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昆坐在他對麵,沉默片刻,臉上的神態泄露了這可不是什麽平時的電話,他仰頭幹了杯子裏的酒,才說:“他問關於joey的死,問我joey是不是跟張文卓在一起過。”康慶握杯的手緊了緊,沒有立刻言語。當初joey接受任務接近張文卓,並沒有幾個人知道。張文卓也很少帶joey出入公開場合,無非在他別墅裏尋歡作樂而已。而且他出事以後,康慶費了不少力氣把這事壓下去,對外隻是說意外身亡。如今喬伊雖然跟張文卓有段日子,似乎也頗多親密,但張文卓那個老賊,不可能把這麽重要的秘密泄露給喬伊,那他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他怎麽知道?”“說是找到一隻優盤,裏麵有joey和張文卓的照片,關係看上去挺親近。”康慶臉色冷落下來:“他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笨了,你警告他別亂說沒?媽的,趕明兒他都不知自己怎麽死的。”阿昆自然明白康慶的擔憂從何而來,張文卓心狠手辣,當年他對joey還不是疼愛有加,結果照樣落得個碎屍的下場,阿昆的心,揪了起來,他不能讓喬伊赴他哥的後塵。……初春雨水連綿,透著冰冷的涼意,金如川的車停在田鳳宇的宅門前,吩咐司機不用來接,他待會兒要跟田鳳宇一同出門。他拾階而上,管家已經開門等他,屋內暖氣很足,他將手裏外套遞出去。“先生還在樓上,”管家接過,禮貌地說,“知道您來了,這就下來。”“不急。”金如川站在客廳裏,沒有坐,落地窗外是一片暗淡春色,在濕灰的天幕之下無精打采,他今日睡眠不足,多少有些恍惚,看了沒一會兒就走神……眼角似乎略見隱約一抹身影,轉眼不見,他以為是自己花了眼。自從遲艾復明,金如川每次到田鳳宇家裏來,都有種莫名其妙的心慌慌,這富麗堂皇的大宅子裏,掩埋著秘密到底有多驚人多難堪,他無從想像。既然田鳳宇從千軍萬馬這種挑選他做事業代表,金如川就肯定是個特別的聰明可用之人。田鳳宇這種神通廣大的角色,異軍突起,真正背景無從查證,他早就起疑,隻是不方便提起而已。遲艾的眼睛突然復明,更是讓人驚詫咋舌,田鳳宇從來也沒解釋過遲艾之前失明的病因,隻說車禍,可金如川並不覺得這回治好他是多麽艱難。他當然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田鳳宇是故意讓遲艾瞎眼這麽多年,沒有理由啊!再說那晚跟封悅康慶吃飯,就更是讓人費解。田鳳宇對封悅的好感,幾乎瞎子都能看出來。他個性多少倨傲,這是佼佼者都有的毛病,初來柏林道時,不管表麵如何圓滑世故,對柏林道的“偽君子”們其實是看不上的。但他看見封悅第一眼,就格外喜歡,這幾年來對封悅欣賞得甚至到了容忍的程度。即使封悅確實有些個人魅力,很能給人留下不錯的第一印象,但他們幾個偶爾聚會喝茶,封悅咳嗽一聲,田鳳宇都得格外多看他兩眼,這種超越朋友和合作夥伴的關切,精明的金如川納悶很久。雖然屢次安慰自己,有時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但金如川還是期望哪一天,老闆能主動跟他透露些內幕。田鳳宇下樓以後,把他請到書房旁邊的小客廳裏,沒有商量公事,隻是隨意地說了有閑話題,約好天氣放晴以後,一起去打高爾夫球。金如川似乎很久沒有見到田鳳宇這麽若無其事地放鬆,他近來家裏外頭忙得焦頭爛額,出門也隻是應酬而已。是遲艾狀況好轉了,還是他久鬱之後,終於想開,不再自尋煩惱了呢?“下個禮拜的董事會你要出席嗎?”康慶那裏的董事會,田鳳宇也不是次次都去,如果沒什麽特別重要的議題,會讓金如川代表出席。“議程出來了嗎?”“周一會出來吧,聽說封悅會去。”金如川無意提起這個名字,不禁朝他試探地看了眼。