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聽華克強的話了。


    他剛剛瞧見愛的彼岸,那裏卻又陷落。眼前一片虛茫,空得沒抓沒落。他垂頭喪氣。


    由於明白了原由,他連看一眼肖麗的勇氣都沒了。他很自己糊塗一時,恨自己蠢笨、恨自己粗俗,甚至認為自已根本不配這個正直、內在又嚴肅的姑娘——奇怪,他這麽一想,反倒有種擺脫痛苦的輕鬆感。但他依舊恨自己,恨得要死,整天真有點半死不活的樣子。


    可是,過了半個月,他正在拿一個小搪瓷杯,在訓練館外邊的水罐前接水喝,忽然給一隻大手抓住腕子拉向一邊。水灑了一身,杯子險些落地。他一看,原來是女籃隊的大楊,楊光彩。這個農村長大的傻裏傻氣的姑娘,身高一米八十六公分,臉上身上的汗毛很重,遠看顯得挺黑。力氣卻大得出奇。別看她的動作和她長長的腰板一樣僵硬,但她能在比賽場上控製“製空權”。在隊裏被戲稱做“空軍司令”。此時,靳大成被她拉到牆角,用胳膊頂住,一雙小眼死盯著他,氣沖沖地說:“你要是再跟小肖耍花招,我就跟你拚了!”


    他不明白下邊將要發生什麽事情,也不知該說什麽,驚訝地望著她。這大個子姑娘卻從袖口裏拿出一個摺疊的紙條給他,隻說:“給你,看吧!”就邁著生硬的步子走了。


    他打開紙條,上邊隻寫幾個字:“今晚八點,在體育館南門對過的小街上等你。”


    字跡細小而秀麗,卻沒署人名,是不是肖麗?


    晚飯後他按時悄悄去了。那是條不起眼的又短又窄的小街,沒有幾戶人家,入夜後很少行人。街道兩旁的槐樹粗矮兩茂盛,繁密的枝丫橫斜交蓋,幾盞路燈隻能灑下斑駁疏落的光影。他走進這又黑又靜的林蔭小路,感到有種很濃的樹葉氣息混在夜空裏,說不出的楊美。他從小街這端走到那端卻不見一條人影。待他剛要折頭往口走時,忽些發現身前不遠的街心立著一個姑娘苗條的影子。肖麗?果然是她!他的心立刻跳得快了。


    他走到她麵前,正不知該說什麽,肖麗就問他:“你用假信騙我,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他怔了。麵前尚麗的臉正這在一塊很濃的陰影裏,看不見她此時是什麽表情。他不明白肖麗何以提出這個問題,又怎麽知道他使用的那個不高明的伎倆是有人為他出謀?


    他給尚麗冷峻的口氣逼得剛要回答,一想到自己不該說出華克強,便支支吾吾起來。


    肖麗的問話更加生硬和急迫:“是不是有人給你出主意?”


    他真不好回答。“好了!”肖麗說:“我知道你是沒有這種小聰明的。我也不問是誰了,隻要知道不是你就行!”她停頓半刻,又說:“請你下決心不要再給我來信了。


    你,你知道——我多麽愛打球!”


    她不提愛他,卻說愛打球,什麽意思!這句不著邊際的話使他懵然莫解。這時,在她那陰影籠罩、晦暗朦朧的臉上,分明閃出一種強烈、灼熱、渴望的目光,更使他如人大霧中一般糊塗起來。未等他弄清她的意思,她忽然伸出一隻手,說:


    “來,握握手,咱們的事從此結束了吧!”


    他握著她的手,好象任何感覺都沒有。似乎隻感到這手冰涼、汗淋淋,仿佛剛從水盆裏伸出來的一樣。他茫然地問:‘


    “咱們還沒開始,怎麽就結束了?”


    肖麗蕪爾一笑。這一笑,又好似給了他無限的東西,給了他一切;他所盼的,都給他了。跟著肖麗從他又大又厚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來,轉身跑了。


    他直怔怔地站在原處,看著她跑去的背影。這身影很快就在重重夜色中消失。隨後是漸漸遠去而依然清晰的腳步聲。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口事?一切都似是而非,一切都似有若無;他好象得到一切,又好象失去一切。事後細細品味,更多的是擔憂和苦惱,而不是歡欣與滿足。她接受了自己的愛?虛無飄渺,沒有一點根據;她拒絕了自己的愛?卻是實實在在的。看來這是一次作為告別的相見了。“從此結束!”——他長長嘆口氣,一遍遍絕望地重複這句話;當他陷入了深深的沮喪裏,那個傻裏傻氣的大個子姑娘楊光彩又暗中塞給他一個條子。


    又是那細小而秀麗的字跡,又是那時間、那地點。他去了,她依然告訴他那麽兩句話:


    “我多麽愛打球……咱們的事就從此結束吧!”


