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說,“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畫友忽然停住不再說話,手中的筷子也停下來,隻因為歌手那邊又輕 輕唱起來。我的畫友聽得用心,仿佛也有些投入了。他忽發感慨地說道:


    “原來失戀不單苦,也這麽美。”


    我說:“在藝術中,痛苦的東西愈美就愈深切。”


    五


    我對大地震的親身體驗是,第一下並非左右劇烈搖擺,而是突然向上猛地 一彈,所有東西和人都往上猛地一蹦。我妻子對大地震的體驗是門框下邊才最 安全。她當時摔倒在門框下邊,地震時屋裏屋外磚瓦落如急雨,但憑仗著門框 的保護她居然沒受一點傷。


    這次全世界都知道的大地震總共擺了四十秒鍾。我樓下的鄰居後來說,他 們聽到我從始至終一直在拚命叫喊,我說我不知道。據說這種喊叫是人的一種 本能的反應,是在釋放心中的恐怖,自己並不知道。但在那地動山搖時,我卻 聽到兩聲來自後胡同的高聲呼叫。我太熟悉歌手這種帶著磁性的聲音了,但我 怎麽也不會想到這是我聽到的他最後的聲音。


    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自家的破樓,在坍塌的廢墟——成堆的瓦礫裏, 尋找可用和急用的衣物。地震中,我的屋頂沒了,一切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房間靠後胡同那麵大牆,帶著後窗戶一起落下去,現在對麵的樓群一目了然 。我像站在一座山頂,看另一片山,感覺極是奇異。這片上了年紀的老樓早已 鬆鬆垮垮,再給大地一搖,全像狼齧狗啃過了一樣。突然,一個景象闖進我的 眼中,令我愕然。對麵屋頂那歌手的小屋消失了,成了一堆磚頭瓦塊,遠遠看 ,像一個墳塚。他呢?被砸了還是僥倖逃生了?兩年後,我的小閣樓修復了,隻 是把原先厚重的瓦頂改成簡易的木頂。但對麵歌手那小屋卻一直沒有重建。待 他那堆震垮的瓦礫清除幹淨後,整片樓頂重新鋪過油氈,黑黑的,一馬平川, 反射著刺目的光,看上去很異樣。望著對麵這空蕩蕩的屋頂,常常牽動我的是 那歌手的下落,他是否還在人間。


    我又到他那片樓裏去了一趟。此時“文革”已然結束,再去打聽那位歌手 不必提心弔膽。奇怪的是,那樓裏的鄰居竟連他叫什麽也說不清楚。隻知道他 在地震中受了傷,被人抬走了。但他被誰抬走的,抬到哪兒去了,沒人知道。


    那時代,人對人知道得就這麽少。


    六


    三年後的一天晚上,我到不遠的“三角地”那邊的地震棚去看一個朋友, 聊天聊得太長,回來已經挺晚。街上很黑,也很靜。秋葉清新的氣息呼吸起來 很舒暢。走著走著,後邊傳來一陣歌聲,像風一般吹到我的背上。我立即被熱 哄哄地感動起來。這歌是那時候傳唱最廣的《祝酒歌》。歡悅裏邊含著很深的 苦澀和傷感,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情感。然而我不隻是為這支歌而感動。更讓 我驚喜的發覺——哎呀,這不正是那失蹤已久又期待已久的歌手的聲音嗎?真的 會是他嗎?


    我扭過頭,隻見唱歌那人騎著車,從街心遠處一路而來,歌聲隨之愈來愈 近。


    可是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我又不能立即確定這就是那歌手的聲音。因為我 聽過他的歌是沒有歌詞的,現在卻唱著歌詞,這聲音聽起來就有點似是而非了 。就在猶疑之間,唱歌的人騎車從我身邊擦肩而過。這一瞬,我看清楚了他, 一個中年男人,頭髮向後飄著,瘦削的臉上線條清晰,眉毛很深,他唱得很動 情,神情完全投入到歌裏邊去了。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呀,反倒是愈看清楚他 愈不能斷定了。眼看著他已經跑到我前麵十幾米遠,馬上就要走掉,我心一急 ,一舉手,待要招呼住他,卻忽然控製住自己。如果他不是那歌手,不就會很 尷尬,而且更失落嗎?世上的事,有時模糊比弄清楚更好。希望不總是在模糊中 嗎?於是我佇立街心,目光穿過黑夜,跟著他的身影與歌聲一同遠去,直到消失 在深邃的夜色裏,我卻還在下意識和茫然地舉著一隻空手。


