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惹才要接茬說話,忽瞧藍眼不見,走出院子,隻見他站在走道頂頭一扇門前等著。九九爺忙去換把鑰匙打開門,原來是廢棄的後花園。水池早幹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給誰推得東倒西歪,山頭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斷掉,那傘賽的亭蓋居然叫三根柱子撐著,歪得要倒,隻是沒倒。幾棵大樹老樹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樹已然枯死,光剩下骨頭架子,幹樹叉張牙舞爪;一棵大榆樹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傷半活半衰,正在倒氣兒;一棵柳樹躺下來,柳條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幹脆趴在地上,新葉賽落葉;兩棵柏樹好賽兩長蟲,擰成麻花,不知誰要把誰纏死。九九爺手指山上那亭子說:


    “那年頭,女人不能上街,大宅子後院假山上都安一個亭子,女人在家呆悶了,站在亭子裏往外頭看看舒舒心,這叫望海亭。亭柱上原先也有副對子,寫著‘山巔聽海濤有情耳枕海濤眼,亭中看天下無心勞身天下行’。這是當年浙江來的一位小文人,名叫馮驥才寫的。後來因為寫了一篇小腳的小說,惹惱了滿城女人家,嚇跑了。老太爺讀了這小說,噁心得鬧了三天胃口,直吐綠水兒罵這姓馮的傢夥拿國恥賺銀子,叫人把這對子鏟去……”


    話說到這兒,藍眼站在那邊一扇關閉的門前,打門fèng往裏張望。九九爺上去說:


    “這是三道院的後牆,裏邊眼下是二爺的住房書房。二爺脾氣個別,無論嘛人都不準進他院子,天師您就打這兒瞧瞧吧!”


    惹惹從來沒進過二叔的院子,心裏好奇,擠著一隻眼,扒門fèng往裏瞧。房舍大多狼牙狗啃磚歪瓦亂頂斜牆傾漆刮木爛,卻有鬆有竹有花有糙有蜂有蝶有蟲有糙有花香有清氣有蟲聲,石桌石凳石頭上曬著書卷經文,地上有米粒,鳥雀來啄食,簷下燕搭巢,飛去又飛回。不見二爺,院子正中一株矮矮菩提樹,鬱鬱蔥蔥綠綠盈盈。真是:


    門無車馬終年靜,身臥煙霞一事無,


    枝上新花常照眼,據下老烏時入屋,


    窗外竹葉桌上影,枕邊經義夢裏悟,


    不明白是大明白,裝糊塗才真糊塗。


    惹惹不知二叔這活法,看得奇怪。轉臉隻見藍眼在破門板前,把鼻子眼睛擠進一條兩寸寬大裂fèng裏看。惹惹一招呼,藍眼扭頭,鼻子眼兒吸得全是土,還有兩隻黑螞蟻在鼻頭上爬。惹惹一指,才使手扒拉下去。


    九九爺領他們原道回去,看東院。東邊還整齊。打頭道院庫房、二道院廚房、三道院丫頭精豆兒住房,都用心看過。連房角地磚頂棚牆皮都看過動過敲過。不賽看風水,好賽盜墓。到頭一扇青石做框的八角門,門洞使磚堵死。藍眼剛要扒磚fèng往裏看,九九爺說:


    “這就是後花園角上那兩間破房,當初大少爺就往裏頭,鬧地震時塌了,太少爺搬走就沒再修。”


    藍眼說聲:“該塌。”便掉頭不再看。


    看到二奶奶這道院時,分外地仔細。把羅盤擺在二奶奶房間當中地上,上看房梁,下看地磚,每塊地磚都拿腳跺,每塊牆磚都使手指敲,裏裏外外拿步子量,完事貓腰看二奶奶床下,裏頭黑,手一摸,當哪一聲把床底下尿桶捅倒。


    二奶奶房後有棵大槐樹,四尺高的地界兒生個大樹洞,能蹲進去個小孩兒。藍眼叫影兒拿根長杆子往裏桶,一捅咚咚響,賽個鐵傢夥,藍眼鏡片一閃,扔了杆子,撥頭回到前院茶廳,問九九爺:


    “蓋房子動工時,我舅公參和了嗎?”


    九九爺抬手摸光腦袋,說道:


    “記不起來了。這房子是河東李公樓興源營造廠連工帶料一手包的。”


    藍眼偏臉對二奶奶說:


    “二奶奶,您找我,家裏必定有事。誰家好好的,找我?相麵看風水的,不算外人。我要有話不直說,起碼白喝您一碗茶水,還把您蒙在鼓裏,這就是我沒德了。有災不除,賽有火不澆,也對不住我這朋友大少爺。您要叫我說,不論嘛難聽的,您耳朵都得接著。”


    二奶奶說:


    “天師!你是救我,不是害我,我還不懂這個!”


