細看了兩眼,隻覺這些字大開大闔,全無拘束,竟然頗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著對聯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地念道:“落魂狂生酒書。”花清淵笑道:“這次大致念對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書,而是醉書。”梁蕭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書醉書還不都是一樣。”花清淵一笑,忽聽得門內傳來琴聲,不再多言,挽著梁蕭跨入月門。


    到了水榭盡頭,一隻紫金香爐白氣嫋嫋,空中彌漫龍涎香的芬芳。一名緇衣女子盤膝而坐,纖手如雪,鼓動瑤琴。女子的左邊站著花慕容,花曉霜偎在一名藍衣美婦的懷裏。眾人瞧見梁蕭,均是微笑不語。


    梁蕭見那鼓琴女子年不過三旬,麵若冰雪,目似秋水,容貌清逸秀美,通身一股雍容華貴之氣,令人十分心折。


    琴聲初時細微飄忽,如芙蓉泣露、香蘭含笑,於不經意間牽動人心。梁蕭見花曉霜對自己微笑,正想招呼,那琴聲一揚,如千丈絕壁,危不可攀,梁蕭聽得心頭一震。藍衣美婦卻眉頭微皺,將曉霜的兩耳捂住。但聽那琴聲越拔越高,梁蕭的心弦也隨之繃緊,跟著琴音又是一落,似從千尋高峰掉入萬丈深穀,梁蕭心隨之落,起落間生出幾分迷亂。


    那琴聲於低回處徘徊時許,漸又拔高。初時尚如雨打花林,漸漸透出刀槍之聲,梁蕭聽得氣血賁張,心跳加劇;這當兒,琴聲又一弛,再變舒緩,如思婦沉吟,兒女別語,有一種說不出的悲苦淒涼;如此顫吟良久,終於曲終音散。這時眾人發現,不知不覺,六根琴弦已經節節寸斷。


    緇衣女子呆看斷弦半晌,心想:“離愁引啊離愁引,彈來彈去,終究隻是斷腸罷了。”胸中一痛,推開瑤琴,抬眼處,梁蕭已是淚流滿麵,不由輕咦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小小年紀,又能聽懂什麽?


    眾人見梁蕭哭得傷心,無不驚奇,花慕容問:“你哭什麽?”梁蕭應聲驚醒,慌忙拭淚,抗聲說:“誰哭了,我、我眼中有砂子……”


    花慕容心裏笑翻,擠兌他說:“騙人也不是這個騙法,我們都看到你哭了。”梁蕭惱羞成怒,罵道:“哭又怎樣?哭你媽的喪。”花慕容大怒,舉起粉拳,忽見緇衣女子微微擺手,又隻好放下手,狠狠瞪了梁蕭一眼。


    緇衣女子凝視梁蕭,笑道:“曉霜口中的蕭哥哥就是你?”梁蕭瞅了曉霜一眼,點了點頭。緇衣女子向他招手說:“你過來。”


    梁蕭見她神色友善,走上前去,不防緇衣女子右手探出,指尖拂向他肘上的“曲池”穴。梁蕭不及細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訣,翻手屈指,向女子的脈門彈去。蕭千絕曾以這一招,挑瞎了雲萬程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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