    第31章 鬍子


    有本時尚雜誌說,鬍子是男性美最鮮明的標誌。還說男人的雄性、剛性、 野性都在這黑乎乎糊滿了下巴的胡茬子上——這話可不是真理!對於我認識的老 蔡來說,鬍子可不是什麽美,而是他的命運。


    老蔡從十三歲起唇上就長出軟髭。這些早生的黑毛長長短短,稀稀拉拉, 東倒西歪,短的像眉毛,長的像腋毛。他正為這些討厭的東西煩惱時,黑毛開 始變硬,漸漸像一根根針那樣豎起來。一次和同學扭打著玩,這硬毛竟把同學 的手背紮破,多硬的鬍子能紮破人的手背?那不成刺蝟的刺了嗎?因而他得了一 個外號,叫刺蝟。從此再沒人敢和他戲耍了。


    他執意要把這個恥辱性的外號抹去,便偷用父親的刮鬍刀刮去唇上和下巴 上的那些硬毛。頭一次使刮鬍刀,雖然笨手笨腳地劃出幾條血傷,但刮出來的 光溜溜的瓷器一般的下巴叫他快樂無窮。這一下真頂用,刺蝟的綽號不攻自廢 。可時過不久,一茬新生的鬍子從他嘴唇四周冒出頭來,反而變粗一些,也更 硬一些。他急了,再刮,更糟!原來鬍子天生具有反抗性,愈刮愈長,愈刮愈硬 。到了高中二年級,已經非得一天一刮不可了。


    這時,他不得不在自己的鬍子前低下頭來,認頭人家稱他“刺蝟”,不和 他親近。他呢?漸漸被別人這種懼怕“刺蝟”的心理所異化,主動與別人保持距 離。他是不是因此變得落落寡合?並在上大學時選擇了遠離世人的古生物研究專 業,工作後主動到那種整天戴著口罩的試驗室工作?


    後來,這鬍子還成為他和女友之間的障礙。一次看完電影,女友忽然把手 中的電影票遞給老蔡,說:“你用它蹭蹭臉。”


    “為什麽?”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這樣做了。當電影票從臉頰上蹭過 ,發出非常清晰的嚓嚓聲。


    真是挺可怕。三個小時前他從家裏出來時剛刮過臉。難道隻是一場電影的 工夫,鬍子就冒出來了!


    還能怪女友不準他湊過臉去嗎?這位與他結交的第一位女友送給他一個比刺 蝟更具威脅的綽號,叫“鐵蒺藜”。無疑,這綽號裏邊包含著一種恐懼。


    從此他一天不止一次刮鬍子了。一位同事笑他:“這應上了那句俏皮話— —一天刮三遍鬍子——你不叫我露臉,我不叫你露頭!”


    老蔡麵對鏡子裏黑乎乎的自己,真不明白這些堅硬的、頑強的、不可抑製 的硬毛是從哪裏來的。皮下邊?肉裏邊?到底他身上多了些什麽怪誕的元素,使 他如此難堪與苦惱。他發現自己進入二十歲之後,鬍子變得更加癲狂。不僅更 黑更粗更硬更密,而且沿著兩腮向上攀升,與鬢角連成一體。不可思議的是, 有時麵頰上也會躥出油亮的一根。這別是人類的“返祖”現象吧。他去看過醫 生,醫生笑道:“指甲長得快能治嗎?汗毛兒長得多也能治嗎?你這不是病!比你 鬍子多的人我也見過。你父親鬍子是不是也很盛?要是遺傳就誰也沒辦法了。你 天生就得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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