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他們之間緩慢滲透,田鳳宇捕捉住遲艾投來的目光,在某一瞬間透露出的冷淡與孤寡,跟以前的溫順截然不同。“你想我怎麽辦?”田鳳宇無奈嘆道:“我要怎麽做,你才會相信?”“這話應該我問你,”遲艾稍微朝他湊了湊,聲音很低,卻很清晰:“你告訴我真相,是想我怎樣回應?”那一刻,田鳳宇有點後悔,也許當初告訴他,並不是最正確的選擇。遲艾的身體撤開去,擴大兩人之間的距離,臉色再恢復到慣常的樣子,細細的手指,摸回敞開的盲文書,田鳳宇感覺一堵厚厚的牆,隔在他們之間,他的肉身不能突破,卻又清晰地感覺出遲艾對他的,難以言表的恨意。然而,側麵對他的遲艾,這會兒卻淡淡笑了:“我說著玩兒的,鳳宇哥,你別生氣。”黑色奔馳在擁擠的交通中走走停停,康慶不耐煩地點起支煙,抽第一口的時候,皺起眉頭。司機在綠燈之後,連忙在酒店門前廣場上繞了個彎,轉上相對比較安靜的後路,打算抄個捷徑,他知道自己老闆對堵車這件事的忍耐性幾乎是零。正午的太陽很大,所有的影子都短短的,兩邊很多咖啡廳和各色高檔小店,都在禮拜四烈日當空的時刻,宣布著冷淡的生意。康慶把領帶扯低,車裏的冷氣讓他煩躁,他摸到車窗的控製按鈕,就在有色玻璃降低,露出明晃晃白色陽光的時候,遲艾坐在露天座位的身影跳進他的眼簾。司機並不知情,車子繼續前行,很快經過遲艾,把他甩在後麵,康慶忍不住從後窗看去……那個店應該是多年前小發開的點心店,那時他剛剛開始學乖,想要好好生活。“停車!”康慶情不自禁說出來。遲艾坐在慷慨的陽光裏,黑色頭髮被烤得像要著火一樣的熱,他低著頭,用小勺從杯裏盛出咖啡,滴在杯碟上,仔細地研究著淺褐色的形狀……直到麵前的陽光被人擋住。他沒抬頭,手指卻僵硬了片刻,他猜得到麵前的人是誰。“一個人嗎?”康慶先開口問。“嗯。”他抬起頭,康慶因為背對陽光,看不清麵目。“我……能坐下來嗎?”麵對遲艾,他拿捏不準相處的分寸,不清楚究竟該把他當誰。“隨便,”遲艾沒有透露任何情緒,沒有歡迎,也不抗拒,“你也一個人?”“是,你怎麽想到過來這裏?”遲艾的目光毫不迴避,直直看著他,那是小發的眼神……康慶突然覺得,他可能都想起來了。“這一帶安靜,我以前跟鳳宇哥去附近的酒店喝過茶。”他依舊是遲艾的姿態,目光卻留戀在康慶的臉上,這是以前他們在別處見麵時沒有的交流。“我以前有個小弟,他在這裏開過店……”康慶直覺自己要把持不住,勉強往下說:“他很喜歡烘焙各種點心,生意還不錯。”遲艾安靜地聽他說,格外專註:“你喜歡吃嗎?”康慶搖頭:“我不愛吃甜的。”“倒是,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別人愛不愛吃,又是另外一回事。”康慶沒法直接問,你到底記不記得你是誰?過去你還記得多少?即使是從前的俞小發麵前,他也從來沒有這麽不知所措。現在的遲艾就想謎語一樣,讓人難以捉摸。“這個店麵盤下來不難,你不想開了店試試?”他隻能旁敲側擊。不料遲艾想也不想就拒絕:“我對烘焙沒興趣。”被強製灌輸的記憶,也許並不是他心中所願,康慶想,遲艾,可能也還是遲艾吧?然而在他離開是,遲艾在身後一聲“康慶”,很低,很輕,卻熟悉無比。當年小發生氣的時候,會直呼他的全名,但是小發念他的名字,跟別人不一樣,遲艾那一聲,就是小發當年特別的語調。盡管改造後的聲帶,變了聲音,但是那種獨一無二的調調還在,康慶瞬間有流淚的衝動。“保重。”遲艾短短地說,他始終沒有承認,他究竟記不記得康慶。康慶走不久,遲艾起身離開,穿過街巷,順著一條古老的石板路朝高處走去,這時候整個城市都躲在冷氣充足的寫字樓,四周空蕩蕩的,好不容易等到一輛計程車,他低身進車,立刻關了車門,張文卓已經坐在那裏。車子緩緩開了出去。“你找我幫忙這件事,實在是漏洞百出,我想相信你都很難。”張文卓說,“你就實話跟我說了吧,到底是誰讓你來演這一出的?”


