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股不顧一切的勢頭了。


    誰料到她那麽鎮定。她抬起眼睛——這雙黑盈盈的眼睛裏再沒有那次接過汽水瓶時閃露出的目光了。她從微微張開的方方的小嘴裏吐出的聲音,有種嚴肅的意味:“我沒收到你的信。”


    一時,他感到陽光失去了暖意,空氣也凝滯了。


    他還想說什麽,想挽留什麽,想爭取什麽。她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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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之上


    三


    男籃隊長華克強是個機靈非凡的小夥子。他在隊裏同肖麗在女籃中的角色一樣,是一個控製球的後衛隊員,而且早已是聞名全國的一名出色的後衛。依照籃球專業裏的俗話說,他是打“靈魂”的。在比賽場上,特別當麵臨勢均力敵的強隊和強手時,一個球隊的陣勢、謀略、士氣和應變能力,往往集中在這樣一個“靈魂”的身上。激烈的對抗需要有勇又有智,他恰恰是個智勇雙全的人物。捨身忘死的運動員容易找著,擅長智巧的運動員卻很難遇到。華克強正是這樣“用腦子”打球的隊員。他今年二十五歲,運動員與作家大不相同,二十五歲的作家還不易受到人們承認,運動員到了二十五便被稱做“老運動員”了。可是他十九歲剛剛入隊時,已然這樣成熟和老練。在比賽勝敗千鈞一髮的關口,很少手忙腳亂,依舊鎮定如常,甚至隻有在這個時候才顯露他的優長。這樣一個隊員在隊裏久了,地位就不一般。他是教練在比賽場上的化身,場上失去他,如同部隊失去指揮員,剩下的隻有散兵遊勇。在場下,在生活裏,在隊員與隊員之間,便無形中成了一種主角。至於他的模樣,同他在場上的表現一樣,是聰明外露的;一副漂亮聰明的麵孔,高高的額頭和鼻樑,尖尖而翹起的下巴,一頭自然打捲兒的褐色的頭髮,看上去有點象混血兒。明亮的眸子從那深深的眼窩裏隨時隨地閃出他敏捷的內心反應。


    他個子不高,長長的腿,周身的皮膚異樣的白,在伏日的酷曬下隻能發紅,不會變黑,尤其穿上白色的背心褲權,在場上跑起來分外耀眼,好象一隻雪白俊健的山羊。他是整個體訓大隊公認的頭號“美男子”,不隻一次收到了不相識而熱情奔放的女青年的求愛信,有的甚至寄來照片。這些女青年中,有的迷他一手好球,才迷上了他;有的則醉心於他的外表。他每次收到這樣的信就立即撕掉,連同照片都撕得粉碎,悄悄扔了,也不聲張。因為體訓大隊有條,嚴厲的禁規:運動員在隊期間絕對不準談戀愛。尤其籃球隊的總教練盧揮對這種事嫉恨如仇。三年前女籃有個叫陳慡的隊員與一個大學生交朋友,盧揮一怒之下把她開除了。有了先例,規矩就有了苛刻的不可逾越的尺度。在老隊員中,大家對這種事都存著戒心,不敢觸犯,盡管有人在外邊悄悄進行,對隊裏卻嚴守秘密,裝得象一群尼姑、和尚一般。


    華克強憑著他的敏感,第一個發現了靳大成的心事。他談話頗機巧,沒花什麽氣力就獲知靳大成的全部隱秘。一來由於靳大成對他抱有好感,欽佩他的球技和聰明。雖然他文化程度隻有初中二年級,但天資聰慧補償了他學業上的欠缺。在同隊那些簡單粗淺、缺乏頭腦的隊員裏,似乎隻有他最能了解自己。為此靳大成也給他以最大的信任。二來,初戀的秘密是種藏不住的秘密。它怕被人知道,又歡喜被人知道,它還是種甜蜜的痛苦,折磨人的快樂,當靳大成把這樁事吐露給華克強後,心裏反而說不出的暢快。內心的幸福盼望有人分享,此時仿佛終於有人來分享他的幸福了。“你真以為,她就是喜歡上你了?”華克強問。“嗯!”他臉頰給興奮的火燒得火辣辣的,一味地點著頭說:“我能肯定。、”


    華克強臉上掠過一道陰影。這瞬間即逝的表情沒有使如醉如癡的靳大成注意到。華克強又問:“你用什麽證明?”“我給她寫過信。”“傻瓜,那怎麽能證明?她給你回信了?”“沒有……”靳大成懊喪地垂下頭來說,“我問過她,她說沒收到。”


    華克強笑了,說:


    “這倒是有趣的事。信她肯定收到了。如果她想拒絕你,就會當麵責備你。為什麽說沒收到?”


