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的事物才能真正的永存?阿房宮和華清池都已片瓦不留,李杜的名句和 老莊的格言卻一字不誤地鐫刻在每個華人的心裏。世上延綿最久的還是非物質 的——思想與精神。能夠準確地記憶思想的隻有文字。所以說,文字是我們的 生命。


    當夕陽移到我的桌麵上,每件案頭物品都變得妙不可言。一尊蘇格拉底的 小雕像隱在暗中,一束細細的光芒從一叢筆桿的縫隙中穿過,停在他的嘴唇之 間,似乎想撬開他的嘴巴,聽一聽這位古希臘的哲人對如今這個混沌而荒謬的 商品世界的醒世之言。但他口含夕陽,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


    昨天的哲人隻能解釋昨天,今天的答案還得來自今人。這樣說來,一聲不 吭的原來是我們自己。


    陳放在桌上的一塊四方的鎮尺最是離奇。這個鎮尺是朋友贈送給我的。它 是一塊純淨的無色玻璃,一條彎著尾巴的小銀魚被鑄在玻璃中央。當陽光徹入 ,玻璃非但沒有反光,反而由於純度過高而消失了,隻有那銀光閃閃的小魚懸 在空中,無所依傍。它瞪圓眼睛,似乎也感到了一種匪夷所思。


    一隻螞蟻從陰影裏爬出來,它走到桌麵一塊陽光前,遲疑不前,幾次剛把 腦袋伸進夕陽裏,又趕緊縮回來。它究竟畏懼這奇異的光明,還是習慣了黑暗? 黑暗總是給人一半恐懼,一半安全。


    人在黑暗外邊感到恐懼,在黑暗裏邊反倒覺得安全。


    夕陽的生命是有限的。它在天邊一點點沉落下去,它的光卻在我的書房裏 漸漸升高。短暫的夕照大概知道自己大限在即,它最後拋給人間的光芒最依戀 也最奪目。此時,連我的書房的空氣也是金紅的。定睛細看,空氣裏浮動的塵 埃竟然被它照亮。這些小得肉眼剛剛能看見的顆粒竟被夕陽照得極亮極美,它 們在半空中自由、無聲和緩緩地遊弋著,好像徜徉在宇宙裏的星辰。這是唯夕 陽才能創造的景象——它能使最平凡的事物變得無比神奇。


    在日落前的一瞬,夕陽殘照已經挪到我書架最上邊的一格。滿室皆暗,隻 有書架上邊無限明媚。那裏擺著一隻河北省白溝的泥公雞。雪白的身子,彩色 翅膀,特大的黑眼睛,威武又神氣。這個北方著名的泥玩具之鄉,至少有千年 的歷史,但如今這裏已經變為日用小商品的集散地,昔日那些渾樸又迷人的泥 狗泥雞泥人全都了無蹤影。可是此刻,這個倖存下來的泥公雞,不知何故,對 著行將熄滅的夕陽張嘴大叫。我的心已經聽到它悽厲的哀鳴。這叫聲似乎也感 動了夕陽。一瞬間,高高站在書架上端的泥公雞竟被這最後的陽光照耀得奪目 和通紅,好似燃燒了起來。


    第51章 馬年的滋味


    龍年頌龍,猴年誇猴,牛年贊牛,馬年呢?友人說,你脫脫俗套說點真實的 吧,你屬馬,也最知馬年的滋味。


    我回頭一看,倏忽已過了五個馬年。回味一下,每個本命年的滋味竟然全 不一樣。


    我的第一個馬年是1942年,我出生。本來母親先懷一個孩子,不料小產了 ,不久就懷上我,倘若那孩子——據說也是個男孩子“地位穩固”,便不會有 我。我的出生乃是一種幸中之幸。第一個馬年裏我一落地,就是匹幸運之馬。


    第二個馬年是1954年,我十二歲。這一年天下太平。世界上沒有大戰爭, 吾國沒有政治運動。我一家人沒病沒災沒禍沒有意外的不幸。今天回憶起那個 馬年來,每一天都是笑容。我則無憂無慮地踢球、釣魚、捉蟋蟀、爬房、畫畫 、鑽到對門大院內去偷摘蘋果,並且第一次感覺到鄰桌的女孩有種動人的香味 。這個馬年我是快樂之馬。