    遲艾剛剛在路邊,就是在等張文卓現身,他防跟蹤的本事還挺高的。“就是簡單一個願望而已,除了你,我還能找誰啊?”這話說得是沒錯,張文卓心想,遲艾在柏林道並不認識其他人,而且他認識的,都跟田鳳宇一個陣營,沒人會幫他。“我有什麽義務幫你?”“你不是幫我,是幫你自己呀。”遲艾說得輕描淡寫,不用解釋,張文卓也明白,田鳳宇想除掉他,計劃很久了,歐洲之行,若不是封悅替他擋了一槍,恐怕他現在早沒命。他有點兒明白,田鳳宇中的是遲艾哪一招,這人看似弱不禁風,無怨無悔地依賴你,但他並不傻,或者是個裝糊塗的高手。“那我倒不擔心,”張文卓嘴硬,繼續加著價碼:“你幫我回答一個問題,我就幫你找人。”“不用了吧?你心裏不是早有答案,就算多少人幫你肯定,你也找不到可以證明的線索,還是死了那條心。”張文卓卻笑了,他其實早放棄證明田鳳宇是封雷的計劃,現在這種局麵,大家都清楚得很,田鳳宇到底是誰,已經不重要。“你記得多少?”他向來跟俞小發沒有交情,反倒敢直接問出來。“有人可以為了愛人去死,遲艾自私,得不到的,隻想毀掉。”張文卓終於相信,這柏林道上,沒一個正常人,個個都是無法用常理衡量的,精神病。


    第五十四章


    遲艾第一次找上他的時候。張文卓立刻的反應是,他要殺的會是誰,心裏的首要猜想,竟然是封悅。如果遲艾真的因愛生恨,嫉妒的就是封悅。他以前瞎的時候,還可以掩耳盜鈴,就當田鳳宇心裏隻有他,現在看得見的情敵,估計再怎麽迂腐,也不至於繼續自欺欺人吧?但遲艾卻似乎從頭到尾,根本不想提封悅的名字,讓張文卓有些納悶。他也擔心是不是又是田鳳宇的陰謀,拿他們的荒唐愛情做誘餌,實則是要消滅我張文卓,我還傻了吧唧地幫他們僱傭國際殺手?但是自從上次歐洲之行的暗殺事件之後,田鳳宇似乎放棄了這個途徑,若真是有人找殺手幹掉自己,恐怕康慶的嫌疑更大。見過遲艾幾次以後,他打消了以前的想法,不管他是遲艾還是俞小發都是在愛情裏迷路的傻瓜。他估計遲艾是為了和田鳳宇死在一起,在他們幾近癡狂的執念裏,可能殉情就永恆了吧?誰也不會再變心,誰也不會放棄誰。他並沒有多麽想幫遲艾,但看熱鬧的心思還是有的,想他們這夥人究竟還能怎麽折騰,至於幹掉田鳳宇……他想過,隻是苦於難以施行。若遲艾真想動手,配合起來還真算是天衣無fèng,因為他可以保證全無痕跡地僱傭專業集團,而遲艾能卸下田鳳宇的防備心。張文卓唯一的顧慮,是封悅。當初封雷出事時,封悅潰不成軍的慘狀,他至今記憶猶新。田鳳宇究竟是誰,他心中有數,若遲艾真的得逞,那封悅這回能不能熬過去,還真不好說……他現在似乎有點做不到完全不顧封悅的死活,或者很難狠下這個心來。人不能動感情,他想,動了感情,就隻能被人踩著上了。張文卓心不在焉的沉思,被內線電話嘟嘟的響聲揪回真實的世界,他伸手去接,卻不小心碰到桌上的電視遙控器,頻道從財經新聞跳到娛樂頭條,“履歷尚新的喬伊。憑藉胡炳幹的新片,被提名海外著名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他看得不禁愣住,他近來跟喬伊也算有往來,他卻從沒跟自己提過。電話進來的是方國倫,他劈頭就問:“你知道喬伊被提名的事嗎?”“傳好多天了,”方國倫說,“新聞都應該報出來了吧?他本人應該早有耳聞,我以為他跟你說過。”兩天以後,他跟喬伊在會館吃飯,喝了點酒,在床上鬼混到半夜。可能是喝多了,喬伊表現的很熱情,可他的興致,又明顯沒有提名帶來的得意忘形。“怎麽沒告訴我?”張文卓問他,“提名的喜訊,怎沒提前跟我說?”“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有什麽意思,你又不愛聽。”