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不敢回答,我替你說吧!你是不是圖這傢夥有錢,才嫁給他的?沒 錢,誰要這麽個矮子!”裁縫老婆大聲說。聲調中有幾分得意,似乎她才是最知 道這高女人根底的。


    高女人沒有點頭,也沒搖頭。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裁縫老婆的一切,眼裏閃 出一股傲岸、嘲諷、倔強的光芒。


    “好,好,你不服氣!這傢夥現在完蛋了,看你還靠得上不!你心裏是怎麽 回事,我知道!”裁縫老婆一拍胸脯,手一揮,還有幾個婆娘在旁邊助威,她真 是得意到極點。


    研究所的人聽得稀裏糊塗。這種弄不明白的事,就索性糊塗下去更好。別 看這些婆娘們離題千裏地胡來,反而使會場一下子熱鬧起來。沒有這種氣氛, 批判會怎好收場?於是研究所的人也不阻攔,任使婆娘們上陣發威。隻聽這些婆 娘們叫著:


    “他總共給你多少錢?他給你買過什麽好東西?說!”


    “你一月二百塊錢不嫌夠,還想出國,美的你!”


    “鄧拓是不是你們的後台?”


    “有一天你往北京打電話,給誰打的,是不是給‘三家村’打的?”


    會開得成功與否,全看氣氛如何。研究所主持批判會的人,看準時機,趁 會場熱鬧,帶領人們高聲呼喊了一連串口號,然後趕緊收場散會。跟著,研究 所的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開地板,掀掉牆皮,一無所獲,最後押著矮 男人走了,隻留下高女人。


    高女人一直呆在屋裏,入夜時竟然獨自出去了。她沒想到,大樓門房的裁 縫家雖然閉了燈,裁縫老婆卻一直守在窗口盯著她的動靜。見她出去,就緊緊 尾隨在後邊,出了院門,向西走了兩個路口,隻見高女人穿過街在一家門前停 住,輕輕敲幾下門板。裁縫老婆躲在街這麵的電線桿後麵,屏住氣,瞪大眼, 好像等著捕捉出洞的兔兒。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緊張。


    吱呀一聲,那門開了。一位老婆婆送出個小孩。隻聽那老婆婆說:


    “完事了?”


    沒聽見高女人說什麽。


    又是老婆婆的聲音:


    “孩子吃飽了,已經睡了一覺。快回去吧!”


    裁縫老婆忽然想起,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託兒戶,滿心的興致陡然消 失。這時高女人轉過身,領著孩子往回走,一路無話,隻有娘兒倆的腳步聲。 裁縫老婆躲在電線桿後麵沒敢動,待她們走出一段距離,才獨自怏怏地回家了 。


    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領著孩子走出大樓時眼圈明顯地發紅,大樓裏沒人敢 和她說話,卻都看見了她紅腫的眼皮。特別是昨晚參加過批鬥會的人們,心裏 微微有種異樣的、虧心似的感覺,扭過臉,躲開她的目光。


    四


    矮男人自批判會那天被押走後,一直沒放回來。此後據消息靈通的裁縫老 婆說,矮男人又出了什麽現行問題,進了監獄。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 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層,自然不配住在團結大樓內那種寬敞的房間,被強迫和裁 縫老婆家調換了住房。她搬到離樓十幾米遠孤零零的小屋去住。這倒也不錯, 省得經常和樓裏的住戶打頭碰麵,互相不敢答理,都挺尷尬。但整座樓的人們 都能透過窗子,看見那孤單的小屋和她孤單單的身影。不知她把孩子送到哪裏 去了,隻是偶爾才接回家住幾天。她默默過著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歲的 人,從容貌看上去很難說她還年輕。裁縫老婆下了斷語:


    “我看這娘兒們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來,她就得改嫁。要是我 啊——現在就離婚改嫁,等那矮子幹嘛,就是放出來,人不是人,錢也沒了!”


    第33章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2)


    過了一年,矮男人還是沒放出來,高女人依舊不聲不響地生活,上班下班 ,走進走出,點著爐子,就提一個挺大的黃色的破草籃去買菜。一年三百六十 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現了。這是秋後時節,他穿得單 薄,剃了短平頭,人大變了樣子,渾身好似小了一圈兒,皮膚也褪去了光澤和 血色。他回來徑直奔樓裏自家的門,卻被新戶主、老實巴交的裁縫送到門房前 。高女人蹲在門口劈木柴,一聽到他的招呼,刷地站起身,直怔怔看著他。兩 年未見的夫妻,都給對方的明顯變化驚呆了。一個枯槁,一個憔悴;一個顯得 更高,一個顯得更矮。兩人互相看了一忽兒,趕緊掉過頭去,高女人扭身跑進 屋去,半天沒出來,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頭劈木柴,直把兩大筐木塊都劈成細 木條。仿佛他倆再麵對片刻就要爆發出什麽強烈而受不了的事情來。此後,他 倆又是形影不離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舊。大樓裏的人們從他倆 身上找不出任何異樣,興趣也就漸漸減少。無論有沒有他倆,都與別人無關。


    一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麽事。隻見矮男人驚慌失措從家裏跑出去。不一 會兒,來了一輛救護車把高女人拉走。一連好些天,那門房總是沒人,夜間也 黑著燈。二十多天後,矮男人和一個陌生人抬一副擔架回來,高女人躺在擔架 上,走進小門房。從此高女人便再沒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來總是 急急忙忙生上爐子,就提著草籃去買菜。這草籃就是一兩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 的那個,如今提在他手裏便顯得太大,底兒快蹭地了。


    轉年天氣回暖時,高女人出屋了。她久久沒見陽光的臉,白得像刷了一層 粉那樣難看。剛剛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彎在胸前 ,左腿僵直,邁步困難,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腦血栓。從這天起,矮男人每天 清早和傍晚都攙扶著高女人在當院遛兩圈。他倆走得艱難緩慢。矮男人兩隻手 用力端著老婆打彎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時,必須向上聳起自己的雙 肩。他很吃力,但他卻掬出笑容,為了給妻子以鼓勵。高女人抬不起左腳,他 就用一根麻繩,套在高女人的左腳上,繩子的另一端拿在手裏。高女人每要抬 起左腳,他就使勁向上一提繩子。這情景奇異,可憐,又頗為壯觀,使團結大 樓的人們看了,不由得受到感動。這些人再與他倆打頭碰麵時,情不自禁地向 他倆主動而友善地點頭了……


    五


    高女人沒有更多的福氣在矮小而摯愛她的丈夫身邊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樣 無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現在隻留下矮男人了。


    偏偏在高女人離去後,幸運才重新來吻矮男人的腦門。他被落實了政策, 抄走的東西發還給他了,扣掉的工資補發給他了。隻剩下被裁縫老婆占去的房 子還沒調換回來。團結大樓裏又有人眼盯著他,等著瞧他生活中的新聞。據說 研究所不少人都來幫助他續弦,他都謝絕了。裁縫老婆說:


    “他想要什麽樣的,我知道。你們瞧我的!”


    裁縫老婆度過了她的極盛時代,如今變得謙和多了。權力從身上摘去,笑 容就得掛在臉上。她懷裏揣了一張漂亮又年輕的女人照片,去到門房找矮男人 。照片上這女人是她的親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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