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兩人同寢之夜,也常常這樣隔著帳子,一個在床榻上、一個在坐榻上,聊些小時候的事。時間久了,也成了種習慣。


    仲奕放鬆下來,笑著說:“有什麽不搭邊的?寡人那時也不過是個落魄的質子。王後可還記得太子詹最喜歡說的那句話:‘要是哪天陳越開戰了,本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砍你的頭了。’”


    “太子詹小時候,確實很霸道。”青遙頓了頓,幽幽的低聲說:“有時候,臣妾會經不住想,若是那時我們……我們就是朋友,該有多好……”


    仲奕緩緩躺下,雙手交疊於腦後,回憶著往事,“王後當時可是宮中最受青睞的姑娘。我還記得,有一次太子詹和王子昂為了爭一個你踢過的毽子,在禦花園裏大打出手。太子的眼角都被打破了,捧著臉在園子裏哭叫了許久,最後連陳王都被驚動了。我打架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就算再想跟你做朋友,也沒有那個膽量。”


    青遙隱約記起了仲奕講的故事。


    那時她好像才八歲多一點,可已經出落的玉質芳華,潤澤的宛如花蕾般楚楚動人。太子詹和王子昂也不過十三、四歲,但因長在王室,比常人更早曉事,對青遙亦是百般殷勤,鞍前馬後地討好著。


    青遙伸臂環住膝蓋,下巴擱在膝頭,“可我那時其實很討厭他們兩個。太子詹蠻橫跋扈,對宮人們很兇,王子昂爭強好鬥,總愛找我哥哥的麻煩。每次看他們兩兄弟打架,我心裏其實可高興了,巴不得他們出手更狠些……”頓了片刻,她輕聲說:“我那時不跟你說話,並不是因為不喜歡你……而我跟陳國的王子們親近,也隻是為了我哥哥……”


    十年前,延羲雖然是扶風侯府的二公子,但想以庶子的身份在宛城顯貴中立足並不容易。他手中沒有可用的資金,也沒有可調配的人力,侯府中的人力和財力都由他們的嫡母所掌控,而這位嫡母,恰恰是最想取延羲性命的人。


    “哥哥的心思總是藏得很深,有什麽事也從不在我麵前提起。可我跟他自小相依為命,又怎能一點也體會不到他的悲喜?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就裝作鎮定的樣子,隻顧一個勁兒地哄著我。我被他抱在懷裏,覺得他整個人都在發抖。”


    “搬到宛城以後,他被逼得沒有辦法,隻能暗中集聚自己的力量。他刻意地去接近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子弟,從他們口中獲取跟朝政有關的信息,再轉為己用,慢慢做成了幾筆生意,招攬到一些肯為他效命的人。這些事情,我一開始時,其實毫不知情。後來也是聽下人們議論說……說他常常出入宛城煙花之地……我扮作小廝,偷偷地跟了去,見到了哥哥的一個朋友……就是前段時間太後帶入宮的那位芙蓉姑娘……”


    “後來我想啊,哥哥想知道那些事情,不一定隻有芙蓉才能幫他,我也可以。朝堂上的變動、國君的心意,沒有人比宮裏的幾個王子更了解的……”


    青遙說到這裏,沉默了下來。


    東越仲奕那時隻是名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質子,常常被陳國的王子們捉弄欺負。風家的兄妹雖然並不參與其中,但也從不出言相勸,隻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


    在青遙的眼裏,這位東越國的王子就像太湖石一樣的沉默,獨來獨往、形單影隻。


    可不曾想到的是,再孤僻的人,其實也會有朋友……


    如果那時候她能上前一步,擋在了被太子詹欺辱的仲奕麵前,今時今日,又會有何樣的不同?他會不會,也用看著阿璃的那種眼神來看著自己……


    紫清殿中的香爐靜靜地熏著沉香,鑲著玉石的壁帶偶爾發出玲瓏的叮噹聲,像在低吟著某種難以成言的傾訴。


    沉寂了一陣,仲奕語氣和緩地說:“延羲如今位極人臣,恐怕太子詹見了他也得小心恭敬。王後有這樣一位兄長,自當諸凡順遂、事事如意。”


    青遙揣摩著仲奕的這句話,伸手在鮫綃上輕輕觸摸著,斟酌說道:“以前我心裏,隻有哥哥。但凡對他有利的事,我都願意去做。可是現在,我……”她的聲音有些微顫,纏到了鮫綃裏的指甲掐著手心,半晌,輕聲說道:“我終歸是不會做任何傷害你、傷害東越的事的。”


    話音落下,一顆心卻提了上來。


    她雖然說得不算直白,但言下之意,竟是把仲奕放在了比自己哥哥還重要的位置。


    青遙等待著,手指在鮫綃裏繞了一圈又一圈,可仲奕卻遲遲沒有說話。


    她掀起床帳的一角,見仲奕合衣躺在坐榻上,靜默無聲。


    “君上?”青遙小心翼翼地喚了聲。


    仲奕閉上眼,淡然而柔和地說:“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青遙的手捏著帳角,忽覺得胸中憋悶,兀自出神了片刻,她牽起裙擺,慢慢地下了榻。


    玉石的地磚寒氣浸骨,青遙赤著雙足,一點點挪到了仲奕的麵前。


    仲奕依舊合著眼,長長的睫毛彎出了兩道好看的弧度。


    青遙默默凝視著眼前這張俊逸的麵孔。


    剛嫁到東越的時候,她覺得仲奕的脾性有些像大哥延均,行事中有種不慍不火的淡然。可相處的時間久了,才發覺那種淡然隻是他用來隱藏自己的麵具。


    多少個夜晚,她透過鮫帳、望著從噩夢中驚醒的仲奕,卻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在這東越王宮之中,沒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仲奕的痛。口口聲聲說著愛自己的父母,可以為了一己之欲,將兒女逼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青遙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仲奕的睫毛。


    仲奕猛地睜開眼,隻見青遙穿著件單薄的紗裙,站在自己麵前,一頭青絲未束未係,垂至腰際。


    他愣了一瞬,又即刻回過神來,陡然坐起身來,胸中隱隱窒痛,不自覺地向內移了些。


    “王後……這是……”


    青遙眸光盈盈,躊躇著問道:“我剛才說的話……你可曾聽到?”


    仲奕仰頭望著青遙,嘴唇翕合了幾下,繼而垂下了眼簾,緩緩說:“夜裏紫清殿裏的玉石磚地的寒氣極重,你快些回榻上躺著。”


    青遙咬著唇,情緒漸漸難以壓抑,“你若是因為我哥哥而忌憚我,那晚又何必從刺客手中救下我?你若是想利用我來拉攏陳國、拉攏我哥哥,為何又不肯親近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鐵了心地要推開我,為什麽又要對我這麽好?”


    仲奕一直垂著眼。半晌,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王後多心了。你是我用東越國最尊貴的禮儀迎娶入宮的一國之後,不論這場婚姻是出於何種原因和目的,我都會盡我所能,讓你過得安樂無憂。但你一早就知道,我無法親近女子,所以,有些事,註定是我對不起你。”


    青遙想笑卻笑不出來。


    無法親近女子?


    那今夜坐在他身邊、笑語盈盈的那個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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