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悅看得出康慶很在乎小發,他雖然充滿怒氣,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頭的一舉一動,好像阿昆若搞不定,他隨時就要衝出去。好在阿昆還算有麵子,不一會兒功夫,那群小子散了,而小發被阿昆揪著,老大不樂意,一路罵罵咧咧。


    車門拉開,見封悅坐在康慶旁邊,兩人竟還是一副十分般配的模樣,俞小發更來氣,大聲嚷道:“我不上車!”


    “你他媽又發什麽神經?”康慶說話更沒好氣,“我讓你上來,聽見沒有?”


    “有他在,我就不上!”俞小發斬釘截鐵,毫無商量。


    康慶死死地盯了他幾秒鍾,聲音低沉:“你上是不上?”


    小發扭過頭,不再看他。


    車門“嘭”地一聲關了。“開車!”康慶斬釘截鐵地吩咐阿昆。封悅,阿昆,和小發都被康慶這舉動震住,誰也不說話。


    “我說開車!你聽見沒有?”康慶不耐地低吼。


    “哦,是,康哥。”阿昆再不猶豫,踩了油門,車子向前衝去,後望鏡裏,是小發錯愕驚異的臉。


    車裏的空氣冷到凝結,沒人比封悅更尷尬,他沒主動說話。車子轉進另一條巷,再往前就是他以前住的地方,那間屋他依舊留著,偶爾過來,就算在那裏坐一會兒,也會覺得很安心。


    “停車,”康慶忽然說,“我和封悅下車,你回去接小發,送他回家。不準他出門。”


    “要我回頭來接你們?”阿昆問。


    康慶看了看時間,“行,你回頭到芳姐那裏等,我們散步過去。”


    目送阿昆的車子消失在黑暗的轉角,康慶回身問封悅:“你不介意吧?”


    封悅搖了搖頭:“剛剛我實在不太確定要如何反應。”


    “你不用理他。”康慶拉了封悅一把,兩人沿著石板小路向前慢慢踱步而行,“這些年我把他慣壞了。”


    “他……小時候不這樣的。”封悅很小心地,他不想說錯話,惹康慶不高興,“那時候,他沒這麽討厭我。”


    “都是從他大哥被人害死以後,他徹底變了,偏執倔強,特別不聽話。”這話漸漸牽引出許久的往事,“老大是苦命的人,小時候我們過得多辛苦?好不容易他受到桂叔的重用,日子稍微好一點,他就給人殺了。”


    封悅默默跟著他,聽著康慶娓娓道來多年來,波蘭街的一些變故。他們的皮鞋踩在青石板的路上,發著“篤篤”聲,一年又一年,這條路上半點變化都沒有,長著青苔的路,雨後應該依舊滑膩得很。


    “小發才十二,事情發生時隻有他在場。老大緊緊地摟著他,我們趕到的時候,他依舊縮在老大懷裏,老大的屍體覆蓋著他,死了也沒放開。那人應該是職業的,他留了小發一命。那以後,除了我,他不和任何人說話。我們都怕他嚇傻了……”康慶苦笑著繼續,“我這些年便放任著他,倒養成這脾氣,成天不是打遊戲就是打架……你說我怎麽對得起老大?”


    封悅心裏的結似乎鬆了鬆,康慶和老大的感情,他了解不少。康慶是孤兒,很小的時候吃百家飯,後來老大收養他,當時過得都很辛苦,可老大不曾怠慢過康慶,有什麽好的,都先分給他,連小發也要排在他後麵。


    “你有查過殺老大的人嗎?他有仇家?”


    “以前也沒能力查,查也查不出。現在想查,過去太多年,不容易了。”康慶不無遺憾地感嘆,“芳姐有時候也說我太縱容小發,可是,混黑道,講的是義氣,老大對我有恩,我康慶這輩子欠他的,永生也還不上,就隻能盡量對小發好一點兒。可是你知道,我這人脾氣糟糕,沒耐心,也沒教好他。”


    濕潤的晚風鋪麵而來,兩人肩並肩,在黯淡夜色裏,靜靜行走,多年來從沒這麽平心靜氣地聊過,心裏覺得一種無比接近,康慶側頭,看著封悅暗夜裏沉默不語的臉龐,他覺得歲月走得那麽快,可身邊的封悅似乎一點都沒改變,他依舊是那個安靜的跟屁蟲,永遠牽著他的手,不管康慶要帶他去哪裏。


    “封悅,你的情誼,我也記在心裏,”夜裏氤氳的cháo氣,催促著心底某種溫柔的情緒發酵,“我不會忘記,你放棄柏林道的一切,回來投奔我。封悅,我一輩子都會記得。”


    封悅感覺咽喉處酸疼得厲害,他忍了很久,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那股cháo氣從眼睛裏逼走。粗枝大葉的康慶能說出這樣的話,需要多少勇氣和信心?他對誰這麽溫柔過?封悅好想握握他的手,可他自己的手,在外套的口袋裏,緊緊攥著,才能抵禦住這股無名的衝動。


    他隻能牽動僵硬的臉頰,勉強露出微笑,說:“我應該準備個錄音筆,將你剛剛說的每個字都錄下來,將來你若象剛剛凶小發那樣凶我,至少有證據控訴你。”


    康慶笑著錘了他一拳,然後順勢圈住他的肩膀,繼續向前走:“也是哦,可能我真的需要和小發平心靜氣地談談。可我就是沒那個耐心!一見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我就生氣!”