    一次又一次,一直沒有結束,一直在宣告結束。而他們的愛情就在這窄小、靜謐的小街上,在這喃喃地、愈來愈無力的“結束”聲裏真正開始了。


    一片雲影從月邊移開,一隻鳥兒騰空而起,一汪清水終於從碎開的冰片中間漾起漣漪……他們終於跳上同一隻小舟,隨著微風輕浪,陶醉在同一節拍的愛的搖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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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之上


    五


    總教練盧揮獨自在屋裏使勁地吸菸。屋裏的空氣已然渾濁,濃煙瀰漫,好似什麽東西燒著了。那就是他的胸膛;胸膛裏冒火,簡直要從嘴裏躥出幾尺的大火苗子。他臉上布滿怒氣,仿佛罩著一塊可怕的陰雲,已經不止一次地、無聲地響起雷霆了。


    事情出在昨天晚上。一場表演賽中,男籃一隊的靳大成和女籃一隊的肖麗分別請了假。這件事當晚就在整個體訓大隊裏引起種種猜測,他都聽到了。而早在這之前的一個多月,他就耳聞一些風聲,他暗地裏留心察看,果然發現肖麗和斯大成有些反常:這幾天這個愁苦不堪,那幾天那個神魂顛倒。尤其在比賽時,隻要靳大成坐在一旁,肖麗好象隻是人在場上,心在哪裏鬼才知道呢!瞧,她把球兒傳到了對方手裏!瞧,她又莫名其妙地撞在對方身上……這還是肖麗嗎?別是著了魔吧!他把這些惹人起火的事都壓在心裏,愈壓爆發的可能和力量就會愈大。到了昨天晚上,事情終於變得公開了、不可隱瞞了,他憋在心裏的忿怒也就抑製不住地要爆發了。


    今天一早,他召開全體籃球運動員的一次會。他在會上講了話,講得那麽激動,在台前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一句話一個“是嘛!”點著的煙抽了幾口就抬滅,滅了又點上。這位三十多歲的教練,在運動生涯上,十分老練,富有經驗和威信,但在待人接物上,總那麽簡單,天性的純真,易於衝動,使他仿佛永遠也不能成熟似的,好象流動的水,總也結不成冰。瞧,他今天遇到這件事,又沉不住氣了,終於憤憤地說出發生在籃球隊裏違反隊規的戀愛事件。他的火氣很大,話說得也粗魯:


    “誰要談戀愛就給我脫下運動農。我這裏不是婚姻介紹所,打籃球還沒有男女混合隊呢!胡來!”


    大家聽了悄悄地笑。雖然他沒點出人名,人人心裏都有數,暗暗把目光瞥向靳大成和肖麗。靳大成垂下了頭,肖麗卻挑戰似地揚著臉沒有任何表情,臉色漸漸變得十分難看。好象她在任憑別人罵她、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譏笑她、用世俗的觀念來褻讀她內心最神聖的東西。


    當盧揮看了她一眼之後,忽把話題轉到別的問題上。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在衝動中當眾揭開這件事,會使她處境尷尬難堪。而他說過這些話,並不能消除心中盈滿的怒氣。


    等他冷靜下來,就有一個問號在腦袋裏旋轉起來。這問號已經在他腦袋裏轉了一個月,甚至轉得他頭昏目眩,也沒答案,隻有愈來愈明顯的惱人的事實。可是……他想。難道她真的要放棄自己剛剛開端不久、可望放出光華的運動生涯?難道她對籃球運動那麽如癡如狂的熱愛竟會被這種看不見的男歡女愛魔術般地取代?他不能相信、不能容忍、不能眼瞧著自己心愛的運動員這樣輕易地被奪去!


    兩年前的事好象一幅畫,又逼真地出現在眼前。


    那是初夏。他去觀看體委和教育局聯合舉辦的一九五九年市中學生女子籃球賽,打算看看有沒有可以培養成材的運動員的苗子,以補充正在老化、戰鬥力日趨下降的市女子籃球隊。說真話,那天他來根本不抱有什麽希望,卻意外地發現了肖麗。憑著他老練和雪亮的目光,一眼識到這姑娘的反應、彈跳、速度、意識和身體素質都不尋常,是個一樣不差的標準的後衛材料,而且有著很大的潛力和可塑性——這可確確實實是意外的發現!球賽完了,他走到她麵前,問她:“你幾年級?”


    “高三。”她說。一邊用塊毛巾擦著臉上的汗。那張鼓鼓而淺黑色的小臉兒沒有任何表情。


    “你認得我嗎?”他問。


    “您是市隊的盧教練。”她說。仍然沒什麽表情。


    在這大名鼎鼎的市隊總教練麵前,一個少年業餘球手居然表現出如此平靜從容的態度,而不象有些一心想高攀的業餘隊員馬上擺出一副招人喜歡的樣子。他以為這姑娘是那種把運動當做業餘愛好、一心想考上大學、另有誌向的年輕人。那就太可惜這麽難得的好材料了!有的人同時具有幾種不同素質,發揮其中任何一種素質都能成材,她可能就是這樣的人。但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把她拉上球壇,因此鼓足勁兒準備說服她。那臉上完全是一副傳教士勸人人教的神氣。“如果我現在就調你到專業隊,你願意來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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