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兒自己已經穩住了勁兒。說的話也就能穩住對方:


    “你一直蒙在鼓裏,哪能怪你。再說,她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道。”


    牛俊英這才靜一靜,仰起俊俏小臉兒,迷迷糊糊地問:


    “你說,我娘她這是為嘛呢?她到底為嘛呀!”


    桃兒說嘛?她拿手抹著蓮心臉上的淚,沒吭聲。


    人間事,有時有理,有時沒理,有時有理又沒理沒理又有理。沒理過一陣 子沒準變得有理,有理過一陣子又變得沒理。有理沒理說理爭理在理講理不講 理道理事理公理天理。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事無定理,上天有理。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別再繞了,愈繞愈糊塗。


    佟家大門貼上“恕報不周”,又辦起喪事來。保蓮女士的報喪帖子一撒, 來弔唁的人一時擠不進門。一些不沾親不帶故的小腳女人都是不請自來,不顧 自己爹媽高興不高興,披麻戴孝守在靈前,還哭天抹淚,小腳跺得地麵“噔噔 噔噔”響。天足會沒人來,也沒起鬧看樂的,不論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樂, 便是缺德。隻是四七時候,小尊王五帶一夥人,內裏有張葫蘆、孫斜眼、董七 把和萬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簽一類人物,鬧著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說 這回看不上,這輩子甭想再看這樣好腳了。佟家忙給一人一包銀子,請到廂房 酒足飯飽方才了事。至此相安無事,隻等入殮出殯下葬安墳。可入殮前一天, 忽來一時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紗足蹬雪白高跟皮鞋,臉色也刷白,活活一個白 人,手捧一束鮮花,打大門口,踩著地氈一步步緩緩走入靈堂。月桂眼尖,馬 上說:


    “這是天足會的牛俊英!瞧她腳,她怎麽會來呢?”


    月蘭說:


    “黃鼠狼給雞弔孝,準不安好心!”


    桃兒拉拉她倆衣袖,叫她倆別出聲。隻見牛俊英把鮮花往靈床上一放,打 日頭在院子當中,直直站到日頭落到西廂房後邊,紋絲沒動,眼神發空,不知 想嘛。最後深深鞠四個躬,每個躬都鞠到膝蓋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備 候著她,以為她要鬧靈堂,沒料到這麽輕而易舉走掉,誰也不明白怎麽檔子事 。活人中間,惟有桃兒心裏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這一切就算在她心裏封上 了,永遠不會再露出來。


    此時,經棚裏鼓樂奏得正歡。這次喪事,是月桂一手經辦。照這時的規矩 ,不僅請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經,還請來馬家口洋樂隊和教堂救世 軍樂隊,一邊袈裟僧袍,一邊製服大簷帽,領口縫著“救世軍”黃銅牌;一邊 笙管笛簫,一邊銅鼓銅號,誰也不管誰,各吹各的,聲音卻混在一塊兒。起初 ,白金寶反對這麽辦,可當時闊人辦喪事沒有洋樂隊不顯闊。這麽幹為嘛?無人 知也無人問,興嘛來嘛,就這麽擺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來時,腦袋發木腿發酸,聽了整整一下午經樂洋樂,耳朵 不賽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誰,姓牛還是姓佟。這當兒大門口,一群孩子 穿開襠褲,正唱歌:


    救世軍,


    瞎胡鬧,


    亂敲鼓,


    胡吹號。


    邊唱邊跳,腦袋上搖晃著紮紅線的朝天杵,褲襠裏搖晃著太陽曬黑的小雞 兒。


    第29章 樓頂上的歌手 ——一個在極度壓抑下浪漫的故事(1)


    一


    那天早晨,忽有一塊極亮的、顫動著的光像發狂的精靈,在我房間裏跑來 跑去。當這光從我眼前掠過,竟照得我睜不開眼。我發現這塊詭奇的光是從後 窗外射進來的,推窗一看,原來隔著後胡同,對麵屋頂上那間小閣樓正在安裝 窗子的玻璃。


    我也住在閣樓上。不同的是,我的閣樓是頂層上的兩間低矮的亭子間,對 麵的閣樓是立在樓頂之上孤零零、和誰都沒關係的一間尖頂小屋。遠遠看,很 像放哨用的崗樓。它看上去很小,而且從來沒人居住。它為什麽蓋在樓頂上, 當初是幹什麽用的,無人能說。這片房子是上世紀二十年代英國人“推廣租界 ”時蓋的。隻記得後胡同裏曾經有人養過鴿子,有許多白的、黑的、灰的鴿子 便聚到這荒廢的屋子裏,飛進飛出,鴿子們拿這小空屋當做樂園。現在有人住 了嗎?是誰搬進來了?


