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惹聽了發怔。八哥又說:


    “我再給你潑點冷水,幾十年他們為嘛按著這金匣子偏說沒有?為嘛當下說給你就給你,比吐口唾沫還容易?你說你爹隻聽說過這東西,自來沒見過。你怎麽知道匣子裏準是五個金元寶?所以我說不對勁兒。”


    惹惹一驚,又怔。人怔,身子賽木頭,眼珠子賽石頭,傻站著。八哥說:


    “打開,叫我看看。”


    惹惹伸出脖子,大肉瞼左右一扭一看,沒人。掉身拿後背擋著外邊,打開布包,露出匣子,掀開匣蓋,現出元寶。惹惹說。


    “全是真金,蓋子上鑲的全是寶石!”


    八哥沒搭茬,卻問:


    “你不是說五個元寶,怎麽四個?”


    “明明五個。”惹惹話一出口,忽想到剛頭把一個給了精豆兒,馬上破口說,“瞧,我怎麽記錯了。四個,是四個,沒錯。”腦袋裏一下賽熱饅頭。多虧冷熱別人瞧不出來。


    八哥說:


    “哥們兒,你挨賺了!先說這匣子上的寶石全是假貨,不信你拿到珠寶行叫人去看,一碼水鑽,染色的水晶玻璃,純粹樣子貨。我在東門外錦花珠寶店幹過半年零活,假玩意兒逃不出明眼。這匣子也不是真金,攀金,你瞧這四角,磨得露銅了。再說這四個元寶,金倒是金的,值不值錢?也值!在咱哥們兒手裏算大錢,可在人家有錢人手裏不算錢。你自來不趁這東西,到手就當寶啦!你掂掂,一個不過三兩,甭說別人,尹七爺一張畫十二兩,就值你這一匣子。你再拿腦袋好好想想,你黃家那大宅院連房子帶地值多少錢?你這幾個月給他們賺多少錢?你們祖上要拿這點東西當傳家寶,不是好比咱們夜壺傳給下輩?哥們兒咱挨賺啦!人家不過拿它哄你傻小子出力幹活。這麽一來,我倒認準你家真有個金匣子,可不是這個。哥們兒,人家拿豆腐幹刻個字兒,換去玉璽,你卻攥著這豆腐幹以為自己當了皇上。哥們兒,嘿,你還真行!”


    八哥說完,瞅著滿嘴黃牙哈哈大笑。這一笑,惹惹更受不住,“啪”地把金匣子一摔,金元寶全軲轆出來,使勁一跺腳,叫道:“我找他們鬧去,他們把我欺侮死了!”大步要返回黃家。


    八哥扯住他說:


    “你鬧就能鬧出真的?厄能耐想撤把那真玩意兒弄出來。你要去,你去,我走啦!”


    八哥假走,想叫惹惹求他幫忙。不想惹惹正在火頭上,有火有氣有怨有怒都想撤,便朝八哥叫道;“你走,走呀!你看我惹惹有沒有能耐。我要再求你,我八字倒寫著!”


    八哥一聽拔頭就走。一根根折兩半,掰了。


    惹惹抬起金匣子,拿回家。桂花一見樂得滿口小白牙。金子比嘛都亮,照花桂花兩眼,竟然看不出明明掛在惹惹臉上的事。她把金匣子放在鋪上,拿出四個金元寶掏出來排成一排,撂下窗簾,怕人偷看。一邊忙著給惹惹溫酒炒菜。一得空兒就回身伸脖探頭往屋裏鋪上瞅一眼。待酒熱菜熟端進屋,正要高高興興好好說說這金匣子事,忽然不見惹惹,出門叫也沒人答應。


    誰也不知,惹惹去找一位奇人。此人有名也無名。有名,名叫藍眼多無名,就是說天津衛誰也不知藍眼這一號。


    這兒再添幾句小詩,都是市麵上常唱的歌詞兒:


    有名常無能,


    有能常無名,


    打雷不下雨,


    下雨不颳風。


    揚巴賣麵條,


    中間放芝麻,


    一碗喝一半,


    剛把香味咂。


    第九章 鬧鬼兒


    第九章 鬧鬼兒


    天天大早,精豆兒去到二奶奶房中侍候梳洗穿戴。收拾零雜。今兒推門進來臉色就不對,嘴巴上的胭脂好賽塗在白紙上,眼珠子離離嘰嘰,不賽一對兒。端起尿盆,人朝裏走,二奶奶說:


    “死丫頭,你這是夜遊吧!”


    精豆兒才醒過味兒來。回身到門口,腳沒邁出門坎,先把腦袋伸出去,左看右瞧,賽做賊,忽然哇一聲,當的一響,尿盆子扔在地上,尿潑一地,裙腳褲腿全濕了。二奶奶發火,叫道:


    “見鬼啦!”


    再瞅精豆兒臉,比鬼還怕人。鬢角的花聳拉著,瞪眼手指院子,張嘴賽洞,說不出話。二奶奶是獅子脾氣兔子膽,不知外頭有嘛,不敢出屋,隻問:


    “嘛,嘛,嘛呀!你這樣怪嚇人的!”


