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樂的童年裏,根本不會感到蒸籠般夏天的難耐與難熬。唯有在此後艱 難的人生裏,才體會到苦夏的滋味。快樂把時光縮短,苦難把歲月拉長,一如 這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苦夏。但我至今不喜歡談自己往日的苦楚與磨礪。相 反,我卻從中領悟到“苦”字的分量。苦,原是生活中的蜜。人生的一切收穫 都壓在這沉甸甸的“苦”字的下邊。然而一半的“苦”字下邊又是一無所有。 你用盡平生的力氣,最終所獲與初始時的願望竟然去之千裏。你該怎麽想?


    於是我懂得了這苦夏——它不是無盡頭的暑熱的折磨,而是我們頂著毒日 頭默默又堅忍的苦鬥的本身。人生的力量全是對手給的,那就是要把對手的壓 力吸入自己的骨頭裏。強者之力最主要的是承受力。隻有在匪夷所思的承受中 才會感到自己屬於強者,也許為此,我的寫作一大半是在夏季。很多作家包括 普希金不都是在爽朗而愜意的秋天裏開花結果?我卻每每進入炎熱的夏季,反而 寫作力加倍地旺盛。我想,這一定是那些沉重的人生的苦夏,鍛造出我這個反 常的性格習慣。我太熟悉那種寫作久了,汗濕的胳膊粘在書桌玻璃上的美妙無 比的感覺。


    在維瓦爾第的《四季》中,我常常隻聽“夏”的一章。它使我激動,勝過 春之蓬髮、秋之燦爛、冬之靜穆。友人說“夏”的一章,極盡華麗之美。我說 我從中感受到的,卻是夏的苦澀與艱辛,甚至還有一點兒悲壯。友人說,我在 這音樂情境裏已經放進去太多自己的故事。我點點頭,並告訴他我的音樂體驗 。音樂的最高境界是超越聽覺;不隻是它給你,更是你給它。


    年年夏日,我都會這樣體驗一次夏的意義,從而激情迸發,心境昂然。一 手撐著滾燙的酷暑,一手寫下許多文字來。


    今年我還發現,這伏夏不是被秋風吹去的,更不是給我們的扇子轟走的— —


    夏天是被它自己融化掉的。


    因為,夏天的最後一刻,總是它酷熱的極致。我明白了,它是耗盡自己的 一切,才顯示出夏的無邊的威力。生命的快樂是能量淋漓盡致地發揮。但誰能 像它這樣,用一種自焚的形式,創造出這火一樣輝煌的頂點?


    於是,我充滿了夏之崇拜!我要一連跨過眼前的遼闊的秋,悠長的冬和遙遠 的春,再一次邂逅你,我精神的無上境界——苦夏!


    第49章 秋天的音樂


    你每次上路出遠門千萬別忘記帶上音樂,隻要耳朵裏有音樂,你一路上對 景物的感受就全然變了。它不再是遠遠待在那裏、無動於衷的樣子,在音樂撩 撥你心靈的同時,也把窗外的景物調弄得易感而動情。你被種種旋律和音響喚 起的豐富的內心情緒,這些景物也全部神會地感應到了,它還隨著你的情緒奇 妙地進行自我再造。你振作它雄渾,你寧靜它溫存,你傷感它憂患,也許同時 還給你加上一點人生甜蜜的慰藉,這是真正知友心神相融的交談……河灣、山 腳、煙光、雲影、一草一木,所有細節都濃濃浸透你隨同音樂而流動的情感, 甚至一切都在為你變形,一幅幅不斷變換地呈現出你心靈深處的畫麵。它使你 一下子看到了久藏心底那些不具體、不成形、朦朧模糊或被時間湮沒了的感受 ,於是你更深深墜入被感動的漩渦裏,享受這畫麵、音樂和自己靈魂三者融為 一體的特殊感受……


    秋天十月,我鬆鬆垮垮套上一件粗線毛衣,背個大挎包,去往東北最北部 的大興安嶺。趕往火車站的路上,忽然發覺隻帶了錄音機,卻把音樂磁帶忘記 在家,恰巧路過一個朋友的住處,他是音樂迷,便跑進去向他借。他給我一盤 說是新翻錄的,都是“背景音樂”。我問他這是什麽曲子,他怔了怔,看我一 眼說:


    “秋天的音樂。”


    他多半隨意一說,搪塞我。這曲名,也許是他看到我被秋風吹得鬆散飄揚 的頭髮,靈機一動得來的。


    火車一出山海關,我便戴上耳機聽起這秋天的音樂。開端的旋律似乎熟悉 ,沒等我懷疑它是不是真正地描述秋天,下巴發懶地一蹭粗軟的毛衣領口;兩 隻手搓一搓,讓幹燥的涼手背給濕潤的熱手心舒服地摩擦摩擦,整個身心就進 入秋天才有的一種異樣溫暖甜醉的感受裏了。


