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他!那時路上沒別人。”


    他認準是那小男孩,就跑出去,找到剛才那小孩玩耍的地方,卻不見那孩子。他想那孩子可能就住在附近哪一個門裏,於是他站在道邊的樹旁等候著。他看看表,八點鍾了,已是上班時刻,昨天趙昌通知今天任何人不準請假或遲到。但那一切都不如眼前的事情更重要。他大約站了十多分鍾,還算幸運,忽從身旁一扇門裏走出一個斜背著綠書包的小男孩,他從這小男孩胸前別著的一枚特大的像章,立即辨認出就是剛才那孩子,他一步跨上去,就象一個藏在樹後攔路搶劫的匪徒,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


    “你說,你看見那封信了嗎?”


    小男孩吃驚地看著他白晃晃、由於過分緊張和衝動而顯得任可怕的一張臉。突然哇地一聲哭了。


    “別哭,我的信在哪兒?”他扯著小男孩的胳膊說。


    這時,隔牆的院子裏傳出女人的叫聲:“小慶、小慶,怎麽啦?”跟著跑出一個矮身材、黃臉兒的女人,腰上係一條藍條格的小圍裙,兩隻手水淋淋的,看樣子是小男孩的媽媽。這女人見有人抓她的孩子,便生氣地衝著吳仲義問;“你這是幹什麽?”


    小男孩見到媽媽,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吳仲義放開小男孩,發窘地解釋道:


    “我,我丟了一封信。剛才這孩子在這兒玩,我問他看見沒有……”


    小男孩兒哭著說:“他抓我,抓得好疼……”他對媽媽還有點撒嬌。


    女人不滿意地對吳仲義說:“你問他好了,幹什麽抓他?他又沒惹你!”然後轉過頭問小男孩:“小慶,你瞧見他的信了嗎?”


    “沒有。我什麽也沒瞧見。他抓我……”


    小男孩隻是委委屈屈地哭著。沒瞧見他的信。吳仲義隻好道歉說:“那對不住了,對不住了!”隨即匆匆忙忙轉過身走了。樣子顯得很狼狽。耳朵還聽著身後孩子的哭聲和那女人一邊勸孩子,一邊怒罵他的話:


    “丟一封信算什麽?值得這樣?這麽回,欺侮一個小孩子,真沒見過!我看你離倒黴不遠了!”


    他聽著,跟著這聲音從耳邊消失,腦袋嗡一聲響起來。他意識到,那封信叫不知名姓的路人拾去了。要命的是,他為了不叫哥哥那裏的人知道是一封私信,而用了印有單位名稱的公事信封。信封上又沒署上他的姓名地址。抬到信的人肯定很快地就會把信送到他的單位,這等於他把自己送入虎口。


    八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吳仲義一進單位大門,就見迎麵牆壁上貼著這樣一條大標語。每個字都有一人多高;標語紙上有剛刷過漿糊的濕痕,字跡還汪著黑亮亮、未幹的墨汁。白紙黑字,赫然人目,好象是針對他寫的。


    今天單位裏分外靜,氣氛異常。院子裏沒人,走廊上也沒人,各個房間的門都關著。他推開自己工作室的門,裏麵靜無一人。陽光從四扇寬大的窗子照進來,使幾張辦公桌上的大玻璃板反she出耀眼的光芒。機關單位已過了熄火的日子。早晨沒有爐火和暖氣的空屋子,浮著一些寒氣。他見自己的桌上有一個小字條,上邊寫著 --仲義:


    從今天起,咱組與近代史組合併一起搞運動,人都到那邊去了。你見條也快去吧:


    趙昌匆匆


    他趕緊到近代史組。這間房子比他的工作室大一倍。但見他同組的秦泉和張鼎臣與近代史組男男女女四五個人混在一處;張鼎臣換了一件破舊而洗得發白的藍布褂。不知是何原因,每次運動一來,他立刻換上這件衣服。人家都稱他這件破褂子叫“運動衣”。此時,大家忙著寫什麽。屋內隻有五張桌子,人多了一倍,顯得擁擠,卻沒有聲音,各幹各的。大家見他進來都沒打招呼,隻有秦泉偏過半張瘦長而黯淡的臉,對他點了點下巴,也未出聲。人與人的關係,在一夜之間變得不可思議了。乎日的友情變得不可靠了。友情好似一種水分,被蒸發掉,隻剩下幹巴巴的利害關係,而且毫無掩飾地突現在外。


    吳仲義見老秦正在用他擅長的楷體字寫大字報。標題字有拳頭大小,叫做“歡迎對我狠揭狠批”。下邊的字和火柴盒一般大,寫得工工整整,行距整齊。以往運動乍到,他都寫這麽一份,但絲毫攔不住對他批判鬥爭的兇猛撲來的浪cháo。其他人手裏都拿著一種十大開表格似的紙張。有的在埋頭填寫什麽;有的筆尖對著紙麵呆呆發楞,也有的見他進來,用手把寫在紙上的字擋住。他不去看,因為此時此刻總去注意別人寫什麽的人,就象自己心裏有鬼似的。


