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克洛岱爾葬身的這塊墓地,後來由於政府的徵用也徹底地平掉了。 克洛岱爾已經無跡可尋。最後我們還是得回到她和羅丹的作品中,因為藝術家 已經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作品中了。


    在克洛岱爾被關進瘋人院的同一年,羅丹突然中風。這是巧合,還是一種 神秘的生命感應,無從得知,也永無人知。


    這一切便是一位大師真實的藝術與人生。


    第60章 精神的殿堂


    人死了,便住進一個永久的地方——墓地。生前的親朋好友,如果對他思 之過切,便來到墓地,隔著一層冰冷的墓室的石板“看望”他。掃墓的全是親 人。


    然而,世上還有一種墓地屬於例外。去到那裏的人,非親非故,全是來自 異國他鄉的陌生人。有的相距千山萬水,有的相隔數代。就像我們,千裏迢迢 去到法國。當地的朋友問我們想看誰。我們說:盧梭、雨果、巴爾紮克、莫奈 、德彪西等一大串名字。


    朋友笑著說:“好好,應該,應該!”


    他知道去哪裏可以找到這些人,於是他先把我們領到先賢祠。


    先賢祠就在我們居住的拉丁區。有時走在路上,遠遠就能看到它頗似倫敦 保羅教堂的石綠色的圓頂。我一直以為是一座教堂。其實,我猜想得並不錯, 它最初確是教堂。可是在法國大革命期間,曾用來安葬故去的偉人,因此它就 有了榮譽性的紀念意義。到了1885年,它被正式確定為安葬已故偉人的處所。 從而,這地方就由上帝的天國轉變為人間的聖殿。人們再來到這裏,便不是聆 聽神的旨意,而是重溫先賢的思想精神來了。


    重新改建的建築的入口處,刻意使用古希臘神廟的樣式。寬展的高台階, 一排聳立的石柱,還有被石柱高高舉起來的三角形楣飾,莊重肅穆,表達著一 種至高無上的歷史精神。大維·德安在楣飾上製作的古典主義的浮雕,象徵著 祖國、歷史和自由。上邊還有一句話:“獻給偉人們,祖國感謝他們!”


    這句話顯示這座建築的內涵,神聖又崇高,超過了巴黎任何建築。


    我要見的維克多·雨果就在這裏。他和所有這裏的偉人一樣,都安放在地 下。因為地下才意味著埋葬。但這裏的地下是可以參觀與瞻仰的。一條條走道 ,一間間石室。所有棺木全都擺在非常考究和精緻的大理石台子上。雨果與另 一位法國的文豪左拉同在一室,一左一右,分列兩邊。每人的雪白大理石的石 棺上麵,都放著一片很大的美麗的銅棕櫚。


    我注意到,展示著他們生平的“說明牌”上,文字不多,表述的內容卻自 有其獨特的角度。比如對於雨果,特別強調由於反對拿破崙政變,堅持自己的 政見,遭到迫害,因而到英國與比利時逃亡十九年。1870年回國後,他還拒絕 拿破崙三世的特赦。再比如左拉,特意提到他為受到法國軍方陷害的猶太血統 的軍官德雷福斯鳴冤,因而被判徒刑那個重大的挫折。顯然,在這裏,所注重 的不是這些偉人的累累碩果,而是他們非凡的思想歷程與個性精神。


    比起雨果和左拉,更早地成為這裏“居民”的作家是盧梭和伏爾泰。他們 是十八世紀的古典主義的巨人,生前都有很高聲望,死後葬禮也都驚動一時。 1778年伏爾泰送葬的隊伍曾在巴黎大街上走了八個小時。盧梭比伏爾泰多活了 三十四天。在他死後的第十六年(1794年),法蘭西共和國舉行一個隆重又盛大 的儀式,把他遷到先賢祠來。