張文卓被這話堵在原地,他確實沒有真正關心過喬伊的事業,除了金錢上大方。和人際關係上給他搭個橋鋪條路,都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兒,用不著動什麽真心思,開始的時候喬伊還格外感激,但後來漸漸也覺得錢和權,對張文卓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他對誰都可以這樣,也就不再徒然地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幹嘛說得這麽生分啊?”張文卓給人戳中心事,挺不樂意的:“這麽大的事,怎麽也應該好好慶祝。”“不用,公司都慶祝過了。”喬伊坐在他身邊,點了根煙,先遞給他抽:“你還真替我高興啊?”“那當然,這麽年輕就被提名,當了影帝,要怎麽致謝詞?”喬伊的頭略微朝後仰,碰上他肩膀,張文卓把手裏的煙遞到他跟前兒,喬伊沒接,往前稍微欠身,借著他的手抽了一口。“說出來的,也並非真想謝;想謝的人,也不能說出來。”“誰呀?”張文卓倒不是跟他叫板兒,就是扯動扯西覺得好玩兒。“你唄!”喬伊眼裏酒意猶在,卻似乎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沒有假裝的刻意。張文卓其實不稀罕喬伊對他表情達意什麽的。也許喬伊心裏明白,從來也不會跟他說什麽肉麻的話,但這會兒突然冒出這麽句話,他還是有點感動。“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他們分抽著一根煙,難得地聊天:“男人麽,總是在事業上要有追求,其他那些風花雪月的點綴,隻是解悶兒罷了。你還跟我認真啊?”他獨自碎碎念叨:“嗯,是這個道理,將來若分了,傷心兩天,那之後呢?還不是該幹嘛就幹嘛?”他說著苦笑起來,突然轉頭問:“我哥跟你認真嗎?”


    “他跟你一樣。”張文卓沒有因為這時候joey的名字,這時給提起來,估計這事兒糾纏喬伊很久,“隻是他最後背叛了我。”“那他……是因為你,死的嗎?”“你應該感謝他,”張文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沒有他,就沒有你的今天。”你還應該感謝康慶,張文卓在心裏暗暗說,他曾看過電影的一個鏡頭,電影裏的喬伊回身。看見自己等待多年的那個人,那瞬間的反應,就是他見到康慶時的眼神。但是喬伊已經把這個名字深深埋藏,康慶是他的夢想。夢醒是用來憧憬,而不是用來實現的。喬伊摘下新料影帝桂冠的那個晚上,在雪白的水銀光裏,說“謝謝你”的時候,沒人真的知道他謝的是誰;在他坦言美夢成真的時候,也沒人明白,他心中的夢,永遠不會圓滿。從那以後。張文卓和喬伊漸漸地彼此冷淡,失去了聯絡。……遲艾走下樓,金如川正隔著吧檯,一邊看著廚房裏準備午飯,一邊和小夏開著影帝提名的玩笑,他知道小夏是喬伊的忠實粉絲。“他已經做好跳巢的準備了,”遲艾加入他們,似乎心情不錯,“反正我現在也很少吃藥打針,他打算投份簡歷,說不定喬伊願意雇他做個助理什麽的。”“哎呀,遲艾少爺,你又取笑我。”小夏紅著臉,不打擾他們。“出去走走吧,”遲艾對金如川說,“鳳宇哥要等會兒才能回來呢。”他們沿著樹蔭散步,小池塘裏的睡蓮開了,三兩朵,在風裏顫巍巍的。金如川發現自從遲艾斷了藥,反倒精神身體好不少,好似變了個人,但性格上卻……不如從前那麽隨和,時常悶著沒有動靜,和田鳳宇之間的互動,也多少有些陌生。金如川憑藉敏銳的洞察力,隱約覺得這兩人可能出了什麽嚴重的問題。