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第45窟南壁“觀音經變”中有題句“假使興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觀音力,火坑變成池,雲雷鼓掣電,降雹潑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


    唐代的壁畫創造了一個固定格式,即在經變畫兩邊,配上對稱的屏風畫。題材多是“未生怒”和“十六觀”等勸善戒惡、普及佛法的圖畫,指點凡人怎樣進入極樂天地。畫麵的細節,無論人物與景物都取材現實,看上去自然可親。


    壁畫是通往天國的美麗的梯子,原先隻有壁畫外邊是現實,現在壁畫裏邊也有現實,現實的積極參與,是大唐佛國的新境界。


    創造這新境界的功臣,是唐代的畫工和大畫家們。


    唐代的畫壇群星閃耀,大師輩出,遠比前朝隋代輝煌得多。隋如清晨,朝霞染天,唐似卯時,赤日東升。唐代畫家剛由畫工中間獨立出來,往往還帶著昔時畫工的手法。不僅畫絹本捲軸,也畫寺廟素壁。壁畫的畫工們都使用粉本畫稿,畫稿就是畫樣,彼此相互借用。這時絲路流暢,中原與河西信息貫通,中原的畫稿粉本便直接流傳到莫高窟中;中原畫風也成了莫高窟的時風。


    (藏經洞出土的白畫)


    白畫就是畫工的畫稿和粉本。


    大畫家周昉曾受命於唐德宗,在章明寺作壁畫。草稿完成時,就有上萬人參觀,可見名氣之大。周昉擅長畫唐代崇尚的短眉小口、艷麗豐肥的貴族婦女。寫實本領高超。他所畫的那種披在女人肩臂上半透明的薄紗,細膩輕飄,令人叫絕。畫壇上把他的樣式叫“周家樣”。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絹本《引路菩薩圖》上,有一位被菩薩導引走向極樂淨土的富家女子,就是標準的“周家樣”。


    (藏經洞出土絹畫《引路菩薩圖》。周昉《簪花仕女圖》)


    吳道子和李思訓都是大唐一代宗師。唐玄宗命他倆在大同殿上描繪四川嘉陵江三百裏風景。李思訓精雕細刻,畫了幾個月;吳道子逸興飛揚,隻畫一天便擲筆而成。


    吳道子屬於大寫意,下筆飛快,線條疾暢,人物全似被迅風吹過,衣袂斜飛,所謂“吳帶當風”。畫壇把他這種鮮明而爽勁的風格稱為“吳家樣”。李思訓又稱大李將軍,長於工筆重彩,尤善鋪染用孔雀石研製成的石綠色。畫麵金碧輝煌,裝飾意味強烈,自成一格。其子李昭道繼承家法,人稱“小李將軍”。


    (李昭道《明皇幸蜀圖》)


    這兩位大畫家對莫高窟壁畫的影響明顯又巨大。


    在線條運用上,明顯來自“吳家樣”的啟示。特別是那種爽快利落的長線,極具吳道子之精神。這幅“白描人物”(莫高窟第9窟中心柱),兩人臨風而立,袍帶一齊飛舉,作畫時用筆的迅捷仍使人感到;畫工用筆技藝的嫻熟老到又令人讚嘆不已。畫史上所謂的“吳帶當風”,隻有在莫高窟可以見到了。完成了中國化的唐代壁畫的標誌,是確立以線為主的藝術特徵。這顯然受到了吳道子的直接影響。


    在色彩運用上,處處都有李思訓大青綠風格的影子。青綠色是一種礦物性顏料,無論均勻鋪染,還是由深到淺的過渡,都很困難。李思訓暈染青綠既能繁華典麗,又能隱含縹緲。敦煌畫工掌握了這一技術,便使得大唐壁畫呈現出金碧相映、富麗堂皇的時代風格。