田鳳宇站在窗邊抽菸,窗戶開了個細細的fèng,外頭兩棵緊緊挨在一起的木棉,送進“沙沙”入耳的風雨聲。他擎著握煙的手,慢慢地吐出口煙圈兒……“沒什麽大事兒,你替我去吧,我可能要處理點家裏的事。”“嗯,好的……”正說到這裏,外麵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小夏焦急小跑著過來,說:“先生,不好了,遲艾少爺不見了!”“剛剛你不還說在書房寫字?”小夏臉紅,不知是被田鳳宇斥責的語氣窘迫到,還是裏裏外外跑得累:“本來是的,關著門不讓人打擾。湯燉好我端上去,就沒見到,樓上樓下都找遍,花園也搜了……”“哎,找到了!”金如川指向窗外,從樹影間管家撐著傘正朝水邊奔跑,遲艾濕淋淋地站在淒風冷雨之中,楞得出神,動也不動,凍僵了似的。田鳳宇拔腿就往外跑,他心裏明白遲艾癲勁兒上來,管家工人他們肯定勸不動。“遲艾,你幹什麽呢!”他大步先到,趕緊脫掉自己的外套,包住掛在單薄衣衫瑟瑟發抖的身體,伸手想抱住,遲艾卻硬挺挺地拒絕,眼光淩厲she來,短暫片刻的陰鷙而憤怒,一閃而過。不僅田鳳宇看在眼裏,連後來跟上的金如川也沒有錯過,那消逝不見的瞬間裏,遲艾幾乎是變個人,陌生而尖銳。遲艾的身體抽搐了下,那一抹附體的靈魂突然就不見,目光柔軟下來,黑洞洞的大眼眨了眨,才輕輕叫了聲兒:“鳳宇哥……”田鳳宇不忍責怪,轉身低背,感到遲艾冰涼的身體,順從地貼上來,背起他朝屋子裏走去。撐傘的撐傘,披衣的披衣……忙活到屋裏,田鳳宇卻沒讓他們伺候,隻吩咐廚房煮點薑湯送樓上,其他的人一律不用。小夏倒是隨身幫著,換掉濕掉的衣服。“先別洗澡吧,怕著涼,”


    小夏說完站起身,“我去樓下看看薑湯好沒有。”出門前,他從櫃子裏又拿了床被子,放在田鳳宇手邊。屋裏就剩兩人,田鳳宇拿著棉被,慢慢地包裹住遲艾,他隻露著小小的臉,雙目雖然仍顯空洞,卻漸漸有了溫度,隨著霧氣朦朧上來,遮掩住黑色的瞳孔,晶瑩一片。嘴唇還呈現著低溫裏的藍紫,才動一動,還是猶豫地合上了。田鳳宇心中瀰漫著難以言盡的酸楚,隔著厚厚的棉被,握住遲艾的肩膀:“有什麽話,就大膽說出來,別再咽回去。”遲艾退縮,搖了搖頭,淚水卻接踵而來,泫然欲泣,勉強掛在睫毛之間。“那……”田鳳宇溫柔鼓勵,“還是你有什麽要問我?”空氣裏幹燥的溫暖,包圍著他們,遲艾身上的冷,卻已經深深侵入他們皮肉之內。“鳳宇哥,”遲艾的聲音很輕很低,“俞小發……是誰?”如同夜空下閃爍著星光的水域,田鳳宇在遲艾的眼睛,看見自己誠實的表情,沒有吃驚,沒有意外,沒有辯護……遲艾在他的神態裏看見答案,眼淚奪眶而出,沿著青白的臉頰,蜿蜒流去。……康慶從中午的飯局匆忙脫身,兩點在公司安排的董事會,金如川代表田鳳宇出席,但張文卓卻會親自來,他還是得小心應付才行,他近來剛收買了大a身邊一個親信,大a本來對封悅印象很好,隻要多下些功夫,他手裏那片潛力很大的市場,早晚都是囊中之物。在未有結果之前,這計劃不能讓張文卓察覺到蛛絲馬跡,“幸好”近來田鳳宇這邊兒的動作很大,吸引了他的注意。本來張文卓隻是懷疑,他手裏也許把持著什麽證據,否則田鳳宇不會對他那麽遷讓,這人的門路可以說是見fèng插針,事到如今要想徹底瞞住他,幾乎不可能。一路尋思著,眉頭越皺越緊,從電梯裏邁出來,被迎上前的秘書嚇一跳:“封先生已經到有一會兒了,在您辦公室等呢。”封悅如今的事業重點都放在“雷悅”,開會也不是次次都來,簡單的例會,時常都是派個代表而已,就算抽空過來,也很少提前這麽早到。“怎麽不早說?”康慶有些不高興,“連個電話也沒給我?”“封先生說不用……”“行了,”康慶打斷她,抬腕看了看表,倒是還早,“到時間我跟他一起去會議室,別讓人來打擾。”秘書見他臉色陰沉,不敢多言語,連聲應允。康慶握住把手,輕輕朝裏推開門,辦公室裏靜悄悄的,正是日光充足的時候,從落地的玻璃窗揮灑進來,籠罩著沙發上小憩的封悅。西裝上衣掛在一邊的架子上,領帶也鬆開,掛在胸口而已,躺坐在沙發裏,長長的兩條腿平伸出來,雙手沒有交握,鬆鬆搭在小腹處。封悅繼承了左小姐白得幾乎不象亞洲人的皮膚,這會兒手指暴露在陽光裏,更是白皙得有些耀眼。他的頭歪在沙發的轉角裏,背對的光線,睫毛偶爾扇動,在眼下拉下長長的陰影,唯有嘴唇,在夢裏也是緊緊抿著,顯得倔強。康慶悄無聲息地靠坐著辦公桌,盤手注視著熟睡的封悅,似乎說不清有多久沒這麽仔細地觀察他了。


