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九九爺挽留,打帽架摘下帽子扣在頭上就走。九九爺追上去。心一急,忘了門坎,摔個昏天黑地,爬起來再瞧,尹七爺甩著兩條細胳膊一路走去,那架勢攔不住。回到鋪子一琢磨,事要壞。尹七爺是鋪子兩隻手,八哥是兩條腿。這兩人都給得罪,一個走了一個不來,沒腿沒手,有嘛幹頭?買賣人最會討人歡喜,怎麽自己剛頭連句人話也不會說,都是叫鬼鬧的。想著想著,心裏賽廢掉的後花園長滿了糙。


    沒一會兒,意惹請來一位能人,幹瘦小人,戴圓眼鏡,鏡片湛藍湛藍,這人就是藍眼。


    剛頭藍眼在家抽菸袋,好賽正等惹惹來。惹惹一敲門,藍眼就在屋裏說:“我說不出三日你準來找我吧!”真是料事如神。站起身特長菸袋桿往腰後褡膊上一插,將倚在牆角一塊帶把兒的八卦羅盤交給惹惹拿著,說聲:“走吧!”就來了。


    藍眼一進黃家門,於巴小腦袋撥楞鼓賽的來迴轉,後腦勺上翹起的辮子頭,賽壺把兒,跟著轉悠,鏡片刷刷閃藍光。一路進了二道院,坐在茶廳。九九爺忙關了鋪子,帶著燈兒來上茶上點心,點菸侍候,一邊叫影兒去關大門。家裏有事,不能叫外人知道。精豆兒攙二奶奶出來見藍眼,二奶奶腦門箍一道梭子狀繡花抹額,顯然受了驚嚇,怕再嚇,把這大冬天防風的玩意兒也戴上。


    惹惹上來說:


    “這位是藍天師,算卦看相瞧風水無所不能,一身功夫,還能施展法術驅鬼捉妖。人家輕易不出頭露麵,八抬大轎也請不動,一聽咱的斷事,二話沒說就來了。藍天師,這位就是我嬸子。”


    藍眼下巴輕輕一點,鏡片一閃。閑話沒說,提著木頭羅盤到當院,取了院子正中擺在地上。羅盤上畫三道圈,裏圈是子醜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官,中圈是坎艮震登離坤兌幹八官,外圈是壬子癸、醜艮寅、甲卯乙,巽辰已,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幹亥二十四方位,中心黑白一對陰陽魚兒。藍眼東瞅西看南瞧北望,再挪挪這羅盤,扭臉問二奶奶:


    “您蓋這宅子時,請誰看的風水?”


    二奶奶說:“喲,這哪知道。蓋這宅子時,我還沒過門子呢。怎麽,不好?”她以為藍眼看出毛病察出禍根。


    藍眼說:


    “聖人也得擇地而居。皇上生在皇宮,死在皇陵,無論陽間陰間,都得講風水。不單皇上講,百姓照樣也講。”


    “您的話我愛聽。我們宅子哪兒不對,您隻管說。”二奶奶陪著笑臉說道。


    藍眼麵皮糙,看不出表情,眼鏡片子厚,瞧不出神氣。聲調幹巴,沒高沒低沒頓沒挫,可張嘴就一套:


    “好,您想聽就告訴您——居家住地,先要講地勢。東要有流水,名叫青龍;西要有大道,名叫白虎;南要有汙池,名叫朱雀;北要有丘陵,名叫玄武。您這房子往東是白河,天津衛最大的河,終年有水,再好不過,青龍有了;往西是北門裏大街,天天車水馬龍,白虎有了;往南,城裏淨是些臭水坑,城外一片蘆葦盪,天連水,水連天,朱雀也有了;往北,雖說咱天津衛沒山,可北邊地高,玄武也算有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配齊不易,擺妥更難。這四樣,叫做四神相應,大吉大利之地!大明永樂二年,明成祖建天津城,就按這地勢擺設的。所以我問您當初蓋房子時誰看的風水,是位能人!”


    藍眼開門見山,扔出這幾句,賽一股清風,把二奶奶也把全家人人臉上灰土賽的晦氣一掃而光。


    九九爺對藍眼說:


    “天師,您剛說話這會兒,我想起來,蓋這宅子時,看風水的先生是河東陳家溝的商四爺,大號叫賽諸葛。”


    “他是我舅舅。”藍眼說。


    一家人聽了更服藍眼,這叫祖上有根,沒根不服人。


    藍眼對二奶奶說:


    “剛頭說是地勢。單看地勢不成,我還得看庭院各處,各間房子的地形地相。各房各院各有各的視法,這裏頭講究大啦,錯一點不成,差半點也不成。比衙門的刑法律法嚴多了,刑法律法有商量,這沒商量。我得各處轉轉,有毛病沒毛病,一看就透。不論妖怪藏在哪兒,也甭想逃出我這雙眼。”


    直說得眼冒藍光,光芒逼人。


    二奶奶朝藍眼兩手合十作揖,說道:


    “求天師千萬救我一家子。九九爺,您和惹惹快陪天師去看吧!”


