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料到城鎮化浪潮竟會像海嘯一般捲地而來。在這迅猛的、急切的、愈演 愈烈的浪潮中,是平房改造,並村,土地置換,農民遷徙到城鎮,丟棄農具, 賣掉牲畜,入住樓房,徹底告別農耕,然後是用推土機夷平村落……那麽,原 先村落中那些歷史記憶、生活習俗、種種民間文化呢?一定是隨風而去,蕩然 無存。


    這是數千年農耕文化從未遇過的一種“突然死亡”。農村沒了,文化何有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無皮之毛,焉能久存?


    剛剛整理好的非遺,又麵臨危機。何止危機,一下子就雞飛蛋打了。


    那麽原先由政府相關部門確定下來的古村落呢?


    隻剩下一條存在的理由:可資旅遊。很少有人把它作為一種歷史見證和文 化財富留著它,更很少有人把它作為文化載體留著它;隻把它作為景點。我們 的文化隻有作為商業的景點——賣點才有生路,可悲!


    不久前,我挺身弄險,縱入到晉中太行山深處,驚奇地發現連那些身處懸 崖絕壁上一個個小山村,也正在被“騰籠換鳥”,改作賺錢的景區。這裏的原 住民都被想方設法搬遷到縣城陌生的樓群裏,誰去想那些山村是他們世世代代 建造的家園,裏邊還有他們的文化記憶、祖先崇拜與生活情感?然而即便如此 ,這種被改造為旅遊景區的古村落,畢竟有一種物質性的文化空殼留在那裏。 至於那些被城鎮化掃卻的村落,則是從地球上幹幹淨淨地抹去。半年前,我還 擔心那個新興起來的口號“舊村改造”會對古村落構成傷害。就像當年的“舊 城改造”,致使城市失憶和千城一麵。


    然而,更“絕情”的臨終搶救是醫學用語,但在文化上卻是一個剛剛冒出 來的新詞兒,這表明我們的文化遺產又遇到了新麻煩。


    城鎮化來了!對於非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連根拔,一種連鍋端,一種斷 子絕孫式的毀滅。


    城鎮化與城市化是世界性潮流,大勢所趨,誰能阻遏?隻怪我們的現代化 是從文革進入改革,是一種急轉彎,沒有任何文化準備,甚至還沒來得及把自 己身邊極具遺產價值的民間文化當做文化,就已瀕危、瓦解、劇變,甚至成為 社會轉型與生活更迭的犧牲品。


    對於我們,不論什麽再好的東西,隻要後邊加一個“化”,就會成為一股 風,並漸漸發展為颶風。如果官員們急功近利的政績訴求和資本的狂想再參與 進來,城鎮化就會加速和變味,甚至進入非理性。


    此刻,在我的身邊出現了非常典型的一例,就是本文的主角——楊柳青歷 史上著名的畫鄉“南鄉三十六村”,突然之間成了城鎮化的目標。數月之內, 這些畫鄉所有原住民都要搬出。生活了數百年的家園連同田疇水窪,將被推得 一馬平川,連祖墳也要遷走。昔時這一片“家家能點染,戶戶善丹青”的神奇 的畫鄉,將永遠不復存在。它失去的不僅是最後的文化生態,連記憶也將無處 可尋。


    我們剛剛結束了為期九年的中國木版年畫的搶救、挖掘、整理和重點保護 的工作,才要喘一口氣,緩一口氣,但轉眼間它們再陷危機,而且遠比十年前 嚴重得多,緊迫得多。十年前是瀕危,這一次是覆滅。


    我說過,積極的應對永遠是當代文化人的行動姿態。我決定把它作為“個 案”,作為城鎮化帶給民間文化遺產新一輪破壞的範例,進行檔案化的記錄。 同時,重新使用十五年前在天津老城和估衣街大舉拆遷之前所採用過的方式, 即緊急搶救性的調查與存錄。這一次還要加入多年來文化搶救積累的經驗,動 用“視覺人類學”和“口述史”的方法,對南鄉三十六村兩個重點對象——宮 莊子的缸魚藝人王學勤和南趙莊義成永畫店進行最後一次文化打撈。我把這種 搶在它消失之前進行的針對性極強的文化搶救稱之為:臨終搶救。


