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小姐叫旁人出去!”這女子口氣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驚奇一揚,見復纏會的死黨真有硬勁強勁傲勁,心想要和這女 子鬥一鬥,氣氣她。便笑了笑,叫傭人出去,關上門,說:“不怕我聽,你就 說。”可是牛俊英料也沒料到這女子神情沉著異常,聲調不高不低,竟然不緊 不慢說出下邊幾句話:


    “小姐,我是我們大少奶奶貼身丫頭,叫桃兒。我來找你,事不關我,也 不關我們大少奶奶了,卻關著你!有話在先,我先問你十句話,你必答我。你不 答,我扭身就走,將來小姐你再來找我,甭想我答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 也就再沒人告你了!”


    這話好離奇好強硬,牛俊英不覺知,已然坐起身。她雖然對這女子來意一 無所知,卻感到分明不是一般,但打臉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說:


    “好。咱們真的對真的,實的對實的。”


    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氣。桃兒點點頭,便問:


    “這好。我問你,牛鳳章是你嘛人?”


    “他……你問他做什麽?你怎麽認得他的?”


    “咱們說好的,有問必答。”


    “噢……他是我爹。”


    這女子冷淡一笑——這才頭次露出表情,偏偏更叫人猜不透。不等牛俊英 開口,這女子又問:


    “他當下在哪兒?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頭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黨時,大街上叫軍警的槍子兒錯打在肚 子裏。”


    “他死時,你可在場?”


    “我守在旁邊。”


    “他給了你一件東西,是吧!”


    牛俊英一驚,屁股踮得離開椅麵:


    “你怎麽會知道?”


    桃兒麵不掛色,打布包裏掏出個小錦盒。牛俊英一見這錦盒,眼珠子瞪成 球兒,瞅著桃兒拿手指摳開盒上的象牙別子,打開盒蓋,裏邊臥著半個虎符。 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兒聽到牛俊英這叫聲,自己嘴唇止不住哆嗦起來,聲音打著顫兒說:


    “小姐,把你那半個虎符拿來,合起來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說 了。”


    牛俊英急得來不及穿鞋,光腳跑進屋拿來一個一模一樣小錦盒,取出虎符 ,交給桃兒兩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賽一個虎打當中劈開兩半。銅虎虎背嵌著純 銀古篆,一半上是“與雁門太守”,一半上是“為虎符第一”。桃兒大淚珠子 立時一個個掉下來,砸在玻璃茶幾上,四處迸濺。


    牛俊英說:


    “我爹臨死才交我這東西。他告我說,將來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 就叫我聽這人的。無論說什麽我都得信。這人原來就是你!你說吧,騙我也信! ”


    “我幹嘛騙你。蓮心!”


    “怎麽——”牛俊英又是一驚,“你連我小名都知道?”


    “幹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誰?”


    “我是帶你的小老媽。你小時候叫我‘桃兒媽媽’。”


    “你?那我爹認得你,為什麽他從沒提過你……”


    “牛五爺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 比腳的戈香蓮!”


    “什麽?”牛俊英大叫一聲,聲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躥起來。一時她覺得這 事可怕到可怕之極,直怕得全身汗毛都奓起來。“真的?這不可能!我爹生前為 嘛一個字兒沒說過?”


    “那牛五爺為嘛臨死時告你,跟你合上虎符的人說嘛都讓你信?你還說,騙 你都信。可我為嘛騙你?我倒真想瞞著你,不說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說,你說吧……”牛俊英的聲音也哆嗦起來。


    桃兒便把蓮心怎麽生,怎麽長大,怎麽丟,把香蓮怎麽進佟家門,怎麽受 氣受欺受罪,怎麽掌家,一一說了。可一說起這些往事就沉不住氣,衝動起來 不免東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著能說會道,牛俊英已是滿麵熱淚 ,賽洗臉似的往下流……她說:


    “可我怎麽到牛家來的?”


    “牛五爺上了二少爺和活受的賊船,就是他造假畫坑死了你爺爺。你娘要 報官,牛五爺來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爺人並不壞,就是貪心,給人使喚了。 也就抓這把柄,給他一大筆錢,把你交給他,同時還交給他這半個虎符,預備 著將來有查有對……”


    “交他幹嘛?你不說我是丟的嗎?”


    “哪是真丟。是你娘故意散的風,好叫你躲過裹腳那天!”


    “什麽?”這話驚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躥起來,“為什麽?她不是講究裹 腳的嗎?幹什麽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對這事,我一直也糊塗著……可是把你送到牛家,還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覺叫道:


    “我娘為什麽不早來找我?”


    “還是你爺爺出大殯那天,你娘叫牛五爺帶你走了,怕呆在城裏早晚叫人 知道。當時跟牛五爺說好無論到哪兒都來個信,可一走就再沒音信,誰知牛五 爺安什麽心。這些年,你娘沒斷叫我打聽你的下落。隻知道你們在南邊,南邊 那麽大,誰都沒去過,怎麽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幾百泡。常常早晨起來枕頭都 賽水洗過那麽濕。哪知你在這兒,就這麽近!”


    “不,我爹死後,我才來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們怎麽認出我來 的?”


    “你右腳心有塊記。那天你一揚腳,你娘就認出你來了!”


    “她在哪兒?”牛俊英“刷”地站起來,帶著股熱乎乎火辣辣勁兒說,“我 去見她!”


    可是桃兒搖頭。


    “不成?”牛俊英問。


    “不……”桃兒還是搖頭。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會再恨誰了。別人也別恨她就是了。”桃兒說到這兒 ,忽然平靜下來。


    “怎麽?難道她……”牛俊英說,“我有點怕,怕她死了。”


    “蓮心,我要告訴你晚了,你也別怪我。你娘不叫我來找你。那天她認出 你回去後,就把這半個虎符交給我,隻說了一句:‘事後再告她’。隨後就昏 在床上,給她吃不吃,給她喝不喝,給她灌藥,她死閉著嘴,直到斷氣後我才 知道,她這是想死……”


    牛俊英整個呆住。她年輕,原以為自己單個一個,無牽無扯無勾無掛自由 自在隨心所欲,哪知道世上這麽多事跟她相連,更不懂得這些事的緣由根由。 可才有的一切,轉眼又沒了,抓也抓不住。她隻覺又空茫又痛苦又難過又委屈 ,一頭撲在桃兒身上,叫聲“桃兒媽媽”,抱頭大哭,不住嘴叫著:


    “是我害死我娘的!是我害死我娘的!要不賽腳她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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