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朝臣貴客皆是平日裏見慣了美女的人,眼下竟似被取走了魂魄般地癡癡望著少女,目光隨著她,一直到了大殿正位之前。


    國君身側的裴太後麵露滿意之色,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了句:“阿璃,上來為君上斟酒吧。”


    阿璃屈膝頷首,髮髻中挽著的朝陽五鳳珠釵玲瓏晃動,繼而款步上前,跪坐到了東越仲奕的身旁。


    眾人的表情瞬間從驚艷變為驚愕,尤其是幾位上了年紀的老臣,可以說是從小看著仲奕長大,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和女子同案而坐。


    阿璃一麵執著酒壺倒酒,一麵偷瞄著仲奕的神色。


    仲奕今夜穿了件玄色繡金線的華服,顯得很平日冷凝了許多。他目光低垂,似在看著眼前的酒菜,置於案上的雙手卻緊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浮現。


    阿璃把酒杯送到仲奕手邊,湊地近了些,低聲說:“你不要這麽嚴肅好不好?別人還以為你嫌我醜。”


    仲奕瞅了眼阿璃,嘴角微微動了動,像是想笑、又像是想說些什麽,可最終隻是接過酒杯來,仰頭一飲而盡。


    殿外的絲竹樂又起,歌舞亦恢復如常,眾人慢慢回過神來,該敬酒的敬酒,該閑聊的閑聊,該拍馬的拍馬,卻又都時不時地朝國君的位置瞟上一眼,暗自猜測著阿璃的身份。


    仲奕低聲問阿璃,“是母後讓你這樣的?”


    阿璃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喝著,點頭答了聲“嗯。”


    “你為什麽要答應?”


    阿璃挑起眉梢,“你朝中的這幫人,老是在背後議論你,什麽難聽的話都說過。我今天非得為你出口氣,讓他們知道以前的那些妄言是何等愚蠢。”


    仲奕沉默了一瞬,“那些話,也算不上妄言。我的確是不喜歡女人。”


    阿璃垂眼抿了口酒,“可是,你跟我……你那天也沒有躲開。”


    “那不一樣。”仲奕的語氣溫柔和緩下來,“你不一樣。”


    朝中幾位重臣先後上前向國君、太後、王後敬酒,然後又踱到延羲的案前,說些兩國交好共抗北燕的冠冕之詞。


    青遙在仲奕的另一側分案而坐,離得約有兩、三步的距離,一直笑盈盈地執起酒杯,默默地啜著,似乎並未因阿璃的出現而分神。


    敬酒的人揖禮離去,阿璃聽見青遙側頭壓著聲音問延羲:“哥哥,你怎麽在喝酒?你不是從來不飲酒的嗎?”


    延羲的酒案設在了青遙之下。或許是燭光的原因,從阿璃的角度望過去,他線條俊朗的麵容像是陷入了陰影中似的、顯得有些影影綽綽的。


    阿璃匆匆收回目光,低頭自斟自酌地飲著酒。


    這時,司空鄭玄舉著酒盞,畢恭畢敬地走到仲奕麵前,“君上德壽無疆,我東越國必定神祗祉祐、永世昌榮!”


    一旁的裴太後眼神銳利地在鄭玄身上掃過,“鄭大人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阿璃了吧?”


    鄭玄一臉茫然,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阿璃,有些摸不著頭腦。當初仲奕讓他認下鄭離為侄兒時,他一是出於迎合聖意的心理,二是看了阿璃所繪的那幅弓弩圖,心生惜才之意,於是未加猶豫地就一口答應了下來,連阿璃的麵都沒見過一次。事後當然又有些後悔,心想著君上提這種要求說不定是因為男色,萬一被太後知曉了,自己恐怕難辭其咎……可他再怎麽尋思,也從沒想過,自己冒認的侄兒竟然是個女子。


    阿璃畢竟是做了十年多殺手的人,除了偷襲功夫一流,隨機應變的本事也是不差,見此情景,彎起眉眼,笑眯眯地對鄭玄說:“伯父,難道我今晚塗了些脂粉、換了身漂亮衣裙,你就認不出來了嗎?上次我送去的弓弩圖都收到了嗎?”


