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古希臘的石頭


    每到一個新地方,首先要去當地的博物館。隻要在那裏邊呆上半天或一天 ,很快就會與這個地方“神交”上了。故此,在到達雅典的第二天一早,我便 一頭紮進舉世聞名的希臘國家考古博物館。


    我在那些歐洲史上最偉大的雕像中間走來走去,隻覺得我的眼睛被那個比 傳說還神奇的英雄時代所特有的光芒照得發亮。同時,我還發現所有雕像的眼 睛都睜得很大,眉清目朗,比我的眼睛更亮!我們好像互相瞪著眼,彼此相望。 尤其是來自克裏特島那些壁畫上人物的眼睛,簡直像打開的燈!直叫我看得神采 煥發!在藝術史上,陽剛時代藝術中人物的眼睛,總是炯炯有神;陰暗時期藝術 中人物的眼睛,多半曖昧不明。當然,“文革”美術除外,因為那個極度亢奮 時代的人們全都注射了一種病態的政治激素。


    我承認,希臘人的文化很對我的胃口。我喜歡他們這些刻在石頭上的歷史 與藝術。由於石頭上的文化保留得最久,所以無論是希臘人,還是埃及人、瑪 雅人、巴比倫人以及我們中國人,在初始時期,都把文化刻在堅硬的石頭上。 這些深深刻進石頭裏的文字與圖像,頑強又堅韌地表達著人類對生命永恆的追 求,以及把自己的一切傳之後世的渴望。


    然而,永恆是達不到的。永恆隻是很長很長的時間而已。古希臘人已經在 這時間旅程中走了三四千年。證實這三四千年的仍然是這些文化的石頭。可是 如今我們看到了,石頭並非堅不可摧。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人帶到永遠 。在歲月的翻滾中,古希臘人的石頭已經滿是裂痕與缺口,有的隻剩下一些殘 塊和斷片。


    在博物館的一個展廳,我看到一截石雕的男子的左臂。雖然隻是這麽一段 殘臂,卻依然緊握拳頭,昂然地向上彎曲著,皮膚下麵的血管膨朜鼓脹,脈搏 在這石臂中有力地跳動。我們無法看見這手臂連接著的雄偉的身軀,但完全可 以想見這位男子英雄般的形象。一件古物背後是一片廣闊的歷史風景。歷史並 不因為它的殘缺而缺少什麽。殘缺,卻表現著它的經歷,它的命運,它的年齡 ,還有一種歲月感。歲月感就是時間感。當事物在無形的時間歷史中穿過,它 便被一點點地消損與改造,並因而變得古舊、龜裂、剝落與含混,同時也就沉 靜、蒼勁、深厚、斑駁和朦朧起來。


    於是一種美出現了。


    這便是古物的歷史美。歷史美是時間創造的。所以它又是一種時間美。我 們通常是看不見時間的。但如果你留意,便會發現時間原來就停留在所有古老 的事物上。比如那深幽的樹洞,凹陷的老街,泛黃的舊書,磨光的椅子,手背 上布滿的溝樣的皺紋,還有晶瑩而飄逸的銀髮……它們不是全都帶著歲月 和時間深情的美感嗎?


    這也是一種文化美。因為古老的文化都具有悠遠的時間的意味。


    時間在每一件古物的體內全留下了美麗的生命的年輪,不信你掰開看一看!


    凡是懂得這一層美感的,就絕不會去將古物翻新,甚至做更愚蠢的事—— 復原。


    站在雅典衛城上,我發現對麵遠遠的一座綠色的小山頂上,爽眼地豎立著 一座白色的石碑。碑上隱隱約約坐著一兩尊雕像。我用力盯著看,竟然很像是 佛像!我一直對古希臘與東方之間雕塑史上那段奇緣抱有興趣。便興沖沖走下衛 城,跟著爬上了對麵那座名叫阿雷奧斯·帕果斯的草木蔥蘢的小山。