    “我也這麽想過。但又想,她是不是悄悄地把信處理掉了?根本不想理我……這事真叫人費解。”靳大成說。他那張寬大的臉上滿是擔心的神色。


    “如果她把信保留起來呢?”華克強說,“那就能證明她喜歡你了。”


    “對!”靳大成的眼睛在鏡片後一亮。跟著他又蹙起眉頭說:“我怎麽能知道她把信保留起來沒有呢?”


    華克強聽了,深眼窩裏目光明亮地一閃。他想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馬上俯過身,把嘴唇湊在靳大成的耳邊,悄聲教給了他。好象在球場上,他授給他突破對方嚴密防線的一條妙計。靳大成聽著,給華克強的聰明智巧驚呆了。華克強說:


    “你用這法子,保證能試出你那些信的下落。如果她還收著那些信,肯定就是對你有意思了。”


    靳大成朝他感激地笑著。其實華克強這樣熱心幫助斯大成出自一種心理——他很想試探這個可愛的姑娘是否真的喜歡上別人。


    靳大成依照華克強的妙計,給尚麗寫了一封信,然後又把這封信謄抄一遍。兩封信看上去一模一樣。他把一封信寄給肖麗,另一封留在自己手裏。


    信寄出兩天後,他便尋找與肖麗單獨說話的機會。他找到了——這天中午,肖麗從操練館日來得最晚,上樓放了衣服再去食堂,也就比旁人晚一些。靳大成看準時機,躲在通向食堂的走廊拐角處等候,眼瞧著肖麗來了,他就迎麵走上去,按照華克強教給他的話一宇不差地說了;“我大前天寄給你的信呢?”“沒見到。”肖麗說著就朝食堂走去。“等一等。”他說,“你別騙我了。信收到也沒關係,你怎麽亂扔?多虧剛才我在院裏抬到了。如果別人撿到看了怎麽辦?”


    “什麽?”肖而驚訝地揚起黑盈盈的雙眼。


    靳大成把留在自己手裏的那份謄抄的信拿給她看,說:


    “你看,不是那封信嗎?”


    肖麗頓時失去往常的鎮定,慌忙拿過信一看,不禁輕聲叫起來:“不對呀!你的信我都鎖在箱子裏了,不會有人動呀!”跟著,她提著這封信的複製品轉身跑回樓上宿舍去了。


    靳大成真高興哪!他終於從這姑娘一時的忙亂中窺見她守在心中的秘密。這秘密好比躲藏在雲後的月亮,厚厚的雲彩遮得嚴嚴實實,一片漆黑都不見,此刻風吹雲動,月亮忽地渾圓而皎潔地顯現出來……原來她把他的信都鎖在箱子裏呢!還有什麽更可珍貴的事實能證實這姑娘在悄然無言地愛著他呢?多少天來,他飯菜不香,今天午飯忽然胃口大開,內心的喜悅使他的臉變得格外生動。華克強在一旁看到了。走過來,把兩條胳膊交叉地架在他肌肉豐滿的方肩頭上,小聲問:“怎麽樣?”“好,好!”他嘴裏塞滿東西,隻能樂嗬嗬說這麽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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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之上


    四


    快樂隻是短暫的一忽兒。當他吃過午飯就發現,肖麗跑四樓上後再沒下來,也沒吃飯。隨後他便十分明確地感到他與肖麗之間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他碰到她,她不單不瞧他一眼,而且臉色異常難看。開始他並不明白這變化的原故。他處處留神察看她的神色,尋找這突變的根由。他發覺,她在同隊女伴打鬧時,連平時那樣的微微一笑也沒有了。


    她總是緊皺眉頭,咬著下唇,緊板著的麵孔似乎含著一股溫怒。有一天晚上,體訓大隊的各隊都集中在會議室,聽取擊劍隊出國回來的觀感和體會,肖麗坐在距離靳大成左邊挺遠的地方,他一扭頭,看見肖麗正側過臉盯著他。他倆的目光一接觸,肖麗竟然狠狠瞪了他一眼,跟著把頭轉回去。這一眼,使他如人冰潭,寒徹肌骨,連心也涼得發顫。


    但這麽一來,他反而變得清醒,有所悟地想到,是否因為自己那封假信觸怒了她?對,對,肯定是這樣。別看肖麗的年齡在隊裏最小,人緣也好,但她的夥伴們很少跟她逗笑,不知她怎樣贏得比她年齡大的姑娘們一種又親切又敬畏之情。更何況,誰又會用這種輕挑、欺詐、惡作劇的手段去對待一個少女最莊重的事情?自己不是從書裏看過這樣的話嗎——“初戀少女的盾牌,便是一顆自尊心”,還有“自尊心是世界上最敏感、最脆弱的東西”等等,為什麽自己把這些名言都忘了,使用那愚蠢的辦法去試探對方?他開始埋怨給他出主意的華克強了。華克強卻不以為然,反告訴他說:“女孩子都是這樣,誠心給你點顏色看,你不理她,她也就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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