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抬起一雙黑盈盈、動人的眼睛,那鼓鼓的小臉兒居然放出光彩。她點點頭說:


    “現在?我願意。”


    她說得一點也不含糊。他聽了反而感到驚訝。


    “你不想考大學?你也不想上完高中了?”


    “您不是說‘現在’調我嗎?”這姑娘告訴他:“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籃球運動員。”


    這姑娘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猜想與意料,但他聽了卻是心花怒放。他最愛聽自己看中的年輕人口中說出這樣有決心和有誌向的話。他把興奮抑製在心裏,想再試一試這姑娘決心的大小,便故做思慮地沉了片刻,問她:


    “你多高?”


    “一米六四。”


    “對於籃球運動來說,可借矮了些。”他裝做有些遺憾那樣搖了一下頭說。他見她沒說話,便又說,“你今年十七吧!可能還能長一點兒。”


    “不,我不大可能再長高了。可是——”這姑娘臉上仍舊沒有什麽表情,所說的話分明是在反駁他,“我能在高個子中間找到空間。您也以為籃球隻是高個子的運動嗎?”


    盧揮說不出話來了。他本想試探這姑娘獻身籃球運動的決心的程度,故意說了反話,卻使自己陷人被動。他發窘地笑著,心裏反而更加喜歡這個性格倔強的姑娘。他深知,意誌往往能在能力的限度之外創造奇蹟。他忽然哈哈大笑,一拍這姑娘的肩頭轉身而去。


    回到體育大隊,就跑到前院的體委辦公樓去,對體委辦公室的黃主任說:


    “老黃,快去辦,我要她了!”


    “誰”胖胖、溫和、富態的黃主任驚奇莫解地睜著一雙小圓眼睛問:“你說的是誰呀!”


    “那姑娘!就是她!”


    “唉,老盧,哪個姑娘?哪兒呢?姓什麽、叫什麽?”


    盧揮愈急就愈想不起這姑娘的名字和所在學校。他用拳頭鑿腦袋,腦袋裏反象空的一樣。


    半個月後,肖麗就調了進來。盧揮把她安排在一隊,由自己親自培訓。肖麗便成了市女籃中一名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的隊員。


    情況比估計得好,這是最使人高興的事。


    教練最願意碰上這樣的運動員。好比雕塑家手裏一塊軟硬度正合適的泥塊,並且有很強的韌勁、拉力和耐性,似乎想叫她成什麽樣,她就能成什麽樣。她剛強、執著、堅忍的個性,加上優良的身體素質,使她很快就掌握住各種高難度動作;她內涵而不外露的聰穎與專心專意,使她能夠對盧揮的指導意圖心領神會。她精神上還有一種天生的難能可貴的穩定、冷靜和成熟,使她能在比賽中發揮出訓練得來的最好成果。這樣她的技術和水平就眼看著日日拔高,好象夏天漲洪時,從河邊的標尺看猛長的水線。快得往往使盧揮都暗暗吃驚。


    一個能夠成材的學生碰到一名有眼力又有辦法的教師,好似在強健的母體內重新投一次胎。在好鐵匠的手裏,一塊劣鐵能打成一柄好刀;在低能的鑿刻匠的手下,一塊美玉也會變得磚瓦不如。幸虧肖麗碰上了盧揮——這個國內公認的第一流教練。豐富的教練經驗和訓練辦法自不必說,他還是一位運動心理專家。他注意把握運動員的身體特點之外,更注重掌握運動員的個性。好比一個優秀的高級軍事將領,往往把對下級指揮員性格的了解看得比每支部隊的武器配備更為重要。善於抓住人的精神和心理因素,辦法就能多上一倍。而盧揮對尚麗的了解不僅於此,他還感到這姑娘和自己頗為相象,就象兩隻麻雀那樣相象。開始他隻感覺他倆很象,卻不知象在何處。他找到他倆性格中一些相似之處,比如內在、倔強、認真……還有呢?似乎總還有點什麽——在至關緊要的地方。一天早訓前,他去訓練館,看見空蕩蕩的館內隻有一個穿紅衫的姑娘用油墩布拖地。


    頭天颳了一夜大風,館內地板上蒙上一層灰濛濛的塵土。這姑娘正起勁地拖著,身後拖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明潔的反光。他細一看,那紅衫子上印著“6”的號碼,原來是肖麗。


    他心裏忽然感動起來,並一下子悟到了他和馮麗那關鍵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對籃球運動有股瘋狂的愛。隻有這股愛,才會對球場也懷有一種感情。就象老農對土地也有著深摯的感情一樣。盧揮感到自己心裏有根弦,給這情景引起的激情撞響了,發出明亮悅耳的共鳴。他是個出名的“事業狂”,二十年來他把所有心血都傾注在事業上,甚至花費兩個小時去看電影都覺得可惜。真正從事事業的人,對一個投身到事業中來的人,馬上會湧起強烈的愛。他還認準,這樣一個姑娘將來必然能在事業上做出一番成就,誰也攔不住,誰也別想把她扯出球壇。


    但是,現在他不明白了。男籃那寬肩膀的壯小子靳大成施展了什麽魔法,怎麽會一下子就把肖麗單純的生活、平靜的內心、專注的精神天地全搞亂了?