    “好,我直說了——”藍眼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打後腰拔出菸袋塞上菸葉,胳膊短,菸袋長,點火夠不上。打著藥棉,手指一彈,火正落在大銀菸袋鍋上。這小花活就叫大夥服了。他腮幫一癟坑吮上兩口,吐出濃煙立時把臉遮住,話就打這煙裏傳出來,“剛頭說四神相應,大吉大利,是說您這宅子坐地的大勢。細一瞧,毛病不少。先說地麵,哪高哪低,講究最嚴;沾吉便吉,沾凶便凶,按風土上分,叫五土。五土是梁士、晉土、魯士、楚士、衛士。魯士是東低西高,富貴雄豪,您這宅子對了,是吉。楚士是前高後低,滅門絕戶,荒主敗家,晉士是前低後高,人旺財滿,多牛多馬,您這宅子毛病出來了,前頭地麵高,後頭地麵低,還往後斜,您覺出來不——愈往後愈cháo。楚士,是凶!”這話把二奶奶臉說白了,藍眼看見賽看不見,接著說,“可是您後花園那假山堆得好,把凶字消去一半,凶字也把您宅子消去一半,您當下半個宅子不是廢了?再說梁土,地麵必平,平賽鏡麵,最忌諱四邊高中間低,賽水盆,中間往下塌,陰氣中間聚,住在裏麵必是人相鬥,事不寧,先富後貧,妖興妖怪作怪,到頭來家破人亡,這叫衛土。您宅子頂大的毛病就在這兒!二奶奶,您要聽著害怕,我就打住。”


    二奶奶手腳冰涼兩腿發軟雙眼發直,還是叫道:


    “幹嘛打住。您的話句句在理,字字到家。我家要有一個您這樣明白人,就不會天天活得這麽提心弔膽。我說我為嘛不愛在屋裏呆著,天天濕氣打腳心往渾身骨頭裏鑽。床子櫃子桌子腿下邊都得墊塊木頭,一陰天,地上賽有層水,粘腳精滑,晚上上床,都得叫精豆兒把鞋擱在凳子上。要不一過夜,一拿鞋,下邊一堆cháo蟲子!藍天師,您說這房子還有救嗎?”


    藍眼說:


    “先別忙,我的話才說一半,要說您這宅子毛病遠不止這點。西跨院經房連喜房便是犯大忌。喜喪相連,喜不沖喪喪沖喜,喜事早晚成喪事。”


    “是嗬,我們姑奶奶出門子才一年,孩子憋在肚裏,一塊死了。”二奶奶說。


    藍眼在濃煙裏的腦袋影兒,點了兩下,表示被他言中,接著說道:


    “打八卦上說,您這宅子是離命,屬九紫火星。大門要是開在東邊,叫震門,最好。木火相生,一門高貴,男孝女賢,田宅無數。可惜大門也開在南麵……”


    九九爺說:


    “我記起來,那位賽諸葛也說要開在東邊,可老太爺說南邊;臨街,人馬車轎都方便,就改在南邊開大門。”九九爺說。大夥聽了愈發對藍眼服氣。


    “壞就壞在沒聽我舅公的話。離宅開離門,還叫離門。雖說離伏位,小吉,可是離是火,離它離門火中火,一時興旺,不利子孫。陽氣過盛,便要變陽為陰。這一變化,還得通上火災。您這宅子燒過,我剛頭瞧見了,就是這道理。可是您紙局的門開在辰已方,還好,辰日開門為巽門,坎延年,上吉,巽天醫,中吉。買賣不絕,家到嘛時候,業到嘛時候。要是開在西邊兌五鬼,煞氣沖門,失財損德這家早就完了。”


    聽到這兒,大夥鬆口氣。鬆一扣緊一扣,偏偏藍眼又緊口氣說;“要說您老宅子犯忌的話,得說到明天。遠的不說,說也沒用,咱說近的,說了您好改。剛頭說您紙局開得不錯,可堆貨的庫房不對。辰已之方設庫,二十四尺為吉,四十八尺為凶。偏偏您拿四十八尺的房子堆貨,拿二十四尺房子住人,必得趕緊換一個兒。廚房應放在四凶方位,好拿油煙燻走凶神惡煞。現在安在艮震之間,差點,將就罷。可灶眼必得朝南,離門入火,煙火不斷。現在卻朝西,鬼兌五,大凶,不改不成。再有煙囪必得高過房脊三尺,三尺之下,妖邪易入,您的煙囪頂頭二尺,矮了,要拔高。頂要緊的是您這房房院院地麵下凹,房裏院裏全得墊土,少則三寸,多則半尺,要害之處不動,動別處沒用……”


    精豆兒插嘴說:


    “喲,這得大興上水呀!”


    藍眼說:


    “大姐,這宅子要叫我住,就整個拆了重蓋。我這是補救辦法,不補沒救。我把該說的話說了,改不改不由我,可也由不得你,連二奶奶照樣由不得。萬事由天,天有天理,地有地理,犯了天地,妖孽難夷。我法力再大也沒轍!”


    二奶奶板臉對精豆兒喝斥道:“你閉嘴!”又換了臉地笑著對藍眼說,“還有嘛你隻管說,不信天師我們信誰?”


    惹惹對藍眼說:


    “天師!你要嘴裏留半句話,可就算害了我們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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