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身體可好些了嗎?”


    “好多了,自從那場怪病以後,連先前的小毛病也沒了。”


    “因禍得福,好事。對了,我今天下午就看見你了。”


    “在哪兒呀?”


    “東城門兒那裏。你呀,可是沒聽五姨的囑咐,下車玩兒去了吧?”


    那是車剛進奉天,城裏真熱鬧,因為接近正月,路上的小攤兒一個接著一個,賣什麽的都有。仰恩沒見過這陣仗,興奮得不得了,雖然父母姐姐的囑咐不要到處亂走,還是忍不住下車逛了一番,不僅吃了好幾個攤兒上的東西,還買了隻五尺長的大風箏。


    “可別跟姐姐說,她要是告訴家裏,我就要挨罵了。”


    “你也怕挨罵?”


    “怕,怎麽不怕?娘一哭我就沒轍了。不對呀,”仰恩反應過來,“你那會兒怎麽認識我的?”


    “你和五姨長得這麽象,我幾乎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誰啦!所以,我認識你在先。”


    “不對!”仰恩含笑糾正,“我認識你更早呢!姐姐的書信裏經常提到你。”


    “哦?真的?說我什麽?”


    “都是說你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兒。”


    “我說你見了我怎麽一點兒也不拘謹,原來早就認識。”


    “對呀!我在家裏都不敢淘氣,認字以後看姐姐以前給家裏的舊書信,幾乎每封都提你怎麽變著法兒地搗蛋的。就很佩服你,心想,你怎麽那麽敢呢?”


    “哈!原來我在你心裏一直是英雄來著?”


    嚴冬的午夜,安靜得連蟲叫都沒有,窗棱裏傳出低語淺笑,碎碎的聲浪,淹沒在夜色裏,悄悄地沒了。直到過了半夜,燈熄了,原尚文看著黑暗中床裏肖仰恩的背影的輪廓,眼睛漸漸睜不開。朦朧中感到身邊的人好象在發抖,他沒動,過了一會兒,淺淺的呻吟傳了出來,這才覺得不對,起身拉開電燈,就見仰恩的臉白得嚇人,嘴唇發紫,混身蜷成一小團兒。


    “恩弟,恩弟,你這是怎麽了?”


    仰恩睜了眼,顫抖著說:“冷,冷,我冷。”


    尚文回身看床前的火爐雖然還在著,卻著實沒什麽熱氣,連忙翻身下床,用燒火棍捅了捅,見火苗又著上來,才回到床上,對仰恩說:“沒事兒啦!一會就暖和了。”


    說著把自己的被子也給他壓在身上,又緊緊給他裹住。無奈仰恩並沒因此“沒事兒”,依舊抖得厲害,尚文心裏終於有數,八成是有畏寒的毛病。


    “你在家那會兒,冷起來怎麽辦?”


    “冬天,娘都在我屋裏生兩三個火盆的。”


    “怎麽不早說?”尚文看了看半死不活的那盆火。“我讓煙兒再生兩盆火去。”


    “別!別!大半夜的別折騰,煙兒要生氣的。”仰恩跳起身,拉著尚文的胳膊,低聲說,“過一會兒就好了。真的!”


    “快躺下,”尚文一邊把仰恩再塞回被裏,心裏琢磨著煙兒那脾氣,半夜給她吵起來,是要不高興的,“不用她,我去給你生火,你乖乖躺著,別動。”


    說著也不給仰恩反對的機會,轉身批了件襖,走了出去。


    真冷。原尚文一出門就打了個哆嗦,搓手吹著氣,踮著腳到了西屋的轉角,他知道那裏是個倉庫,可裏麵沒有燈,黑漆漆一片。他摸黑翻騰了一會兒,就聽見煙兒那屋裏有動靜:“誰呀?這麽晚折騰什麽呀?”


    尚文怕仰恩聽見,連忙走到窗下,“噓”了一聲,:


    “是我。小點兒聲。”


    燈亮了,就見煙兒批了桃紅的棉襖掀簾子走出來。


    “多餘的火盆在哪兒?”


    煙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回屋拿了火燭。


    “屋裏不是有火盆了嗎?還冷?”


    “一個不夠,再生兩個吧!”


    “是恩少爺吧?”煙兒沖倉庫門後一指,“還真不是好伺候的主兒。”


    “他有寒疾,也不敢麻煩我們,你嘴上厚道些。”


    尚文說著搬起火盆往屋裏走,“晚了,你回去睡吧!”


    “喲,我不知道您還會生火盆哪?”


    煙兒給尚文訓了一句,心裏倒不好意思,“這等你把火爐生起來,天都亮了,把恩少爺凍壞了,五太太那裏還不剝了我的皮?”


    “嘿,煙兒你最好了。原放多好的福氣能娶到你呀!”


    仰恩見煙兒進來,臉上立刻露著尷尬。還好煙兒倒沒多話,手腳利索地把火盆生起來就出去了。屋子裏的溫度升上來,紅紅的碳火映著仰恩的臉。可尚文發現仰恩側臥的肩膀還在抖,透過火光,他小巧的耳朵粉紅得幾乎透明。不知道為什麽,尚文欺上身去,從背後抱著仰恩:“這下暖和了吧?”


    頓時又覺得不妥,可仰恩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心思純淨,反倒回頭衝著尚文笑著:“我一冷上來的時候,娘就愛這麽抱著我。可舒服呢!很快就不冷了。”


    “哦,你要是早說,我就這麽抱著你,何苦去生火這麽麻煩?”


