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瀅喉中哽噎,嗚咽著說道:"兒臣自知身為皇子之責,這個包袱終其一生也不能卸下。所謂嚮往,也不過是身心疲倦時,蒙生逃避之感才會興起的念頭。驚瀅雖然不才,卻也不是臨陣逃脫的懦夫,兒臣是真心認了命,也真心的在謀皇子之爭。不論它日種種,驚瀅都不會為今日的選擇而後悔。"


    婉情在心中默嘆一聲,眸中的憂慮更濃了幾分。


    她見李驚瀅信誓旦旦,似乎真的接受了現實,卻更加不放心這個孩子眼底的渴望,那種已經近乎幹涸的期望被他強壓到眼底深處,令她的心一陣揪痛。


    婉情知道自己已經無力回天,能做的她已做盡。這些年來的暗中嗬護已經無法阻住他們的暗流湧動,她一次又一次的勸導也成為了一種形式,每個孩子都有了心中的目標,篤定的信念令他們無法回頭。就算婉情善意的點破他們的迷惘,卻也無法阻止他們繼續走下去。


    累了,乏了,婉情也終於明白了天意難違四字。是福、是禍全要看他們幾人的造化,她真的再也幫不上任何忙......


    身子有些倦了,婉情便將他們四人都喚到床前,讓他們四人的手緊緊相握,發誓絕不先負對方。


    雖然婉情也知道這個誓言隻是一枕黃粱,但也隻能在心中期盼他們會放在心頭。


    "不知道......驚鴻那孩子如何了......"


    婉情睏倦地閉上眼睛前,夢囈般喃喃著。


    很快便至四月花開季,禦花園的牡丹奼紫嫣紅,爭芳鬥豔。而婉情皇後,在牡丹盛開的那一夜歸天了。


    李擎煊痛不欲生,嚴令舉國上下摘冠纓、服素縞。一月內不準嫁娶,百日內不得作樂,四十九日內不準屠宰,二十七日內不準祈禱報祭。所有皇子、公主、王公貴胄、文武百官,女子去飾剪髮、男子摘冠截發,齋戒一月。皇城內外一片素白,哭聲啕天,喪鍾哀樂不絕。


    李驚濤、李驚海、李驚漩、李驚瀅四人一襲孝衣,入宮齋居樂壽堂一月,以敬孝道。


    這一天,李驚瀅用過午膳,便獨自一人來到欽安殿燒香拜佛。


    頌經和尚的木魚聲鏗鏘入耳,震得李驚瀅兩耳嗡嗡,腦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喃喃道:"信徒李驚瀅生平隻有兩個夙願,一是婉情皇後福壽無疆、頤養天年。如今此願未償,驚瀅已經不敢奢望第二個願望得以實現......滿天諸佛在上,請為驚瀅指點迷津,既然夙願難償,那如何才能忘記這個願望?難道真要驚瀅的心智退化為五齡小兒才能不似這般困惑痛苦?若真是這樣,便讓驚瀅回到孩提之時,以示神佛慈悲!"


    李驚瀅說完便自嘲一笑,緩緩地垂下頭去:"不可能的......對嗎?那你們憑什麽享盡人間香火,自詡救苦救難?"


    合掌的雙手慢慢垂下,李驚瀅漠然起身,一回過頭,便看到李驚漩似笑非笑的站在殿門前看著他。


    李驚瀅臉色一變,走上前去冷聲道:"你聽到了什麽?"


    "咦?有什麽不能聽的東西嗎?"李驚漩曖昧地笑了笑。


    李驚瀅目光一斂,但想到眾僧念經、敲木魚的聲音震耳欲聾,他未必真能聽見,便哼了一聲轉身就走。李驚漩隨即跟上,一把抓住李驚瀅的手,令李驚瀅一愣。


    "跟我來。"


    李驚漩扯著他一路直奔禦花園。園內牡丹亭四周灼灼牡丹競相綻放,花香四溢,泌人心脾。雍容華貴的牡丹花在李驚瀅眼前匯成一片艷秀花海,五色斑斕、溢光流彩,直看花了他的雙眼。


    "你記不記得皇後娘娘最愛牡丹?因為牡丹端莊華貴、艷冠群芳,乃花中之王。小時候,她常對咱們說,宗元越是繁榮昌盛,這禦花園的牡丹便越是開得富麗堂皇,它是宗元富貴吉祥的象徵。牡丹花不同凡花,自有靈性,娘娘歸天之際牡丹花一夜盛開,九皇弟,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李驚瀅呆呆地看著眼前婀娜多姿的花朵,喃喃著回答:"它們想送娘娘一程......"