    他不明白這一切,恐怕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這原因與他自己當年的奇特的婚姻有關。


    他是獨生子。父母一直切盼有個女兒,卻盼不來。一次父親到河南辦事,趕上那裏鬧大水,遇到一個十來歲、無親無故、沒人養活的孤女。父親生了憐憫心,收這孤女為義女帶回來撫養。那時盧揮比這女孩子大兩歲,便以兄妹相稱,後來這女孩子長大,父親捨不得這苦命的女孩子嫁出去,再遭什麽不幸,便做主叫她和盧揮成婚。盧揮自小喜歡這義妹,並不反對,高高興興順從了父親的意誌。但他們的婚姻是沒有經過戀愛的婚姻,是從兄妹之情過度到伉儷之愛的。盡管他倆的感情融洽和諧,卻從未嚐過初戀與熱戀的滋味,沒有感受過戀愛時那甜美、醉心、令人顫慄的力量。因此他無法理解靳大成與肖麗之間發生的事。更由於,他認為這種事與他酷愛的事業水火難容,便象痛恨竊賊一樣痛恨靳大成,好象靳大成把他的一件珍愛的寶貝偷去了。同時他也恨自己對這件事反應遲鈍,沒有在剛剛開端就察覺出來而斷然把他倆分隔開……盧揮想著,忽覺手指象被什麽蜇了一下似的生疼,原來是夾在指間的菸捲已經燒到根部,燙了手指。他趕緊把殘剩的菸蒂按滅在煙缸裏。這一果決的動作,使他聯想到必須把眼前這樁惱人的事盡快而毫不猶豫地根除。


    他已經著手進行了。剛剛他派人去找靳大成來談話。他懷著一腔盛怒,等候著發泄對象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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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之上


    六


    有人敲門。敲門的聲音分外輕,似乎聲音裏含著一點膽怯,他料想是靳大成來了。


    “進來!”他說。


    進來的果然是靳大成。這個帶著一些山東大漢氣概的小夥子惶恐地瞧著他,顯然已經知道總教練找他來的目的了。


    盧揮一見他,就厭惡地轉過身去,點菸、吸菸、吐煙,半天沒轉口身來,靳大成從總教練一手權腰、斜著肩膀的背影,以及斜在背部衣服上幾條粗大的皺摺,就能感到他忿怒的程度了。平日裏,總教練是個既嚴肅又溫和的人,他隆起的眉骨下、布滿細紋的眼窩裏,那一雙微眯著的、富於您力的眼睛總閃著親切的目光。盡管他在訓練時象法官一樣嚴格、苛刻、不容情麵,在訓練之外卻與運動員們象朋友一般有說有笑,自從他來到球隊,還沒見過總教練對誰發過脾氣。為此,他就更覺得事情的嚴重。他站著,不敢坐下。


    果然總教練發火了。忽轉過身,同時轉過一張漲得赤紅的臉。他仿佛再也抑製不住地從胸膛裏躥出一個氣沖沖的聲音:


    “你搞的是什麽?嗬?”


    “我……”靳大成不知該怎麽回答。他不敢看總教練的臉,把目光垂落在總教練的腳尖上。


    “你!你難道不知道運動員不能談戀愛,你是不是明知故犯?”


    “我?”


    “‘我’什麽!你別拿我當木頭,我一切都看在眼裏了。整個體訓大隊沒人不知道你做的事,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麽影響?照你這麽幹,大家全談戀愛算了,體訓大隊還不垮掉?再說,誰都知道,肖麗是女籃中最有前途的隊員,她已經叫你搞得神魂顛倒啦!


    你是不是想毀掉她的前途!你別不說話,你為什麽做起事來膽大包天,在我這裏卻裝得膽小怕事?”


    總教練的怒火非但不減,反而象石油井那樣,一旦噴出來就遏製不住。在他嘴裏,靳大成好象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事情的壞蛋。而這個老實、淳樸、沒經過什麽事情的山東小夥子碰到這種場麵,真不知該怎樣應付和解釋。他連自己是對是錯也分辨不清了。


    站在那兒,一雙手汗出不止,不住地往褲子上擦抹。


    總教練依舊冷靜不下來。他根本不想在愛情——這個對習他頗為陌生的世界中平心靜氣地走一走,看個究竟,也就沒於處理好這種事情的妥切辦法。相反,一種急切結束這件事的焦躁心情,使他愈加十足的粗暴,他朝靳大成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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