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狡辯,看我撕爛你的嘴!”


    “喲,喲,大翠兒姐,你輕點兒!我知罪還不成嗎?”


    “叫什麽?跟殺豬似的。老爺在這兒呢!小點兒聲!”


    “對呀,看給你攪和的,差點兒忘了正事。”聲音果然低下來,“死丫頭,你能有什麽正事?”


    “聽說了嗎?夏老闆過了年也不走啦!”


    “聽誰說的?不就是唱正月的場子嗎?”


    “不止,呆在奉天,不回北平了。”


    “還有別的戲約?”


    “不是,給人包啦!”


    “啊?說什麽呀,”大翠似乎不信。


    “你還不信?說是給奉天的有錢人包了。”


    “誰呀?夏老闆在北平的排場可大啦!奉天除了大帥府和原家,都沒有能請得動他的呢!”


    “噓,”聲音壓得極低,“外麵說是咱家老爺!”


    “誰這麽缺德,壞老爺的名聲啊?你給嘴找個看門兒的,別到處亂說。不然早晚非給人撕爛。”


    “我哪敢亂說?是二太太那裏的丫頭傳的,她還問我,老爺最近到不到五太太這裏來,要是不來,肯定是在外頭藏了人,說不定就是夏老闆,這年頭有錢人都好玩男倌兒。”


    ““淨瞎說,我們老爺可不是那種人……再說……兩個男的怎麽玩兒……”


    接下來的聲音更小了,就剩“格格”的笑聲。


    仰恩從來沒做過這種趴在窗根下,偷聽人說話的事情,不禁臉紅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樣。連忙退身回到院子裏,卻不禁想起夏玉書在戲台上那一雙幽怨的眼。怔仲之間,臥房的門“騰”地給人打開了,站在門口正對上自己的,正是原家老爺,原風眠。


    第三章


    火爐裏加了碳,書房裏的空氣因溫暖而膨脹,碧螺春的清淡香氣隨著溫熱瀰漫開來,飲一口唇齒留香。肖仰思茶藝功夫日臻化境,單看那如玉潔白的手掌,在細膩杯盞間穿梭,已是一道讓原風眠意亂神迷的風景。桌子上鋪著幾幅寫春聯的紅紙,一幅剛寫完的字鋪在當中:“人增壽算,天轉陽和。”


    經商之餘,原風眠酷愛書畫,並頗有天賦,逢年過節,總要寫上幾副春聯應景兒。隻可惜一群子女當中竟沒有一個能和他切磋欣賞,隻有知書達理的肖仰思,在家裏也是練過字,雖是女流,字裏行間不露半點矯揉造作,能書善畫,才思敏捷,總能給他帶來驚喜。


    “聽仰思說,你在家裏也習書法?”


    “學過,但寫得不好。”


    “來,寫幅字給我看看。”原風眠來了興致,招呼仰恩來到書桌旁邊。


    仰恩倒也不推卻,大方走過去,拉起衣袖開始研墨。


    “一定要寫春聯嗎?”


    “隨便什麽都可以。”原風眠站在一旁,仔細觀看,“教你書法的老師是哪位?”


    “小時候臨摹過‘蘭亭’,後來父親請了海城彭定惜先生,專門教授。”


    彭定惜是海城名儒,世代以書法造詣聞名,為人性格卻嫌乖僻,多少有些侍才而驕。單看書法老師,肖家在兒子的教育上明顯下了不少功夫。原風眠見仰恩抬腕拾筆,氣勢果然十足,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歡喜。


    “先生推崇傅山,常常教導,‘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可我總不得要領,挨了不少罵。”


    原風眠目不轉睛看著紙上龍飛鳳舞的一副字,脫口而出:“彭老先生要求太高了。”


    字體不拘一格,如風散流雲,灑脫隨意,不諂媚,不張揚,透著一股清靈的風骨,自成一家:“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


    原風眠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孺子可教,仰恩前途無量啊!”


    這孩子年少多才,彬彬有禮,謙遜又不矜持,既飛出肖府深宅高牆,將來必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唉,比尚文那不成才的小子有出息多了!原風眠在心裏嘆了口氣,見仰恩給誇的臉紅,又想起方才院中初見的剎那,不禁跟著莞爾,拉起肖仰思的手,輕輕撫拍,道:“他臉紅的時候,最象你!哈!”


    仰恩放下筆墨,正看見原風眠的一隻手溫柔將仰思的一絲亂發別在耳後,舉止溫柔自然,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你們姐弟兩個聊一會兒,我讓大翠兒把尚文跟崇學叫過來,一起吃晚飯。”


    肖仰思見原風眠走出去,跟上關了門,放下棉門簾。弟弟才來了兩天,母親已經連著來了兩封信,交代仰恩生活上需要惦記的細節。叮囑了好多次,屋子裏多生火盆,出入關門,平日裏要他多穿衣服,勤著檢查他的身上的暖爐……自己嫁出來這麽多年,也沒見她這麽緊張過!母親對孩子的牽掛,大邸就是這般,永遠也不能放心。肖仰思雖然不能生育,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心中充滿母性,這在她對仰恩的感情上日日明顯起來。


    “桌上那些別理,一會兒大翠兒就過來收拾了。” 肖仰思拉著仰恩走到一邊,“身上的手爐還暖嗎?要不要換?”


    仰恩摸了摸,“有點兒涼了。”


    “那換了吧!你晚上在尚文那睡,可冷嗎?”


