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原尚文身高腿長,縱是仰恩跑得氣喘籲籲,兩人之間還是隔著大段的距離。再說那隻兔子早就沒了蹤影,那飛毛腿的傢夥到底是追兔子,還是耍自己呢?仰恩追也追不上,停下又不甘心,低身攥了雪團,想也沒想,衝著前方的身影扔出去。


    “砰!”正中後腦勺。


    “哎呀!”奔跑中的原尚文終於停下腳步,捂著腦袋轉身,露出惱色,“你敢用雪團扔我?”


    仰恩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做出這番舉動,見尚文翻臉,心裏懊悔,糟糕,這傢夥生氣了。正覺緊張,卻給一記雪團敲在胸口,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的雪團沒有間斷地飛過來。尚文慡朗的笑聲給風送到耳邊:“哈哈!你是自找的!”


    原來他是假裝翻臉!仰恩惱羞中,奮起還擊。可原尚文顯然是打雪仗的專家,雪團攥得又快又大,扔得又準又狠,仰恩沒什麽經驗,躲閃著還擊,還是吃了不少虧。然而,這遊戲似乎給仰恩帶來更多樂趣,吃虧也不減他的興致。輕快的身影跳躍在雪地之上,本來平整的一片雪原,很快布滿零亂的腳印,清脆的笑聲,尖叫聲在空曠的林間迴蕩,盤旋不去,更驚醒無數飛鳥,倉惶離去,襯著顏色如汝窯天青的美麗天色,竟成了一道奪目的風景。天!多麽燦爛動人的冬日!原尚文被仰恩歡快誘人的笑聲吸引著,心情大好,準頭卻越來越差,速度也慢下來,目光不能控製地追蹤著那個一身白衣的小人兒。每次擦身躲開襲擊都慶祝一般地高聲尖叫,被擊中卻又惡狠狠地威脅:“你等著!你給我等著!”


    他該不是第一次打雪仗吧?原尚文心裏想著,卻見仰恩身體直直地倒了下去,不禁大驚,腦海裏隻一個念頭,糟糕,凍壞他了。連忙扔下手裏的雪,慌亂中連滾帶爬地奔過去。仰恩果然是一動不動側身躺在冰雪之中。


    “恩弟!恩弟!你怎麽了?”


    扳著肩膀,翻過他的身體。仰恩烏黑的短髮襯著越發雪白的一張臉,因為年輕,皮膚竟比那陽春白雪更細膩滋潤,雙眼緊閉,兩排扇子一樣的長睫在風裏抖著。原尚文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懷裏,恨不得把自己的溫暖都給他。心下正焦急,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睜開,黝黑晶瑩,如同帶著旋渦的深潭一般迷人。尚文隻覺得一束刺目耀眼的光芒入眼,仿佛引發體內某股火種,心神在不能自主,莫名其妙地燃燒得無法無天。火舌遊走,慌不擇路地尋著出口。正在這時,頸間一片冰涼,激得他打了個冷顫。待他回過神來,竟是仰恩不知何時攥了個大雪團,趁著尚文抱起他的瞬間,就近塞進他的衣領裏。遇身體的高溫融化,冰水順著心口流了下去,原尚文卻沒有去處理,他需要這樣的冷,來熄滅心裏的火焰,他的手在臉上狠狠摸索了一把,心裏開始不能不去重視每次跟仰恩親密接觸帶來的,衝動。始作俑者卻早在雪地上翻了兩個身,捧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你,你,上當了!哈哈!”


    “下次帶你去福陵打雪仗,那裏比較遠,雪堆積得更多,打起來更帶勁。”


    走出方城的時候,尚文對仰恩說。


    “是努爾哈赤的陵墓嗎?”


    “對。其實我覺得努爾哈赤要比皇太極更英雄。”


    “為什麽?”


    “他從赫圖阿拉起兵,戎馬一生,從來沒有休息,一路上帶著兵打過來,直到這裏,永世長眠。努爾哈赤有句話,說,‘憑你八路來,我隻一路去。’就象是一匹良駒,認準方向一路狂奔,任什麽也不能阻擋,直到最後一口氣,死得其所。即使沒有得到天下又何妨?一生無愧。你說呢?恩弟?”


    仰恩正看著尚文說話時,從嘴裏噴出的渺茫的白氣,散在空氣裏慢慢遁形,見他問自己,想也沒想地說:“‘是非成敗轉頭空’,不管是生前如何撼天動地,到最後不都是一抔黃土,歸於寂滅?”


    “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悲觀?”尚文揚手撣了撣仰恩身上沾著的雪。“剛才設計陷害我那精神都哪兒去了?”


    仰恩笑了,


    “留著下次去福陵打你呢!”


    黃昏,寬闊的神道上寂寞無人,隻有兩個人並肩踏雪而去。尚文忽然來了興致,指著兩邊歷經風雨麵目模糊的石雕問仰恩:“你可看得出這些是什麽野獸嗎?”


    仰恩抬頭細心觀察,說:


    “應該叫‘石象生’吧?”


    “沒錯。”尚文讚許地點頭,這孩娃知道的倒是不少。


    “既然是‘石象生’,就應該是馬、象、獅、駝、獬豸,和麒麟。”


    “對的,對的!恩弟好學問。”尚文撫掌笑著說,“可是你知道嗎?這石馬長得象低眉順目時的原豐,大象就是大妹在午睡,獅子是燙完頭髮的七姨,獬豸是偷吃的大廚原洪,這個麒麟,就是傻笑時的崇學啦!”