    有唐一代,中國繪畫步入成熟。畫理上各樹一幟,技術上各有所長,題材上各有情鍾。韓幹、曹霸的馬,韓滉的牛,王維的山水,各盡其妙,各占一方。無論寫真技巧,還是創作水準,已臻歷史高峰。大唐的開放帶來精神的自由,在藝術上則刺激了個性的張揚,形式獨創,以及形象內在生命情感的勃發。無意中,給佛教帶來了新奇感和吸引力。佛教便抓住這藝術的新風格而不放了。這很像17世紀歐洲風靡一時的華美熱烈的巴洛克藝術,被黯淡一時的宗教拿過去做了興奮劑。所不同的是,巴洛克藝術幫助了窮途沒落的天主教,而大唐藝術卻點燃了中國大乘佛教的輝煌,(韓幹《照夜白》、韓滉《五牛圖》、王維《雪溪圖》。莫高窟大型經變畫。巴洛克風格的教堂、穹頂畫、祭壇。貝貝尼的雕塑。普本斯《掠奪呂西普斯的女兒》)


    然而,佛教獨有的精神內涵,特別是對理想天國的描述,也給了畫家們盡情發揮的天地。


    藝術,最終都是把理想形象化,理想主義永遠是人類藝術最迷人的主題,唐代佛教給畫家這個迷人的主題是淨土。


    聰明的畫工們在描繪這塊淨土時,一半任憑想像馳騁,一半依據生活現實。


    富有的大唐本來就把現實向理想推進了一步;畫工們又把天國拉近了一步,天國與人間,彼世與此世似乎隻有一步之遙。


    把理想現實化是大唐石窟的最大特色,這特色便是:人情味,俗世感和生命的意味,登上這曲折上升的木梯,進入層層雕樑畫棟的重閣,再一直步入這雲煙繚繞、溢彩流光的畫洞,是不是真的以為進入了永生而極樂的天國了?


    第11章 共同的理想國


    在莊嚴悲愴的佛樂中,巨大的釋迦牟尼雕像右脅而臥,汩然大寂。這是所有佛教窟寺裏最富於情感色彩的場麵。


    (莫高窟第158窟涅槃像。隨同以下文字表述,展示相關細節)


    一代哲人釋迦牟尼八十年,以他覺悟到的人生真諦教化眾生。當他感到大限將臨,便在天竺拘屍那城跋提那河畔的婆羅雙樹之間,向弟子們講說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般涅槃經》,然後臥倒圓寂。涅槃像俗稱臥佛或睡佛。


    佛的涅槃,是佛國最重大的事件,佛教中對他涅槃的傳說可謂神乎其神,據說此時,海水揚波,大地震動,山崖崩落,樹木摧折,勢如天崩地滅。


    天國的神佛菩薩,梵釋天人全都趕來致哀。這是天龍八部(天、龍、藥叉、幹闥娑、緊那羅、阿修羅、迦樓羅、摩睺羅迦);這是四大天王(東方持國天王提頭賴吒、南方增長天王毗琉璃、西方廣目天王毗留博義、北方多聞天王毗沙門);還有十大弟子。小弟子由於陡然失去尊師,不知所措而陷入茫然;大弟子迦葉在痛楚欲絕的眾弟子中最是激動得不能自已。盡管諸位菩薩修行甚高,已然“不覺有情”,麵孔還是抑鬱沉默,失去了光彩。


    與這悲天慟地場麵相對比,唯有枕手而臥的釋迦牟尼安詳若睡,闔目似冥,嘴角含笑,鼻翼尤覺翕動。他巨大的身軀顯示了一片遼闊的寧靜;清寂悠遠,超然出世,展示出佛教“寂滅為樂”的精神境界。


    佛的涅槃在佛教中是一種象徵。


    佛教的寺廟,常常把這種現身說法的涅槃像放置主殿。以強烈的感染代替艱深的說教,(四川大足石窟寶頂。永靖炳靈寺第132窟。新疆克孜爾石窟第161窟。張掖大佛寺等處的涅槃像)


    然而,就在這盛大的舉哀的畫麵中,有一群人物非常惹眼—他們有的戴著華貴氈帽,有的頭束白巾,有的散披紅髮,有的紮著許多彎曲的黑辮兒,有的穿著窄袖團花胡衣,有的袒胸赤臂;這中間比較容易看出的是頭戴冕旒、長袍大袖的漢族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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