    鄭玄總算會過意來,幹咳了幾聲,“哦,收到了,收到了。”


    裴太後暗自冷笑了一下。


    其實,阿璃是不是鄭玄的侄女,對太後而言並不重要。後宮中的女人,除了為國君誕育兒女、繁衍子嗣,亦是牽製前朝的棋子。而此刻外敵當前、人心渙散,她需要的,是一個能震動朝堂的契機,一個籠絡忠心的途徑。


    東越仲奕身邊能出現女人,不但代表著王室子嗣有望,也意味著朝中任何一個有野心的家族都有機會同王族結親,誕下下一任的東越國君。如今東越國雖然危機重重,但這裏的王族畢竟是葑帝一脈的唯一後裔,掌握著能號令諸侯的傳世玉璽,是名義上最有資格一統四海、稱帝中原的氏族。在座的世家貴族們,誰又不想讓自家的血脈溶入到尊崇的帝王之家?


    裴太後轉向仲奕,“君上,我東越國宮規一向嚴謹,如今阿璃侍奉君上左右,不可沒有名份。依哀家的意思,應當早日行冊封之禮,也免得她娘家的親人放心不下。”


    大殿上假意喝著酒扯著閑話的臣子早在阿璃喊出一聲“伯父”時就豎起了耳朵,此時又聽見“冊封”兩個字,更是個個像打了雞血般的激動,心想鄭玄這老頭平日裏看起來老實巴交、唯唯諾諾,實則老謀深算、陰險狡詐!一早就把自家侄女送進了宮,而且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讓從來不近女色的君上動了心,看來加官進爵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還有幾個曾經獻過男寵入宮卻沒撈到什麽好處的大臣、懊悔不已的同時又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君上其實還是喜歡女人的。


    自從三日前裴太後對阿璃下藥,仲奕就再沒有跟自己的母後正麵說過一句話。此刻她在群臣麵前開了口,仲奕再無處可避。


    他輕輕地執起阿璃的手、握在掌心,嘴角漾出道微笑,目光緩緩掃過殿上群臣,最後才落在了太後臉上,“母後言之有理。兒臣打算先好好想個封號,再行冊封。”


    此言一出,堂上私語紛紛,裴丞相等幾位老臣的視線更是一直停在仲奕的手上,暗自揣測著今後朝中的局勢變化,心裏打起了各種盤算。


    裴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阿璃卻感覺到仲奕手指冰涼,整個人似乎都有些緊繃。他長長的睫毛微微垂著,唇角的線條變得堅毅起來,仿佛暗暗拿定什麽主意。


    ☆、多情總被無情惱 (三)


    紫清殿內,夜燈朦朧。


    青遙的貼身侍女萋萋放下鮫綃帳,向站在窗邊的仲奕屈膝一禮後,恭敬地退了下去,關上了殿門。


    室內驟然靜謐無聲。


    仲奕走到坐榻邊,移開上麵的幾案,正欲合衣躺下,卻聽青遙的聲音從床帳中傳來。


    “君上。”


    “嗯?”仲奕抬起頭,透過薄薄的鮫帳,隱約看見青遙坐起了身。


    “君上和阿璃,也是幼時在宛城相識的吧?”


    仲奕知道青遙遲早會問起有關阿璃的事,於是點點頭,正要開口,卻聽青遙繼續說道:“其實,哥哥已經告訴臣妾了。臣妾隻是有點好奇,你們……是怎麽成為朋友的?臣妾聽哥哥說,阿璃那時是暗夷族的奴隸。君上當時是東越國的王子,按理說,似乎有些……不搭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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