    門軸哢嚓一響,走進一個瘦高個兒,中年人,帶一副黑色窄邊方框的眼鏡,鍍金的鋼筆卡子在平整整的製服上熠熠問亮。在大學校、研究單位和機關裏都有這樣的文職於部。一看即知是個能幹、謹嚴和在各方麵都富有經驗的人;雖然他略顯嚴肅和矜持,卻因為人正派、辦事規矩,在群眾中很有些威信。他叫崔景春,是近代史組組長。他平時與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離,人緣好卻誰也接近不得。而且在任何時候都是如此。別人對他更深一層的內心的東西很不容易得知。“你來遲了。怎麽,你不舒服嗎?”崔景春發現吳仲義臉色有點異常,故問。“不,不,我挺好……” 吳仲義忙說。可是他跟著又說,“我有點頭暈,可能昨晚中點煤氣……不過現在好了。”


    他平時不說瞎話。此時一說,再加上心慌,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崔景春馬上意識到對方表現異常的原因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吳仲義在每次運動中都無此表現,這是為什麽呢?崔景春心裏浮出一個小小的淺淺的問號。此種時刻,人們都變得極其敏感;連最麻木的人,神經都通了電;感覺的觸角探在外邊。崔景春把這個問號記在心裏,表麵不動聲色地說:“從今天起,你們地方史組與我們組合併一起活動。所裏成立了運動工作組;政工組老賈是組長。你們組的組長趙昌調到工作組去工作。咱們這個大組的運動暫時由我負責。這個--給你。”他說著,回手從桌上拿了一疊紙遞給吳仲義,“你寫好,都交給我!”然後轉過身對秦泉用一種完全公事化、一本正經的腔調說:“老秦,你隨我到工作組去一趟。他們找你。”


    “好!”秦泉答應一聲。顯然,工作組找他沒有好事。但他比較老練,並不驚慌,從容地把手中墨筆套上竹管的筆套,又把沒有寫完的大字報折成三折,用墨盒壓好,然後拿起桌上的茶杯,將不多的一點熱水“咕噔”咽下去,聲音分外響,好象吞下一塊鵝卵石。他撂下杯子就隨崔景春走出去了。


    這種氣氛對吳仲義來說,形成一種壓力。他坐在秦泉走後的空座位上,看著崔景春交給他的那幾張紙,原來是兩種油印的表格。一種是“檢舉揭發信”,上邊印著“檢舉人”、“被檢舉人”和“檢舉有功,包庇有罪”的字樣;另一種是“坦白自首書”,印著“坦白自首人”和“坦自從寬,抗拒從嚴”的字樣。尤其是這空白的“坦白自首書”對他有種逼迫感。


    他一雙眼盯著窗外的一株柳樹。返青的枝條在微風裏輕輕搖著它淡綠色的生機,卻沒有給他任何動心的感受。他腦子象馬達那樣飛快旋轉著。他把那封遺失的信所能引起的後果想像得毛骨悚然,就象一個膽小的孩子,坐在那裏,想出許多可怕的情節嚇唬自己。這時,他的虛構能力抵得上大仲馬。可是他忽又想到,剛才找信時,家裏書桌最下邊的抽屜底下的空處沒有找過。往往抽屜裏的東西太滿,一拉抽屜,放在上邊的東西最容易從後邊掉下去。早晨他慌慌張張收拾桌上的東西時,很有可能把那封信塞進抽屜裏去,再一拉抽屜就掉下去了。他便將早晨那封信帶在身上的印象,歸於人緊張時常有的錯覺。他恨不得馬上跑回家把書桌翻過來看看。他坐不住,甚至想裝急病好回家一趟。


    他使自己輕鬆了五分鍾的光景,很快又覺得這些想法都是不牢靠的自尋安慰的假設。於是,他早晨站在自己家中的走廊上用手按了按上衣口袋內那封信的感覺,又執拗、清晰、不可否定地出現在手指上。信明明丟掉了。隻有盼望拾到信的人好心腸,把信替他丟進郵筒裏。但如果是另一種人呢?拆開看了,發現了他的秘密,拿這封信立功和牟取政治資本,那麽他的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這時,他眼前出現一個可怕的畫麵:工作組長賈大真從一個告密者手中接過信,現在正拆開看呢這當兒,有人叩門。他心裏一驚。屋內一個同事說:


    “進來!”


    門被推開一條fèng,伸進一張陌生的又寬又長的臉,吊稍小眼,扁扁的大嘴,象一張河馬的臉,用一口四川腔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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