    仰恩沒說話,背著他“吃吃”笑了。


    “笑什麽呢?”尚文的下巴搭在仰恩肩頭,問。


    “我剛才還亂佩服你一把,心裏想呀,這人真牛,還會生火盆呢!原來是我誤會了。”


    “喲,你這是笑話我呢?”


    “不是!姐姐的信裏提到過,說你把紅薯埋到火盆裏,自己忘了時間,紅薯燒成黑碳,你就埋怨是別人偷了吃,用這個做藉口整人。你那麽無所不能的,怎麽不會生火盆……”


    仰恩聊著聊著,慢慢地聲音低下去。尚文覺得懷裏的小小身軀暖和起來,氣息輕而勻稱,終於軟軟地睡熟了。跳動的火焰在天棚上投著變換的陰影,這一夜,尚文睡得並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不習慣屋裏太暖,一股難耐的躁熱,周身竄個不停。明天還是讓煙兒把那火炕生起來好了,他在心裏想。


    第二章


    是什麽樣的感情?對他,那個叫原尚文的人?肖仰恩坐在外屋的火炕上,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裏的書,整個上午也不曾翻過一頁。孤獨的童年,高牆內寂靜無聲的夏日嚴冬,一心跟著夫子競日念書;即便不喜歡,也會從母親手裏接過苦澀藥汁,強咽下時,沒有皺眉……母親說,一雙兒女,仰思性格強似男兒郎,凡事堅持,主意大,兒子仰恩乖巧順從,竟比女兒更貼心。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意味深長地看著仰恩,說,隻怕他的心思,你不懂而已。直到在書信裏讀到一個叫“原尚文”的名字,那個任性,自我,我行我素,不為別人妥協的“小霸王”。爬樹,掏鳥蛋,往丫頭的裙子裏塞蟲子,把老師的辮子綁在椅子上……那麽多仰恩想也不敢想的“惡作劇”,讀起來象看故事一樣妙趣橫生,讓仰恩偷笑良久,時常因此愉快一個下午。而如今,原尚文從紙上走出來,坐在自己麵前,探尋地衝著自己微笑……嗯……嗯?……什麽?……


    肖仰恩忽然給麵前的臉嚇得向後一撤身:


    “你……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坐了好一會兒啦!恩弟在想什麽?臉紅了。”


    “沒……沒想什麽。”


    原尚文“嗬嗬”笑起來,


    “專心讀書的人,能把書都拿反了嗎?”


    見仰恩的臉上的紅色一層一層重疊起來,原尚文不再逗他,反身脫了鞋,往炕上盤腿一坐,手往炕上摸了摸:“嗯,夠暖和嗎?用不用燒兩個火盆?我今兒早上特意觀察了他們,學會了。”


    “怎麽想著去學那個?”


    “下次你冷,咱就不用給煙兒那丫頭罵了。”


    仰恩心裏一股暖流上竄,臉上的熾熱卻慢慢退了:


    “不冷。白天不怎麽怕冷。”


    “那出門也行嗎?北陵的雪景可漂亮呢!可願意跟我去看?”


    “好啊!”仰恩雙眸閃爍,“什麽時候去?”


    “喲!這麽期待?”原尚文笑著說,“外麵可冷了,你行嗎?”


    “給你看。”


    仰恩翻開的棉袍子的寬袖口,裏子上fèng了布口袋,他伸手進去掏出一個錦囊。尚文好奇地探過頭去,錦囊裏是個金屬盒子。這時仰恩說:“你摸摸。”


    他伸手摸過去,是熱的!


    “裏麵是熱碳。”仰恩收緊錦囊口,再放回去。在腰間也拍拍:“這也有兩個。我身上有四個小火爐,暖和著呢!”


    “誰教你的呀?”


    “我小時候就怕冷,娘想到這一招兒,可好用呢!出門前,我從火盆裏換些新的熱碳就行了,所以不會冷。”


    尚文把仰恩的袖子握在手裏,果然從裏往外散著溫暖。


    “你娘一定很愛你。”出門的時候,原尚文忽然對仰恩說。那一刻,他的眼睛裏有絲落漠,稍瞬即逝。


    站在“大明樓”上,手撫灰色殘破的牆,月牙城就在腳下,四下裏是一望無際的雪白。三三兩兩觀雪的人,多是沿著中軸線的“神道”散步而來,大地還保持著大雪後的姿態,細膩得甚至能看到風行的痕跡。肖仰恩沉思良久才意識到這裏雪景美好的妙處:隆冬,各處都是灰禿禿一片,北陵附近卻是蒼鬆翠柏成林,加上紅牆金瓦,都是和雪白相當搭配的顏色。瞬間,仰恩如同勁風中飛揚的風箏,遼闊的天地盡在眼底,他在驚喜中,從心裏長舒一口氣。


    “這裏埋的是太宗皇太極吧?”仰恩側頭問。


    “對,和孝端文皇後。”原尚文看著不遠處灰暗的墳塚說,“有時候覺得奇怪,帝王後宮三千,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懂什麽叫愛情,死後卻有惺惺做態與之合葬。我若是那皇後,定覺得沮喪。下輩子還要跟他糾纏嗎?真是陰魂不散。”原尚文說著,給林中一閃而過的灰色影子吸引,手朝那裏指著,高聲說:“兔子!有兔子!”


    說著拔腿就往樓下跑。


    “你追不上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尚文頭也不回,心思都集中在那隻可憐的兔子身上。


    仰恩一時摸不到頭緒,隻覺得這個原尚文實在難以捉摸,前一刻還因古製憤憤不平,轉眼間,就為了隻兔子雀躍不停,興高采烈了。他隻好跟了上去:“原尚文,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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