    第三個馬年是1966年,我二十四歲。這年大地變成大海。黑風白浪,翻天 覆地。我的家被紅衛兵占領四十天,占領者每人執一木棒或鐵棍,將我的一切 ,包括我的理想與夢想全都淋漓盡致地搗個粉碎。那一年我看到了生活的反麵 、人的負麵,並發現隻有漆黑的夜裏才是最安全的。我還有三分鍾的精神錯亂 。這一馬年我是受難之馬。


    第四個馬年是1978年,我三十六歲。這一年我住在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 裏寫小說。第一次拿到了散發著油墨香味的自己的書《義和拳》。但我真正走 進文學還是因為投入了當時思想解放的洪流。當時到處參加座談會,每個會都 是激情洋溢,人人發言都有耀眼的火花。那是個熱血沸騰的時代。作家們都為 自己的思想而寫作。我“膽大妄為”地寫了傷痕文學《鋪花的歧路》。這小說 原名叫《創傷》,由於書稿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引起激烈爭論,誤了發表,而盧 新華的《傷痕》出來了,便改名為《鋪花的歧路》。這情況直到十一月才有轉 機。一是由於茅盾先生表示對我的支持,二是被李小林要走,拿到剛剛復刊的 《收穫》上發表。我便一下子站到當時文學的“風口浪尖”上。這一馬年對於 我,是從掙紮之馬到脫韁之馬。


    第五個馬年是1990年,我四十八歲。我的創作出現困頓,無人解惑,便暫 停了寫作,打算理一理自己的腦袋,再走下邊的路。在迷惘與焦灼中重拾畫筆 ,卻意外地開始了闊別久矣的繪畫生涯。世人不知我的“前身”為畫家,吃驚 於我;我卻不知這些年竟積累如此深厚的人生感受,萬般情境,揮筆即來,我 也吃驚於自己。在藝術創作中最美好的感覺莫過於叫自己吃驚。於是發現,稿 紙之外還有一片無涯的天地,心情隨之豁然。這一年的我,可謂突圍之馬。


    回首五個馬年才知,這馬年的滋味,酸甜苦辣,駁雜種種。何況本命年隻 是人生的驛站。各站之間長長的十二年的征程中,還有說不盡的曲折婉轉。我 不知別人的本命馬年是何滋味,反正人生況味,都是五味俱全。五味之中,苦 味為首。那麽,在這個將至的馬年裏,我這匹馬又該如何?


    前幾天,請友人治印兩方,皆屬閑文。一方是“一甲子”,一方是“老驥 ”。這“老驥”二字,不過是乘一時之興,借用曹操的詩,以寓誌在千裏罷了 。可是反過來,我又笑自己不肯甘守寂寞,總用種種近憂遠慮來折磨自己。看 來這一年我註定是奔波之馬了。


    第52章 貓婆


    我那小閣樓的後牆外,居高臨下是一條又長又深的胡同,我稱它為貓胡同 。每日夜半,這裏是貓兒們無法無天的世界。它們戲耍、求偶、追逐、打架, 叫得厲害時有如小孩扯著嗓子嚎哭。吵得人無法入睡時,便常有人推開窗大吼 一聲“去——”,或者扔塊石頭瓦片轟趕它們。我在忍無可忍時也這樣怒氣沖 沖幹過不少次。每每把它們趕跑,靜不多時,它們又換個什麽地方接著鬧,通 宵不絕。為了逃避這群討厭的傢夥,我真想換房子搬家。奇怪,哪來這麽多貓 ,為什麽偏偏都跑到這胡同裏來聚會鬧事?


    一天,我到一位朋友家去串門,聊天,他養貓,而且視貓如命。


    我說:“我挺討厭貓的。”


    他一怔,扭身從牆角紙箱裏掏出個白色的東西放在我手上。呀,一隻毛線 球大小雪白的小貓!大概它有點怕,縮成個團兒,小耳朵緊緊貼在腦袋上,一雙 純藍色亮亮的圓眼睛柔和又膽怯地望著我。我情不自禁趕快把它捧在懷裏,拿 下巴愛撫地蹭它毛茸茸的小臉,竟然對這朋友說:“太可愛了,把它送給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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