    精豆兒上前,小嘴湊在二奶奶耳朵邊,急急地說:


    “咱家不幹淨,昨兒鬧了一夜……我剛一出門,好賽……”


    二奶奶馬上使手堵住精豆兒的嘴。登時後脖使子冒冷氣,頭髮根發炸,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一根汗毛下邊一個鼓鼓的雞皮疙瘩。扭身一屁股坐在床上。兩眼珠轉來轉去,好賽瞧哪兒哪兒有鬼。忽見亮堂堂玻璃窗外站著個白白細細的大無常,才要叫,再瞧原來是長長一道陽光。一下嚇得差點閉過氣去,手推精豆兒,說:


    “快去叫惹惹,叫惹惹快來!”


    精豆兒沒膽子出屋,站在房中間拉牌子喊惹惹。惹惹正在前頭鋪子折騰紙,這老遠,愣聽見精豆兒叫她,趕到二奶奶屋,隻見兩張白瞼,精豆兒一說有鬼,惹惹嚇得旱地拔蔥蹦老高,以為二奶奶精豆兒是兩鬼呢!靜下來才說道:


    “壓根也沒聽說咱宅院不幹淨呀!”


    “有過,十年前咱家還有打更巡夜的。那年秋後,打更的聽見西邊經房裏有響動。那院子一直沒人住,可聽到裏頭有說話聲、走道聲、斟茶倒水還有磕瓜子聲。你二叔不信神也不信鬼,轉天夜裏去推門,那房子沒人住誰會在裏頭插門,可門就推不開,還聽有女人咯咯笑。九九爺打西頭呂祖廟請來個老道,使了法,一劍打窗戶紮進去,拔出來,劍頭有血。”


    “我的媽呀!”惹惹說,“是不是大仙?”


    “誰知道、老道二話沒說就走了,打那兒院子就靜了……”


    精豆兒說:“快叫惹惹跑一趟,去請那老道來!”她也不賽往常那麽機靈,直著眼賽兩墨點,有點犯傻。


    “不知老道還在不在呢、 那年就八十八了, 當下還不九十九?”二奶奶說,“叫九九爺快去請吧,他熟!”


    惹惹忽賽想起誰來,說:“不用老道,我有能人,我去請來!”說著扭身大腳丫子已經踩在門坎外,幾步就跑到街上,賽鬼追的。


    就這麽一鬧,不知誰告誰,誰傳誰,不多會兒一家子都知道家裏鬧鬼。唯獨沒人告訴二爺,告不告他全一樣。天塌不驚,地陷不慌,沒有事能叫二爺:喜怒哀樂,愁憐愛恨憤憂。沒這些,也沒嘛怕的。雖說如此,大夥認準他昨夜也遇見鬼。今早二爺到前院用早飯時,臉皮賽蒙塊灰布,平時他最愛吃石頭門坎的素包子,頂少也得吃兩個,今兒才咬一口,叼著包子就走,賽貓賽狗,一看這邪乎樣,事情就不一般。


    不光二爺,二少爺個兒也鬧得厲害,躺在床上不動勁兒,心跳成一個兒。跳到厲害時,雞胸脯一下下往上拱,拱得助條骨嘎嘎直響。問他隻說,昨晚上有人往他窗戶上吹氣。馬婆子向例信邪不信正。人說嘛,她有嘛,也說有人住她窗戶吹冷氣。還把九九爺拉去看,居然看到她窗紙上有兩洞,洞眼有稜有角,她說一準是長指甲女鬼抓的。影兒說得更玄,愣說他夜裏起來撒尿時瞧見這鬼,八尺來高,披頭散髮,粉麵紅唇,聾拉一尺半長大舌頭,滴答著血。馬婆子說:


    “這就是老爺在世時,在後花園歪脖柳樹上吊死那丫頭,蓮花!頭十年在西院經房,叫老道拿劍紮著的那個也是她,報冤報仇來啦!”


    燈兒說:


    “我不信,我怎麽沒覺到。”


    影兒說;


    “你睡得賽死狗,把你連床抬走,你也不覺得。”


    大夥把話一湊,事就明了,鬼出來了。直說得眼發直腿發木後脊樑發疹。好賽鬼就躲在自己身後頭。人人縮脖,好賽都矮了一截子。正怕正慌正亂的功夫,千金一道尹七爺來了。每回尹七爺來,黃家人賽大年初一天亮接財神,迎著敬著供著笑著陪著,九九爺亂亂轟轟糊糊塗塗,不知打哪兒蹦出這句話:“今兒鋪子盤貨。”說完自己聽自己的話不對勁兒,人老不靈舌僵嘴遲,轉不過彎兒來。尹七爺嘛人,人在下邊混久了,比上邊人更會看神氣聽口氣摸心氣兒,知道這是擋駕。立時不高興。心想沒我尹瘦石點石成金筆,你們黃家飯桌至少天天少兩菜。當下尹七爺名大氣壯,人要得意,便沒韌勁,性賽幹柴,沾火就著。張口便說;“今兒來是跟您打個招呼,打明兒起,我尹七爺改在墨香堂掛筆單。上個月還有兩幅六尺中堂賣出去沒結帳,回頭您把帳結了,叫影兒把潤筆給我送家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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