    封悅不是嗜睡的人,近來天氣原因,他的病又折騰起來,有時半夜裏毫無徵兆,會突然喘起來。現在工作這麽忙,也隻能依賴那些副作用比較大的藥,可能是他這幾年實在是折騰得太狠,身體每況日下,往年吃的藥,今年重新用起來,怎麽也吃不消,不是心悸難受,就是刺激得胃痛,醫生給他開了新的這種效果是不錯,但對體力影響很大,動不動就累得虛脫一樣。有時候封悅忙得分身乏術,被身體扯著後腿,無奈中,上來少爺脾氣,唧唧歪歪不說,還會摔東摔西的,弄得康慶束手無策,也隻能忍氣吞聲。看他這會兒睡得旁若無人,反倒感到心安,康慶是不想封悅這麽拚,至少拿出一兩年的時間養好身體再說,但是封悅如今騎虎難下,並不是想休息就能休息的狀況,康慶心裏也明白。金字塔頂端的人,看似站得最高,事實上,卻被腳下層層疊疊,堅固累積的關係網,牢牢釘在原地,他們離地麵太遠,已經做不到抬腳走人的隨性。很多事,他們其實沒有選擇。康慶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這一天,成功之後的得失,並沒有帶來預料裏的成就感,他一步步追隨名利和權力的腳步,漫長地追逐,已經忘記當年的目標。有時半夜睡不著,起床抽上半支煙,會想起波蘭街的日子,想起桂叔打麻將時算牌的臉,芳姐總是掛在嘴邊的髒話偶爾哈哈笑起來的清脆……然後再看看身邊的封悅,他們一起多少年了?為什麽他還想得出當年的小男孩兒牽住自己的袖子,義不容辭地說:“康慶,帶我去!”如果一個人開始回憶十幾二十年前的往事,是不是就說明,他已經老了?在這個雲淡風輕的午後,在堡壘跟堡壘之間短暫的進攻空隙裏,康慶卸去沉重的盔甲,讓自己好好的喘了口氣。桌麵上的被消音的電話,已經閃了好幾次,他都沒有注意,對方明顯沒有掛斷的意思,康慶看了看號碼,是田鳳宇。既然不掛公司電話,自然是有敏感的事端,他看了看依舊熟睡的封悅,拿起電話,走到一邊接聽,隻“嗯”了一下,就聽見田鳳宇直截了當地問:“有時間出來談談嗎?”自從得知田鳳宇和遲艾的身份,就算康慶盡量壓製,也少不得為了這個跟封悅擦槍走火,磕磕碰碰。封悅說到底,心裏是裝著他哥的,不管到什麽時候,幾乎本能地就會想維護他哥。這倆人的身份揭開與否,根本沒有什麽區別,而康慶目睹當年的變成現在的模樣,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雖然對小發總是嚴厲,總是看不上他吊兒郎當的做為,康慶是把他當成親弟弟看待,那時多希望他能聽話點兒,好好讀書,認真做人……可是,現在的遲艾,還是小發嗎?難道田鳳宇不需要對遲艾負責?他怎麽能允許遲艾這麽作踐自己??康慶忍耐著,但不知究竟能忍耐多久。他和田鳳宇私交甚淺,若不是封悅在中間夾著,恨不得永遠不見才好。但現在遲艾的事情,他們確實需要坐下來談談,因為關係挑明以後,田鳳宇幾乎都在迴避,這種公務場合,就讓金如川來代表,私下裏也不像以前那麽頻繁地約封悅出去。“行,什麽時間……嗯,知道……”田鳳宇囑咐他,這次會麵,暫時不要跟封悅提,康慶算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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