他之前拿過一片遲艾服用的藥去做化驗,結果那是很嚴重的精神科用藥,加上後來有段時間裏,遲艾幾乎瘋癲的行為,讓他確定這深深宅院裏,埋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他們認識這麽久,以金如川的了解,兩人之間,即使存在某種控製,遲艾也肯定是被動的一方。但金如川是為田鳳宇賣命的人,他的未來,他的雄心。都寄托在田鳳宇的身上,不可能因為遲艾,而將努力多年的一切摧毀。“你……需要幫忙嗎?”金如川實在忍不住,問過以後,頓時又覺後悔。遲艾側頭看了他一會兒,嘴角微微現出笑意:“金先生,你能怎麽幫我?”其實他的立場,遲艾看得清楚,他很可能也知情自己吃藥的內幕,因為有次自己莫名其妙發火,撥灑了吃的藥,後來小夏收拾的時候,一直念叨怎麽少了一片兒?遲艾吃的藥,打的針,精確到每一片,每一毫升,小夏都沒馬虎過,好像很怕丟掉一丁點兒。當時,除了他倆,隻有金如川在場。也許他是無心帶走,也許是有意要調查,那又如何呢?不過是多一個人,見證自己的狼狽。“我是自找的,別人幫不了,”遲艾說著,目光遊離到遠方,“鳳宇哥回來了,走吧,要吃午飯了。”金如川看著遲艾獨自離去的後背,像午後陽光穿過葉片間一道光亮的剪影,掛在枝頭。先前很多很多被他吸引的瞬間,似乎都融化在時光的捲軸中,隻剩這道光影,輕飄飄地,蕩漾……在夢回時分。午飯以後,遲艾和田鳳宇站在陽台上,看著金如川的車,在掩映的林蔭道上離去。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如同一張溫柔大網,把他們牽繫起來。田鳳宇摸到遲艾的手,輕輕攥在手心裏,他們的體溫傳遞到彼此身上,甚至連血流都連接起來。遲艾閉上眼,以前因為藥物瘋癲時,死攥住欄杆不肯放手,跟田鳳宇對峙的畫麵,還在眼前,卻又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腦袋又開始糊塗,最近,他對時間的概念時常模糊起來,有時剛發生,他已經忘了;有時很多年前的畫麵,卻新鮮如昨。他驚恐地發現,遲艾的記憶,正在天光中,悄然被腐蝕。他猛然抓緊田鳳宇的手。“怎麽了?”他不肯說話,直到冰冷的懼怕消退,才漸漸放鬆手掌。“鳳宇哥,你願意跟我一起嗎?”遲艾問道:“我是說,永遠都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集團的小型高層會議午餐,正好試用田鳳宇新開的頂級會館。康慶在戰克清的懇求下,跟國防部的強硬派討人情去了,封悅算是代表他出席。田鳳宇呆的時間也不長,私下裏小聲跟封悅說是約了遲艾,提前離場。從他離席,張文卓出奇地沉默,沒怎麽說話,似乎連應酬交際都懶得動,封悅稍微有點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詢問,他不太想沾惹這個人,但大家都在,似乎都意識到他的反常,而自己禮貌上,應該關心一下……正猶豫著,張文卓倒主動地找上他。雖然沒有說話,沖他使個借步說話的眼神,然後,起身走了出去。封悅沒有立刻起身,等了下,跟身邊的人繼續寒暄幾句。才朝他的方向跟上去。張文卓選的是離停車場很近的通道,低頭在那裏抽菸,見封悅來,扔掉菸頭,用腳碾了碾。“有件事,照理說,我不該在你跟前泄密,”他似乎還不肯定,皺著眉頭,封悅很少見到他這麽焦躁:“前段時間,遲艾找過我。”封悅看著他的眼,半秒鍾都不敢移動:“找你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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