    "正是。連花兒都懂得比起沮喪悲痛不如昂首怒放,讓娘娘含笑九泉,難道你還不如這些花來得貼心嗎?"


    李驚瀅的身體微微顫抖,手哆嗦著撫摸著花瓣,靜了半晌,才低聲說道:"你是專程來安慰我嗎?"


    李驚漩沒有回答,卻也沒有避開李驚瀅直視的目光,一如即往的笑得曖昧難明,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記不記得皇後娘娘最喜歡什麽樣的牡丹?"李驚漩又問道。


    "花開百朵,紅若朝霞。她最喜歡紅花百朵的牡丹樹。可惜此花珍貴,千金難尋,不然就不會有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之語了。"


    "牡丹花有靈性,它們又怎麽會捨得讓娘娘遺憾呢?"


    "真的有?"李驚瀅萬分愕然,下意識的在五彩繽紛的花海中尋找起來。


    "跟我來。"


    李驚漩帶著李驚瀅一路走過牡丹亭,渡過湖心拱橋,直奔環碧水榭之南。那裏並無綺花繡糙,一般除了打點禦花園的小太監外沒有人會靠近。一名正提桶澆花的小太監看到他們,立刻跪下請安。


    "那花怎麽樣了?"李驚漩似是認識此人,問道。


    "回王爺,奴才們不敢怠慢,一直精心照料,如今依然香溢八方、光彩照人。待明日娘娘頭七祭祀之時也不會有凋零之意,依然超逸脫俗。"


    李驚漩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帶著一頭霧水的李驚瀅走到旁邊稀疏的小樹林深處。


    漸漸的,李驚瀅隱約可見前方有團火紅,下意識的跑了過去,當即看到了一株火紅的牡丹樹!他低呼一聲,立刻奔上前去,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仿佛能攝魂入魄一般妖嬈美麗的牡丹樹,猶墮夢境。


    這大樹牡丹杆枝如柱,翠蓋如雲。百朵紅花燦若雲霞,魏巍壯觀。花香襲人,如蜜似糖。李驚瀅還注意到牡丹樹旁邊堆放著一疊紗網、布帷,修剪花枝的工具便放置一邊,肥水花料也候在一旁,可見是隨時都會有人來照料這株牡丹樹。


    "是你安排的?"


    雖然皇宮之中囊括天下奇花異糙,但這般壯麗的牡丹樹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寶,如果是禦花園之物,隻怕早在宮中引起不小的轟動。但李驚瀅卻從未聽聞宮中何時多了這樣一株牡丹樹,何況如此驚艷絕侖,難免有些驚愕。


    李驚漩笑了笑,柔聲說道:"禦花園內人來人往,少不得哪個奴才偷摘一朵或者一個不當緊弄傷了花兒。索性搬到僻靜處,再命專人伺候著,等到娘娘頭七回魂之夜,讓她好好欣賞她最愛的牡丹花。這紗網便是白天隔開沙塵又不阻陽光之用,布帷是入夜抵擋寒風之用,剛才你看到的小太監便是專門服侍這株花樹的奴才之一,守在林子畔不讓任何人靠近。"


    李驚瀅再難抑製心中的酸楚,頓時兩眼溫濕,眼前的火紅浸入了一片水霧之中,他緊咬住牙關,想把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封在眼中。


    身後的男子體貼的聲音輕輕傳來:"想哭就哭吧,不會有人知道。"


    "誰要哭......"


