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以來時興的《勞度叉鬥經變》中,大都描繪外道最終皈依佛法時,進行洗浴、剃度、揩齒的情景(莫高窟第159、196等窟)。揩齒就是刷牙。古人刷牙的方法正像畫上這樣:先用一手的食指和中指蘸些藥物,抹在牙齒上,再用牙刷去刷。


    早在公元前,我國先人就把楊枝打成扁片,蘸藥漱齒。所謂藥,主要是鹽。最早的牙刷已經找不到了,從內蒙古赤峰縣大營子村出土的兩把牙刷來看,遼代已經有了植毛的骨柄牙刷。至於刷牙的方法,在這敦煌石窟裏畫得清清楚楚。


    (莫高窟第196、159等窟)


    可是,歐洲的第一把牙刷卻是直到公元1780年才出現。1840年在法國生產,然後才傳入美國。這表明中國人的口腔衛生史比歐洲早了800年。


    比牙刷領先於歐洲更早的是這種獨輪車,大約1000年。


    (莫高窟第144窟)


    你說,在公元10世紀之前,世界上哪裏還有嬰兒車?


    (莫高窟第156窟)


    歷史生活的細節,大多包含著人類文明發展的意義。這過往的一千年生活的記錄,其價值遠遠超過了被記錄的生活本身。


    你從這些琳琅滿目的生活的場景與形象中還能認識到什麽?


    在充滿生活情感的音樂旋律中,疊現以下各組畫麵:建築。城垣、街道、橋樑、廣場、宮殿、水榭、歌台、迴廊、飛閣、佛寺、寶塔、城關、墳塋、穹廬、蘭若、民居、舞台、園林、監獄、酒肆、草房,等等。


    樹林。菩提、梧桐、竹、鬆、柳、葡萄、石榴、芭蕉、荷花、忍冬、合歡、棕櫚、槐、楊、杉、苦楝、藤蔓、蘆葦,等等。


    家具。桌子、椅子、床、櫃、屏風、長案、高幾、矮幾、鏡台、盆架、巾架、衣架、箱子、方凳、條凳、榻,等等。


    風俗風情。婚喪、踏春、學校、剃度、百戲、馬技、相撲、歌舞、搶劫、大辟、狩獵、造屋、築路、妓舍、玩偶、收租、飲酒、處刑、馬球、比武、宴樂、舉重、博弈、炊事,等等。


    生活中最深刻的形象是人的表情。


    佛的表情是理想化的符號;人的表情才體現出有聲有色的心靈。


    所有表情都是心靈的語言。


    疊現出壁畫中這些表情形象:虔誠的、平和的、莊重的、閑適的、憤怒的、驚恐的、緊張的、焦急的、快樂的、驚喜的、滿足的、輕鬆的、堅忍的、鎮定的、祈盼的、嬌嗔的、淫邪的、嫉恨的、傲慢的、嚴厲的、依戀的、英武的、擔慮的、狂妄的、善良的,等等。


    當佛的經義把這些充滿魅力的現實內容作為載體時,並沒有料到,五光十色的生活會反過來,把佛國作為再現自己的舞台。從宗教的角度看,這裏是佛天的無上神聖的展示,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裏卻是千年生活永恆不滅的珍藏,如今這世界上,在哪裏還能找到這樣龐大的、遼闊的迷人的圖畫?這樣長達千年的彩色的圖像歷史?這樣依然活著、並永久活著的真實的生命?這樣挽回的歷史、挽回的生活和挽回的時光?


    畫麵定格。


    第14章 海浪與流沙的對話


    1271年秋日,三個隆鼻凹目、穿著高領大氅的羅馬人東張西望地走在河西大道上。一位僕從牽著背負行李和水袋的駱駝緊隨其後。這三個人中,穿綠衣、金髮的年輕人,便是後來被載入史冊的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兩位年長者是他的父親和叔叔。


    三位波羅啟程於羅馬,經過美索不達米亞,抵達巴格達時,本打算從波斯灣乘船去印度,但是由於聽從了一位印度商人的建議,改變了主意,改走陸路。這便穿越伊朗高原,由阿富汗翻過蔥嶺,進入中國。沿著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南緣,也就是絲綢之路的南道,千辛萬苦走到陽關,進入了河西走廊。


    燦爛的文化中國,使這三位波羅如入夢中。尤其麵對著張掖大佛寺那巨大而活生生的睡佛,馬可·波羅驚嘆之極。可是奇怪的是,在他那傳世的遊記《東方見聞錄》中,卻隻字沒有提到河西的文化太陽——敦煌莫高窟。敦煌是他們必經之地,名氣遠過於張掖大佛寺,他們又在河西停留了至少一年。是什麽原因使他們疏漏或錯過了莫高窟?