    沒料到,這一看,下麵放事的曲曲彎彎全都出來了。


    第十章 陰長陽消


    第十章 陰長陽消


    九九爺打十三歲就進黃家,六十有八,比二爺還長十歲,瞧過二爺尿褲,看過二奶奶進門那兩天哭天抹淚撒大潑。這老宅院出哪門進哪門,當初哪間房子許進哪間不許進哪間幹嘛用哪間住過誰誰住過,全在他肚子裏。惹惹離開這宅子時年歲雖也不小,可他記粗不記細,又在外折騰多年,新事壓舊事,舊事賽舊畫,早就糊塗了。九九爺則不然,沒新事,記舊事,連哪扇門拉手嘛樣的,嘛時候壞的,又換個嘛樣的,都記得牢牢,好賽他耳朵壞了,換的耳朵。


    九九爺提一大串銅鑰匙走在前,惹惹陪藍眼隨在後。沒在裏院走,撥頭回到影壁前,往西到頭,一道門關著,掛條長鎖,摘一把鑰匙捅進去,用勁擰彎,鎖舌頭才“咯”地彈開。門軸快鏽死,惹惹掉過屁股頂,吱扭扭才開,進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長好直好深一條走道,看不見地磚,滿是沒腳沒膝的野糙,長短足有幾十丈。好賽進了深山古道。兩邊高牆,一道道院門,全賽死人的嘴,閉著。


    “這是西跨院,大少爺沒離開這宅院時,這西院就沒人住了。至少十年沒人進來過……”九九爺說。


    藍眼沒言語。九九爺打開正把著西南角的頭道院門,裏頭的荊條蒿糙足有一尺高,甭說進人,腳也插不進去。蟲飛蝶舞,反添淒涼。幾間房門窗有開有閉,窗紙給風扯去,裏頭一碼漆黑,冒冷氣。惹惹不覺一步退到藍眼身後,賽怕那鬼鑽出來。九九爺說:


    “這是經房。當初辦喪事和尚老道念經的地界兒。老太爺和老爺做古時候,打大悲院請來和尚就在這兒做的道場……”


    “歸西之路,正好念經。”藍眼說罷轉身出來。


    進一道月亮門,也是破門爛窗歪梁斜柱碎瓦敗牆廢井死樹,橫豎扯的蜘蛛網反照陽光,鋥亮銀亮賊亮。木頭上的油漆快掉光,卻還看得先前都是朱紅大漆。惹惹說;“我姑姑出嫁時,好賽就在這兒辦的喜事。”


    九九爺露出笑顏,愈笑臉上摺子愈多。他說:“太少爺記性真不賴。這叫鴛鴦房,門叫鴛鴦門。姑爺來串門都住在這兒。那時候,柱子上掛著金漆大匾,房簷下懸著水晶玻璃鳳尾燈,四月裏滿院子海棠花……唉!”說到這兒,臉耷拉下來,一臉摺子賽掉在地上。


    藍眼沒吭聲,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門。


    下一道院,推開門,一片黑擁上來,賽進了夜裏。惹惹說:


    “這就是那年著火燒的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沒眼兒,自個愣燒起來。幸虧離著展家花園湧濟水會近,來的快,鄰居們使撓勾上手就把房頂掀了,要不非把前後幾個院子連上不可!”九九爺說,“那天大火苗龍賽地往天上躥,火星子直往你二嬸房頂上掉。多虧頭三天連下大雨,房子精濕,沒燒起來,可這院子燒得淨淨光。兩屋子書,一張紙也沒剩下。原先這是老爺老太爺念書的屋子。那時候嘛樣?幾十畝房子院子,看不見一粒塵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齊齊,頭是頭,腳是腳。一次我裹腿的人字兒打歪了,老太爺叫我解開重纏。一張帶字的紙也不準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個字紙簍,帶字的廢紙扔在裏頭。隔七天,崇文會派人來斂走。那是嘛規矩?家能不旺,業能不興?現在算完啦,主僕不分,上下顛倒,甭提崇文會的字紙簍,您瞧瞧茅坑去,舊書都擦屁股了。洋人一句話,賽過縣衙門的告示,國破家敗,不鬧鬼鬧嘛?”


    惹惹耳聽九九爺說話,眼睛卻瞅著書房廊柱上的木頭對聯。對聯板子燒糊,費半天勁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潑認源頭。這是下聯,上聯一個字兒也認不出來了。”


    九九爺立即說道;


    “上聯是,‘學端品詳由正路’。書房門兩邊也掛一副對聯,燒沒了。上頭是,‘瀟灑謝紅塵滿架圖書朝試筆,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鳴琴’。”


    惹惹大眼睜圓,叫道:


    “九九爺好記性呀!”


    九九爺說:


    “哪是記性好,老太爺那時候,每道門上都有對聯,不單這些正房,連廚房庫房前後門上全有,寫著處世做人的道理,我們這些下人個個都得會背。哪賽燈兒影兒他們,嘛都不懂,天天混日子。要趕上老太爺在,還不使棍子趕走!門房的對聯寫著‘常將勤補拙,勿以詭為能’。就是訓戒我們的話。廚房門上寫著‘煙火但期一家處,子孫維願世同居’。你去問馬媽,她一準還記得。後門外邊的對聯是‘光前已振家聲久,裕後還留世澤長’,如今後牆一塌,對聯不知叫誰扛走燒火。記得這對聯恐怕就我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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