    倔強的反駁著,卻再也阻不住想要痛哭的欲望,李驚瀅低低的嗚咽著,終於將壓積了許久的悲痛宣洩出來。他已經顧不上李驚漩是真情流露還是虛情假意,他隻知道自己需要一個可以不必顧及它人眼光而哭泣的地方,需要一個站在身後用溫柔話語安慰他的人,不論那人是誰都好......


    背後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李驚瀅忽然被一個有力而溫暖的懷抱由後麵抱住,他愣了一愣,意識到是李驚漩抱住他時,不由輕輕一顫。


    "看在皇後娘娘仙逝的份上,此刻,你我就暫時休戰吧。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再無其它。"李驚漩淡淡地說道。


    李驚瀅的身體先理智一步做出反應,當他回神時自己已經撲入了李驚漩的懷中,雙手霸道地緊緊摟住李驚漩的腰際,淚水浸濕了李驚漩的前襟。


    李驚瀅毫不掩飾自己此刻的悲痛,亦或,太過脆弱的他已經無法掩飾了......他在李驚漩的懷中哭得像個孩子,沒有平時半分的警惕戒備。


    雖然隻是一段由痛哭到哭累的短暫過程,但是李驚瀅的內心卻好像被某種溫馨的東西填滿。雖然回到樂壽堂後,李驚漩便再未表現出牡丹花樹前的體貼溫柔,但李驚瀅已經心滿意足,看向李驚漩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


    至少,在齋居的這一個月裏,便跟八皇兄和平共處吧......


    待福海入宮為李驚瀅送來換洗的衣物時,明顯看出李驚瀅心情愉悅。原本還擔心他會為皇後的過世而傷心欲絕的福海這才大鬆一口氣,同時也倍感好奇起來,到底什麽事能令王爺這麽開心?


    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幾句,結果都被李驚瀅嘿嘿笑著打了圈太極,不露半點口風。無技可施的福海隻得不甘願的作罷,心癢癢的離開了。


    其後的日子,雖然終日素齋守孝,但李驚瀅一改平日的聒噪不耐,安安靜靜,隻是偶爾會被人撞到他出神傻笑的模樣。


    李擎煊失去愛妻的悲痛也隨著李守賢終日承歡膝下而慢慢傷愈,臉上漸漸有了笑臉,宮中的壓抑氣氛也漸漸舒緩。


    除了某日李驚海抱怨邊關暫無戰事,李驚鴻卻不回來奔喪實屬不孝,結果令李擎煊龍顏大怒,狠狠訓斥了他一通,把李驚海罵得灰頭土臉這件事以外,便都相安無事。


    可是不知何時起,宮中流傳起一個傳聞。


    說是皇孫李守賢與皇後娘娘八字相剋,所以出生不久便剋死了皇後。這個傳聞愈傳愈盛,也越傳越玄。最後竟說李守賢乃七殺星下凡,煞氣太重,皇後娘娘身嬌玉貴,受不得這股煞氣,最終一命嗚呼。


    李擎煊對此事也略有耳聞,便宣欽天監晉見。沒人知道欽天監是如何解析李守賢的命格,但是,李擎煊其後便非常明顯的不再宣召李守賢入宮。


    於是,宮中的傳聞便更加神乎其神。直說這七殺星隻有天生皇帝命的紫微星可以化解,但是必傷紫微星的元氣,所以李守賢雖然傷不了皇上,但是相處久了對皇上也是有害無利,皇上因此冷落了他。


    傳到最後,竟把李守賢說的好似洪水猛獸,沾之則亡,是宗元一大劫難。


    李驚濤為了這些流言心力交瘁,也不敢再抱著李守賢走動,便托人將孩子帶出了皇宮,送回太子府嚴密保護起來。


    李驚瀅聽了這些傳聞,氣得怒火衝天,一時想不出會是何人放出這樣的風聲。


    李守賢甚得父皇歡心,而皇祖父直接將皇位傳予皇孫亦有先例。時至今日父皇仍未換儲,便說明他對四位皇兒的表現都不太滿意,仍在另待時機。若李守賢漸漸長大,而父皇又愈發疼愛他,難保不會將他也列為儲君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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