    我們迅速深入村莊,兵分三路:研究人員去做傳承人與村民的口述挖掘; 攝影人員用鏡頭尋找與收集一切有價值的信息,並記錄下這些畫鄉消失前視覺 的全過程;博物館工作人員則去整體搬遷年畫藝人王學勤特有的農耕時代的原 生態的畫室。


    通過這兩三個月緊張的工作,基本完成了既定的目標。我們已擁有一份關 於南趙莊義成永畫店較為詳盡的材料。這些材料有血有肉填補了楊柳青畫店史 的空白;而在宮莊子一份古代契約書上發現的能夠見證該地畫業明確的歷史紀 年,應是此次“臨終搶救”重要的文獻性收穫。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們親歷 了中國城鎮化背景下農耕文化所麵臨的斷裂性破壞的嚴峻的現實。麵對它,我 們在冷靜地思考——將採用何種方法使我們一直為之努力來保證文化傳承的工 作繼續下去。


    應該說,這是我們麵對迎麵撲來的城鎮化浪潮第一次緊急的出動。這不是 被動和無奈之舉,而是一種積極的應對。對於歷史生命,如果你不能延續它, 你一定要記錄它。因為,歷史是養育今天的文明之母。如果我們沒了歷史文明 ——我們是誰?


    第67章 誰能萬裏一身行


    昨天,攝影家鄭雲峰跑到天津來,見麵二話沒說,就把一本又厚又沉的畫 冊像一塊大石板壓到我懷裏。封麵赫然印著沈鵬先生題寫的三個蒼勁的字:“ 三江源”。


    夏天裏,我在天津大學北洋美術館為鄭雲峰先生舉辦“擁抱母親河”攝影 展時,他說馬上就要出版這部凝聚他二十多年心血的大書,跟著又說他還要跑 一趟黃河的中下遊,把黃河拍完整了。幹事的人總是不滿足自己幹過的事,總 是叫你的目光盯在他正在全神貫注的明天的事情上。


    在他的攝影展上,鄭雲峰感動了天津大學年輕的學子們。誰肯一個人拿出 全部家財買一條船,抱著一台相機在長江裏漂流整整二十年,並爬遍長江兩岸 大大小小所有的山,拍攝下這偉大的自然和人文生命每一個動人的細節?不單其 艱辛匪夷所思,最難熬的是獨自一人終歲行走在山川之間的孤寂。他為了什麽 ——為了在長江截流蓄水前留下這條養育了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真正的容顏,為 了給李白杜甫等歷代詩人曾經謳歌過的這條大江留下一份完整的視覺“備忘錄 ”。多瘋狂的想法。但鄭雲峰實實在在地完成了。他以幾十萬張照片挽留住長 江亙古以來的生命形象。為此,我在他的攝影展開幕式講道:“這原本不是個 人的事,卻叫他一個人默默卻心甘情願地承擔了。我們天天叫嚷著要張揚自我 ,那麽誰來張揚我們的山河、我們文化的民族?”


    提起鄭雲峰,自然還會聯想到最早發現“老房子”之美的李玉祥。他也是 一位攝影家,是三聯書店的特聘編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他推出一大套攝影 圖書《老房子》時,全國正在進行翻天覆地的“舊城改造”。李玉祥卻執拗地 叫人們向那些正在被掃蕩的城市遺產投去依戀的目光。二十一世紀初鳳凰電視 台要拍一部電視片“追尋遠去的家園”,計劃從南到北穿過數百個各個地域最 具經典意義的古村落。鳳凰電視台想請我做“嚮導”,可是我當時正忙著啟動 多項民間文化遺產的普查,便推薦李玉祥。我說:“跑過中國古村落最多的人 是李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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