    倘若他們來到莫高窟,一準會被這東方寶庫所震撼。倘若他們進入第45窟,看到那艘揚帆挺進的大帆船,在嘖嘖讚賞畫工們絕世技藝的同時,一準會後悔當時沒有經由海路來到中國。他們的確應當拒絕荒沙大漠中那條無比艱辛的絲路。


    從宋代以來,中國人就把深思的目光,瞥向深遠和藍色的大海。這時已能造出載重1500噸的“神舟”,航海術居世界之首。尤其南宋時期,朝廷南遷,千古以來與外部世界溝通的沙漠絲路便被阻絕。對外的文明聯繫,更依賴於那無邊無際、自由流動的大海。一個發明羅盤的國家從來就不是封閉的。盡管人們對這陌生的、兇險的、起伏不定的藍色世界所知極少,但是他們意誌的光芒始終在前麵引導著自己。


    雄心勃勃的元代皇帝忽必烈建立了世界上空前規模的大帝國。當鐵蹄把他權力的版圖擴張到東南亞、印度、乃至地中海的同時,也將一派豪情推入遼闊的大海。元代的航海家亦黑速失、楊庭壁、列邊·掃馬、楊樞與孛羅,都把船駛到印度與波斯。在茫茫大海上,他們是否感到還有另一種東西,朦朧又強勁地吸引著他們呢?一種隱隱約約藍色的文明之光?


    一條死寂、艱忍而古老的黃色之路,一條動盪、流暢而嶄新的藍色之路。中國人麵臨這樣的選擇;歷史和人類也同樣麵臨這樣的選擇。


    在海流呼嘯著噴湧著衝上沙灘的剎那。定格。


    我們已經明白了,不管是什麽具體緣故,馬可·波羅沒有來到莫高窟,甚至在遊記中隻字未提,都在表明一個歷史的事實:敦煌莫高窟度過了它驕傲的黃金期。在歷史的鬥轉星移中,它失落了!


    荒沙就是沙漠的黃土。它將歷史所遺棄的事物輕輕掩埋起來。


    瀰漫的風沙。黃沙掩蓋的絲路上的古城。樓蘭、尼雅、且末、若羌、高昌。傾圮的泥屋,曬成白色的胡楊幹枯的樹幹,全都半埋在沙礫中。流沙還在莫高窟洞窟前一點點堆積起來。


    從元代末期,莫高窟走向寥落。


    歷史先是封閉自己的過去,然後再把它漸漸遺忘,那麽,我們可別忘了。那封閉在十七號洞窟——藏經洞那些文獻呢?它是否在被封閉的那一天,就感到自己命中注定要被永久地與世隔絕了?


    你當然會問,究竟是誰把它封閉在藏經洞中的?為什麽?


    藏經洞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謎,也是中國文化最大的謎之一,自從它被發現的一百年來,一直無人破解。正因為它奇特、難解、根由無緒,才在眾說紛紜中變得更加神秘和誘惑。


    對於藏經洞封閉的原因,最通常的說法是為了躲避西夏的侵襲。根據之一是,洞中文獻年限最晚的一份是宋鹹平五年(公元1002年),正處在西夏占領敦煌的前夜。根據之二是洞中的文獻沒有西夏文本,因此推定這是在西夏占領之前,為躲避西夏襲擊,遭到損害,悄悄將這些寶貴文獻封存在這個套在大洞窟裏的小洞中。然後把洞口堵上,塗灰作畫,掩人耳目。過後,逃避戰亂的和尚沒有回來,它便像古墓一樣永遠秘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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