    仰恩忍不住大笑出聲,怎麽有人說話這麽有趣的?那也是別人第一次跟他說起丁崇學,說他傻笑時,象隻兇惡的麒麟。


    就在原尚文跟他提到崇學的第二天,仰恩便和這個“丁”姓的原家二少爺相遇了。當時,他正跟姐姐的丫頭大翠,走在去姐姐住處的路上,經過迴廊的時候,迎麵遇上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一身筆挺的灰綠呢軍裝,勾勒出寬寬肩膀,厚實的胸膛,頭髮又黑又硬,短短的,十分幹練。那人走得很急,似乎在低頭想著什麽問題。大翠用手捅了捅仰恩,低聲快速說了句:“那是二少爺。”


    說完快步上前,停在那人麵前,提高聲音說:


    “二少爺。”


    那人方才抬眼,微側頭想了一下,說:


    “這不是大翠嘛!”


    “對,虧二少爺還記得我!”大翠響亮地回答,“這是五太太娘家的弟弟,恩少爺。您前天回來得晚,沒遇上。”


    說著又回頭對仰恩說:


    “恩少爺,這是我們二少爺。”


    第一感覺,丁崇學是個很高的人,仰恩剛及他的肩膀,要抬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睛。雖然仰恩知道兄弟兩個是同一年出生,前後隻相差幾個月,可崇學看起來,竟比尚文成熟很多,並且與尚文截然不同,他的眼睛裏,帶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深沉。


    “你好!”仰恩說著點了點頭。


    “哦。”冷淡地,算是回應。


    仰恩覺得他跟大翠打招呼的熱情比這個“哦”高多了。丁崇學好象又不急著離開,目光既不在仰恩身上,也不張口告辭。仰恩隻好找些話來聊:“聽說你去保定出公差了。”


    “是。”


    “老太太可掛著你呢!”


    “嗯。”


    “你沒趕上夏老闆的戲吧?”


    “我不喜歡看戲。”


    “哦,我也不懂的。”


    仰恩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在地上劃了個小半圓,同時向大翠飛快地投了個求救的眼神,大翠站在崇學背後,立刻明白,說:“二少爺,您看五太太等恩少爺過去吃飯呢!改天再聊吧!”


    “哦,”崇學點了點頭,“好,你們去吧!”


    仰恩快步跟上大翠,又嫌自己走得不夠快,幾乎小跑了兩步,向著姐姐的院子走去。在穿過月亮門的剎那,仰恩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丁崇學仍背著雙手站在原地,目光竟一直追隨著自己,嚇得連忙轉身,再不敢回頭。


    “二少爺在外麵官做得可大啦,手裏頭管著多少兵呢!你別看他平時裏嚴肅不多話,其實挺好相處的。他常年在外頭,不怎麽回來,我都快一年沒看見他了,可他還能認出我!那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對誰都客客氣氣,”說著大翠放低了聲音,在仰恩耳邊說,“不象二太太,狂妄得不得了,誰她也不看在眼裏。”


    “家裏的兩個少爺是都不能得罪的。”大翠繼續說,“大少爺是老太太的心肝兒,一家人都把他當寶貝一樣,從小寵到大的。可大少爺又偏是個好說話的,要不把煙兒那丫頭給慣得無法無天,對人可凶呢!一點都不懂下人的本份。不過,煙兒跟我就最好,她說她最佩服五太太啦!”


    說著說著到了地方,大翠往門口一看,臉上掛了笑,小聲說:“老爺來了,恩少爺您先到西屋的客廳坐會兒吧!”


    仰恩楞楞看了看那扇緊閉的門:


    “你怎麽知道?”


    “看見門口那小燈籠沒?”


    順著大翠指的方向,仰恩看見門前是掛了個紅底金字的燈籠。


    “這院子裏人雜,樓上的小姐有時候不懂事,進屋都不請示的,撞見不該見的,所以老爺一來,就會差人在門口掛上那個小燈籠,再不懂事的小姐也知道該迴避啦。”


    仰恩心裏笑了笑,這原家的新鮮事兒還真夠多的,看來自己也要牢記進屋前,定是要注意那燈籠才好。西屋也在樓下,十分寬敞,屋子兩部分,一部分待客,而靠後院的隔間是書房。


    “您喝什麽茶?我給您沏去!”


    “不用麻煩,我不口渴。”


    “那您坐著吧!我去廚房看看晚飯準備好了沒有。”


    說著大翠走出去,輕手輕腳關了門。


    仰恩一人坐著無聊,四處看了看,隨手翻了翻書架上的書,桌子上放著一副沒有寫完的字,看字體不象姐姐的,那,應該是原風眠的。所謂字如其人,仰恩低頭觀察,字體獨特,分外有風骨,筆鋒之間的力道,透著一股咄咄逼人之氣。


    他在書房裏逛了一圈,有些無聊,伸手摸摸袖子裏的手爐還是熱的,於是推門走了出去。肖仰思的院子要比原尚文的大上很多,院中央是座二層小樓,前院,就是自己進來的地方,是個帶著小小花園的庭院。中間有個池塘,想必夏天也是有花有魚,如今卻隻堆了高高的雪。小樓的後麵似乎也有個小院,樓上的房間走的都是後院的門,所以,姐姐的住處,多少也算是獨門獨院,很是清靜。正門兩側又幾間廂房,大概是下人住的地方。和尚文的院子一樣,廂房最裏的一間也是個單獨的小廚房。仰恩在院子裏遛達著,廚房的窗根下,有個小小的玻璃花房,三尺多高,裏麵是幾棵小桔樹,銅錢大的金色小桔子結了滿樹,分外好看。這種小桔樹,多是從廣東帶過來的,東北不多見,挺斤貴的。仰恩正看得出神,聽見廚房裏隱約傳出說話聲:“你這饞嘴的丫頭,敢偷吃。”這是大翠的聲音。


    “哪有?我是看看鹹淡合不合太太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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