    將盧梭和伏爾泰安葬此處,是一種象徵,一種民族精神的象徵。這兩位作 家的文學作品都是思想大於形象。他們的巨大價值,是對法蘭西精神和思想方 麵做出的偉大貢獻。在這裏的盧梭的生平說明上寫道,法蘭西的“自由、平等 、博愛”就是由他奠定的。


    盧梭的棺木很美,雕刻非常精細。正麵雕了一扇門,門兒微啟,伸出一隻 手,送出一枝花來。世上如此浪漫的棺木大概唯有盧梭了!再一想,他不是一直 在把這樣燦爛和芬芳的精神奉獻給人類?從生到死,直到今天,再到永遠。


    於是,我明白了,為什麽在先賢祠裏,我始終沒有找到巴爾紮克、斯丹達 爾、莫泊桑和繆塞,也找不到莫奈和德彪西。這裏所安放的偉人們所奉獻給世 界的,不隻是一種美,不隻是具有永久的欣賞價值的傑出的藝術,而是一種思 想和精神。他們是魯迅式的人物,而不是朱自清。他們都是撐起民族精神大廈 的一根根擎天的巨柱,不隻是藝術殿堂的棟樑。因此我還明白,法國總統密特 朗就任總統時,為什麽特意要到這裏來拜謁這些民族的先賢。


    1955年4月20日,居裏夫人和皮埃爾的遺骨被移到此處安葬。顯然,這樣做 的緣由,不僅由於他們為人類科學作出的卓越的貢獻,更是一種用畢生對磨難 的承受來體現的崇高的科學精神。


    讀著這裏每一位偉人的生平,便會知道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世俗的幸運兒。 他們全都是人間的受難者,在燒灼著自身肉體的烈火中去找尋真金般的真理。 他們本人就是這種真理的化身。當我感受到他們的遺體就在麵前時,我被深深 打動著。真正打動人的是一種照亮世界的精神。故而,許多石棺上都堆滿鮮花 ,紅黃白紫,芬芳撲鼻。這些花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天天獻上的。它們總是新 鮮的。有的是一小支紅玫瑰,有的是一大束盛開的百合花。


    這裏,還有一些“偉人”,並非名人。比如一麵牆上雕刻著許多人的姓名 。它是兩次世界大戰中為國捐軀的作家的名單。第一次世界大戰共五百六十名 ,第二次世界大戰共一百九十七名。我想,兩次大戰中的烈士成千上萬,為什 麽這裏隻是作家?大概法國人一直把作家看做是“個體的思想者”。他們更能夠 象徵一種對個人思想的實踐吧!雖然他們的作品不被人所知,他們的精神則被後 人鐫刻在這民族的聖殿中了。


    一位叫做安東尼奧·聖修伯利的充滿勇氣的浪漫派詩人也安葬在這裏。除 去寫詩,他還是第一個駕駛飛機飛越大西洋、開闢通往非洲航郵的功臣。1943 年他到英國參加戴高樂將軍的“自由法國”抵抗運動,在地中海的一次空戰中 不幸犧牲,屍骨落入大海,無處尋覓。但人們把他機上的螺旋槳找到了,放在 這裏,作為紀念。他生前不是偉人,死後卻得到偉人般的待遇。因為,先賢祠 所敬奉的是一種無上崇高的純粹的精神。


    對於巴黎,我是個外國人,但我認為,巴黎真正的象徵不是艾菲爾鐵塔, 不是羅浮宮,而是先賢祠。它是巴黎乃至整個法國的靈魂。隻有來到先賢祠, 我們才會真正觸摸到法蘭西的民族性,她的氣質,她的根本,以及她內在的美 。


    我還想,先賢祠的“祠”字一定是中國人翻譯出來的。祠乃中國人祭拜祖 先的地方。人入祠堂,為的是表達對祖先的一種敬意、崇拜、紀念、感謝,還 有延續下去並發揚光大的精神。這一切意義,都與法國人這個“先賢祠”的本 意極其契合。這譯者真是十分的高明。想到這裏,轉而自問:我們中國人自己 的先賢、先烈、先祖的祠堂如今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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