    山頂的石碑是一座高大的雕著神像的紀念碑。由於歷時久遠,一半已然缺 失。石碑上層的三尊神像,隻剩下兩尊,都已經失去了頭顱,可是他們依然氣 宇軒昂地坐在深凹的洞窟裏。這時,使我驚訝的是,它竟比我剛才在幾公裏之 外看到的更像是兩尊佛像。無論是它的窟形,還是從座椅垂落下來的衣裙,乃 至雕刻的衣紋,都與敦煌和雲岡中那些北魏與西魏的佛像酷似!如果我們將兩個 佛頭安裝上去,也會十分和諧的!於是,它叫我神馳萬裏,一下子感到世紀前絲 綢之路上那段早已逝去的令人神往的歷史——從亞歷山大東徵到希臘人在犍陀 羅為原本沒有偶像崇拜的印度人雕刻佛像,再到佛教東漸與中國化的歷史—— 陡然地掉轉過頭,五彩繽紛地撲麵而來。


    原來時間隧道就在希臘人的石頭中間!在這隧道裏,我似乎已經觸摸到消失 了數千年的那一段時光了。這時光的觸覺,光滑、柔軟、流動,還有一些神秘 的凹凸的歷史輪廓。我靜靜坐在山頂一塊山石上,默默享受著這種奇異和美妙 的感受,直到夕陽把整個石碑染得金紅,仿佛一塊燒透了的熔岩。


    由此,我找到了逼真地進入希臘歷史的秘密。


    我便到處去尋訪古老的文化的石頭,從那一片片石頭的遺址中找到時光隧 道的入口,鑽進去。


    然而,我發現希臘到處全是這種石頭。希臘人說他們最得意的三樣東西就 是:陽光、海水和石頭。從德爾菲的太陽神廟到蘇紐的海神廟,從埃皮達洛夫 洛斯的露天劇場到邁錫尼的損毀的城堡,它們簡直全是巨大的石頭的世界。可 是這些石頭早已經老了。它們殘缺和發黑,成片地散布在寬展的山坡或起伏的 丘陵上。數千年前,它們曾是堆滿財富的王城、聆聽神諭的聖壇或人間英雄們 競技的場所。但歷史總是喜新厭舊的。被時光篩子篩下來隻有這些破碎的房宇 、殘垣敗壁、斷碑,兀自豎立的石柱,東一個西一個的柱頭或柱礎。


    盡管無情的歷史遺棄它,有心的希臘人卻無比珍惜它。他們保護這些遺址 的方式在我們看來十分奇特。他們絕不去動一動歷史遁去之後的“現場”。一 根石柱在一千年前倒在哪裏,今天絕不去把它扶立起來。因為這是歷史的本來 麵目。尊重歷史就是不更改歷史。當然他們又不是對這些先人的創造不理不管 。常常會有一些“文物醫生”拿著針管來,為一些正在開裂的石頭注射加固劑 ,或者定期清洗現代工業造成的酸雨給這些石頭帶來的汙跡。他們做得小心翼 翼,好像這些石頭在他們手中依然是活著的需要嗬護的生命。


    他們使我們認識到,每一塊看似冰冷的古老的石頭,其實並沒有死亡,它 們猶然帶著昔時的氣息。它們各自不同的形態都是歷史的表情,石頭上的殘痕 則是它們命運的印記與年齡的刻度。認識到這些,便會感到我們已身在歷史中 間。如果你從中發現到一個非同尋常的細節,那就極有可能是神奇的時間隧道 的洞口了。


    邁錫尼遺址給人的感受真是一種震撼。這座三千多年前用巨石砌成的城堡 ,如今已是坍塌在山野上的一片廢墟。被時光磨礪得分外粗糙的巨大的石塊與 齊腰的荒草混在一起。然而,正是這種歷史的原生態,才確切地保留著它最後 毀滅於戰火時驚人的景象。如果細心察看,仍然可以從中清晰地找到古堡的布 局、不同功能的房舍與縱橫的甬道。1876年德國天才的考古學家謝裏曼就是從 這裏找到了一個時光隧道的入口,從隧道裏搬出了偉大的荷馬說過的那些黃金 財寶和精美絕倫的“邁錫尼文化”——他實際是活靈活現地搬出來古希臘一段 早已泯滅了的歷史。謝裏曼說,在發掘出這些震驚世界的邁錫尼寶藏的當夜, 他在這荒涼的遺址上點起篝火。他說這是2244年以來的第一次火光。這使他想 起當年阿伽門農王夜裏回到邁錫尼時,王後克莉登奈斯特拉和她的情夫伊吉吐 斯戰戰兢兢看到的火光。這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一對狂戀中的情人眼睛裏的驚恐 與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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