    我把臉頰貼在窗玻璃上,挺涼,帶著享受的渴望往車窗外望去,秋天的大 自然展開一片輝煌燦爛的景象。陽光像鋼琴明亮的音色灑在這收割過的田野上 ,整個大地像生過嬰兒的母親,幸福地舒展在開闊的晴空下,躺著,豐滿而柔 韌的軀體!從麥茬裏裸露出濃厚的紅褐色是大地母親健壯的膚色;所有樹林都在 炎夏的競爭中把自己的精力膨脹到頭,此刻自在自如地伸展它優美的枝條;所 有金色的葉子都是它的果實,一任秋風翻動,煌煌誇耀著秋天的富有。真正的 富有感,是屬於創造者的;真正的創造者,才有這種瀟灑而悠然的風度……一 隻鳥兒隨著一個輕揚的小提琴旋律騰空飛起,它把我引向無窮純淨的天空。任 何情緒一人天空便化為一片博大的安寂。這愈看愈大的天空有如偉大哲人恢弘 的頭顱,白雲是他的思想。有時風雲交會,會閃出一道智慧的靈光,響起一句 警示世人的哲理。此時,哲人也累了,沉浸在秋天的鬆弛裏。它高遠,平和, 神秘無限。大大小小、鬆鬆散散的雲彩是他思想的片斷,而片斷才是最美的, 無論思想還是情感……這千形萬狀精美的片斷伴同空靈的音響,在我眼前流過 ,還在陽光裏潔白耀眼。那乘著小提琴旋律的鳥兒一直鑽向雲天,愈高愈小, 最後變成一個極小的黑點兒,忽然“噗”地紮入一個巨大、蓬鬆、發亮的雲團 ……


    我陡然想起一句話:


    “我一撲向你,就感到無限溫柔啊。”


    我還想起我的一句話:


    “我睡在你的夢裏。”


    那是一個清明的早晨,在實實在在酣睡一夜醒來時,正好看見枕旁你朦朧 的、散發著香氣的臉說的。你笑了,就像荷塘裏、雨裏、霧裏悄然張開的一朵 淡淡的花。


    接下去的溫情和弦,帶來一片疏淡的田園風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綠,用 它中性的調子,把一切色澤調勻。和諧又高貴,平穩又舒暢,隻有收穫過了的 秋天才能這樣靜謐安詳。幾座閃閃發光的麥秸垛,一縷銀藍色半透明的炊煙, 這兒一棵那兒一棵怡然自得站在平原上的樹,這兒一隻那兒一隻慢吞吞吃草的 雜色的牛。在弦樂的烘托中,我心底漸漸浮起一張又靜又美的臉。我曾經用吻 ,像畫家用筆那樣勾勒過這張臉:輪廓、眉毛、眼睛、嘴唇……這樣的勾畫異 常奇妙,無形卻深刻地記住。你嘴角的小渦、顫動的睫毛、鼓腦門和尖俏下巴 上那極小而光潔的平麵……近景從眼前疾掠而過,遠景跟著我緩緩向前,大地 像唱片慢慢旋轉,耳朵裏不絕地響著這曲人間牧歌。


    一株垂死的老樹一點點走進這巨大唱片的中間來。它的根像唱針,在大自 然深處劃出一支憂傷的曲調。心中的光線和風景的光線一同轉暗,即使一灣河 水強烈的反光,也清冷,也刺目,也淒涼。一切陰影都化為行將垂暮秋天的愁 緒;蕭疏的萬物失去往日共榮的激情,各自挽著生命的孤單;籬笆後一朵遲開 的小葵花,像你告別時在人群中伸出的最後一次招手,跟著被轟隆隆前奔的列 車甩到後邊……春的萌動、戰慄、騷亂,夏的喧鬧、蓬勃、繁華,全都銷匿而 去,無可挽回。不管它曾經怎樣輝煌,怎樣驕傲,怎樣光芒四射,怎樣自豪地 揮霍自己的精力與才華,畢竟過往不復。人生是一次性的;生命以時間為載體 ,這就決定人類以死亡為結局的必然悲劇。誰能把昨天和前天追回來,哪怕再 經受一次痛苦的訣別也是幸福,還有那做過許多傻事的童年,年輕的母親和初 戀的夢,都與這老了的秋天去之遙遠了。一種濃重的憂傷混同音樂漫無邊際地 散開,渲染著滿目風光。我忽然想喊,想叫這列車停住,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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