    隔了十來天,黃昏時分,忽然一陣歌聲如風一樣吹進我的後窗。後胡同從 來沒有歌聲,隻有礦石收音機劣質的紙喇叭播放著清一色的語錄歌和樣板戲。 那種充滿霸氣的吼叫和強加意味的曲調被我本能地排斥著。於是此刻,這天籟 般的歌聲自然就輕易地推開我的心扉了。


    沒等我去張望是誰唱歌,妻子便說:“是那小閣樓新來的人。”


    女人對聲音總是比男人敏感。


    我們隔著窗望去,對麵閣樓的地勢略高一些,相距又遠,無法看到那屋裏 唱歌的人。這是一個男性的歌聲,音調渾厚又深切,雖然聲音並不大,但極有 穿透力,似乎很輕易地就到了我耳邊。這時金紅色的夕照正映在那散發著歌聲 的小屋,神奇般地閃閃爍爍。我分不出這是夕陽還是歌聲在發光。


    我第一次感受到聲音是發光的,有顏色的。


    這個人是誰呢?一個職業的歌手嗎?他是誰?隻一個人嗎?從哪兒搬來的?他也 像我們——抄家之後被轟到這貧民窟似的樓群裏來的?對於樓頂上這間廢棄已久 的小破屋,似乎隻有被放逐者才會被送到這裏。


    我相信我的判斷。因為我的判斷來自他的歌聲。一些天過去,我聽得出他 的歌聲如同盛夏的天氣時陰時晴。這聲音裏的陰晴是歌者心中的晦明。我還聽 得出,他的歌聲裏透出一種很深的鬱悶與無奈。他的歌為什麽從來不唱歌詞?在 那個“革命歌曲”之外一切都被禁唱的時代,他一定是怕這些歌詞會給自己找 麻煩吧。從中,我已經感知到他屬於那個時代的受難者。


    也許我和他是社會的同類。也許他隨口哼唱出來的歌——那些名歌、情歌 、民歌我太熟悉,也太久違了。我為自己慶幸。好像在沙漠的暴曬和難耐之中 ,忽然天上飄來一塊厚厚的雨雲,把我遮蓋住,時不時還用一些涼絲絲的雨滴 澆灑我的心靈。


    我這邊樓群的後胡同,其實也是他那邊樓群的後胡同。後胡同自來人就很 少。從我的後窗憑欄俯望,這胡同又窄又細又長又深,好像深不見底的一條峽 穀。陽光從來照不進去,雨點或雪花常常落下去,但落下去一半就看不見了; 下一半總是黑乎乎的,陰冷潮濕,冒著老箱子底兒的那種氣味。對麵的樓群似 乎更老。一色的紅磚牆上原先那種亮光光剛性的表層都已經風化、粉化、剝落 ,大片大片泛著白得刺目的鹼花。排水的鉛管久已失修,大半爛掉,隻有零碎 的殘管東一段西一段地掛在牆角。一顆憑著風吹而飄來的椿樹籽兒在女兒牆邊 紮下根,至少活了二十年,樹幹已有擀麵杖粗。它很像生長在懸崖石壁的樹, 畸形般的短小,卻頑強又蒼勁。這些老樓裏的人擁擠得不可思議,每間屋子裏 差不多都住著一家老少三代甚至四代,各種生活的棄物隻能堆在屋外。不論是 胡同下邊的小院、上上下下的樓梯,還是陽台上,到處堆著破缸、碎磚、廢爐 子、自行車架以及爛油氈。最奇特的景象還是在屋頂上,長長短短的竹竿拉著 家家戶戶收音機細細的天線,好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籠罩著整片的樓群。然而 ,這種破敗、粗糲而艱辛的風景現在並不那麽難看了,因為它和神靈般的歌聲 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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