    “不冷。尚文幫生了兩個火盆。”


    “哦?”仰思見仰恩低頭解腰間的口袋,蹲在他麵前,“我來吧!你在家裏都給人侍侯慣了,難怪娘那裏不放心。等過了這段時間,姐給你找個小廝跟著。”


    “不用,我都這麽大了,自己會照顧自己。”


    仰思解開仰恩的棉衣,發現裏麵的暖爐用帶子係在腰間,帶子的一端赫然繡著“文”。


    “這是尚文的帶子?”


    “哦,對的。昨天我們去北陵看雪,回來的時候暖爐的袋子鬆了,他就幫我綁著,今天早上起來,我就用了。”


    仰思眉頭微微皺著,沒說什麽,解下來,換了新碳進去,再給他裝好,衣服係回去,整理完畢才說:“尚文比你大十歲呢!你怎麽好直接稱呼他的姓名?”


    “哦,那該叫什麽?”


    “這府上的輩份亂著呢!”肖仰思想了想,“老太太準你叫他大哥,那你以後就叫大哥。尚文那個人雖然好相處,畢竟是家裏的大少爺,直呼名字,老太太聽見了,可能要不高興,也省得別人搬弄是非。這個家,在暗處盯著你的可多呢!”


    仰恩覺得自己小心翼翼安靜推開的一扇門,剛透出室內的一絲光亮,忽然給大力一搡,“乓”地一聲在麵前關上了,眼前登時漆黑一團。


    “尚文那個人,玩心重。別看他快二十五的人,心思還跟個小孩兒似的。你跟在一塊兒,心裏得有數,不能順著他胡來。他是大少爺,將來原家的一切都得是他的,做了什麽錯事,也沒人敢責怪他,你就不一樣,可能氣都撒你頭上,那咱不倒黴了嗎?對不對?”肖仰思雙手捧著弟弟細滑的臉,心中滿是疼愛,“仰恩還是姐姐的心肝兒呢!姐也不能讓你給人欺負了去。”


    在那一刻,仰恩還不能完全理解仰思給他的,善意的提醒,到底意味著什麽。他隻是好象從夢醒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除了身上短暫發熱的手爐,四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嚴寒。


    西跨院兒,二太太許芳含正坐在紅花梨木的扶手椅裏,看著兒子丁崇學站在更衣鏡前整裝。剛剛有人過來通知老爺要他過去吃晚飯,本來她是高興,原風眠還是很重視崇學,可一聽要去老五那裏,心裏就不是滋味了。


    “大過年的,兒子好不容易回來,還得去陪他們吃飯,我這親娘就不用搭理了嗎?”


    “不是陪了你一下午?就吃個晚飯,又酸什麽?我也很久沒看見大哥。”


    “見不見的又怎樣?他姓原,你姓丁,將來原家裏裏外外還不都是他的,能有你的份兒?”


    “對,所以你要是想不開,就去跟人爭,和我沒有關係。”


    “呀,你這是怎麽和你娘說話呢?我幫你爭,你還這種態度?”


    “是在替誰爭,你自己心裏清楚。我有丁家,有自己,別的不需要。”


    許芳含不忿地撇了撇嘴,見丁崇學打理完畢,魁梧挺拔地站在廳中,英氣威風。


    “去吧去吧!早點兒回來。”


    丁崇學出了院子,楊副官跟著身後,忽然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思忖了一刻,說:“今天沒什麽事情,你回家吧!”


    楊副官剛要感謝,就聽他又繼續下去:


    “順便幫我去那院兒說一聲,今晚不用等我了。”


    “是。”楊副官心領神會,看著丁崇學邁著大步,消失在夜色裏。


    許芳含知道崇學不喜歡自己抱怨,可她控製不住,在這個家生活了二十六七年,經年積累下來的就是越來越多的不甘和憤怒。肖仰思有什麽好?風眠這麽多年還是那麽粘著,寵著,什麽好的都是她的。說實話,原風眠娶老六進門的時候,許芳含心裏幸災樂禍了很久,想那肖仰思三千寵愛,也沒能耐斷了老爺納妾的風兒。可老六老七進門以後,原風眠還是那麽疼著肖仰恩,帶她去北平,上海見大世麵,外麵的約會,都隻帶她一人出席。有次北平市長到奉天,在長春酒店宴請當地名人,發來的貼子竟然是給原風眠和夫人肖仰思。她肖仰思是什麽東西?不就是個姨太太?現在弄得外麵都以為她是原府的夫人啦!那次許芳含是真火了,沒管住自己,當著肖仰思的麵破口大罵。自那以後,原風眠一年多沒進過自己的院子。可她不後悔,一點兒都不。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沒那麽痛快過,如果沒發泄那麽一次,她可能就瘋了,傻了,而如今她還清醒地活著,而自己的兒子也是分外爭氣,不管他姓什麽,都是自己將來不會斷的一條路。本來她以為老天長眼,讓那賤人一輩子也不會下崽兒,什麽指望都沒有。可如今跳出來個弟弟,才來兩天就把大少爺那頭治得服服帖帖的,連老太太也歡喜得不得了,誇個沒完。這讓她不能忍受!那姐弟兩個笑,在她看來那麽刺眼,她就是見不得!


    正月一過,原風眠帶著肖仰思入京,幾年前,原家在北平大規模置業,所以這次去會在北平據說呆上一段時日。仰思臨行前,最不能放心仰恩,隻好反覆叮囑原尚文照顧,雖不願意,她卻也明白在原家,仰恩必須依靠個有權威,說的算的人,才會安全,不給人欺負。而原尚文是不二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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