    “凡事得慢慢來,我來和他談吧!”封悅自告奮勇。


    “不行!”康慶連忙打斷他,“我現在成天提心弔膽,就怕他整你,你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


    康慶明顯不想在這話題上花費太多時間,他朝前看,突然問:“哎,你還記得何伯不?”


    “誰?”封悅沖他指的方向看。在不遠出有盞孤單的路燈,半條巷子都靠它照明,路燈下有個小小的餛飩攤,十幾年風雨變遷,那餛飩攤依舊在,不曾變遷。“啊,我當然記得!”


    “走,誰先到誰白吃,後到的請客!”


    他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奔跑起來,邊跑邊推對方,排擠來推搡去,結果兩人幾乎同時到了,封悅甚至早了一兩步。他小時候比康慶矮很多,小短腿兒,在跑賽上沒贏過。雖贏得不輕鬆,有點喘,但心情愉快,臉上笑的特別燦爛。


    “你輸了!掏錢吧!”


    封悅的笑容,象一盞明燈,點亮康慶剛剛還陰暗無邊的心情:“掏就掏,你還能吃幾碗?”說著他伸手拿出錢包,發現裏麵竟是沒有現金。


    “你這是賴帳哦!”封悅奚落他,無奈掏出自己的錢包,信用卡整齊一列,卻也是零現金一族,“誒?我怎麽也沒有?”


    康慶厚臉皮在攤前一坐:“何伯,你還記得我不?”


    攤子後麵本來忙碌的人停下來,看了看康慶,說:“康哥!康哥我怎麽會不記得?你小時候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看你在這裏跑。”何伯似乎很高興,他大概覺得十分榮幸,如今在波蘭街叱吒風雲的康慶,會光臨他的小鋪,“康哥今天怎麽有心情?”


    “我兄弟回來了,”他指了指身邊的封悅,“何伯,你還記得他嗎?封悅,大劇院左佳歡左小姐的兒子!”


    何伯仔細地盯著封悅看,似乎漸漸想起什麽,念念有詞地:“是哦,是,我記得左小姐,哦,老早就搬走了呀!長得還真象他媽媽,真象。”


    “你還記得左小姐的模樣啊?”康慶打趣地問,“當年你可迷戀她呢!就是買不起票看她的演出。”


    “啊,嗬嗬,”何伯有點不好意思,“當年波蘭街的男人哪有不迷她的哦!她兒子都長這麽大了,真快,真快,我想起來了,當年康哥老是帶他來吃雲吞麵的,還趁我不注意偷加水餃在裏麵。”


    “哈哈,是的,是的,下回把偷你的水餃錢都還給你!”康慶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不過今天又要白吃了,我倆都沒帶錢!”


    “沒事沒事,我請你們吃!封悅少爺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康慶攬過封悅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說,“做兄弟,一起混。”


    “好啊好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做兄弟是一輩子的事啊!”何伯說著,給了下了兩碗雲吞麵,還格外多加了好幾個水餃,“今晚何伯我請客,你們隨便吃!封悅少爺要多吃哦,你看康哥多壯實!”


    “叫我封悅就好了!”


    封悅看了看熱騰騰蒸汽後麵,康慶愉快的臉,也情不自禁覺得無比欣慰,好似又回到以前漫長的冬季,他和康慶攢了好久的零用錢,過來買一碗雲吞麵分著吃,當時,康慶確實偷過老闆的水餃,可他自己從來不吃,都塞給封悅。有時候封悅也捨不得吃,藏在衣兜裏,回到家已經壓碎了,弄得到處都是油,他其實是想留給康慶的。


    回到波蘭街的日子,封悅與康慶形影不離,好多人好多事,他要慢慢去熟悉和了解。他漸漸發現,其實康慶並不如他表麵那麽輝煌,波蘭街看似歌舞昇平,其實暗地裏激流暗湧,危機重重。同時,他還要努力緩解和小發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結果收效甚微,用康慶的話說,小發就是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軟硬不吃。加上他與康慶之間過從甚密,小發似乎更討厭他了。封悅開始相信,小發對康慶也許有著超越兄弟的感情,隻是康慶那個木魚腦袋沒轉過彎而已。


    來不及在小發身上花費太多精力,因為簡叔的六十大壽到了,波蘭街上黑道白道齊聚一堂,親家仇家,恩人敵人都攪在一塊兒,那場麵真是又詭異又壯觀,封悅再次見到了張文卓。


    封悅和張文卓有過幾麵之緣,都是張文卓替簡叔到封雷家裏辦事的時候。但通常都是在他出入時,遠遠看到而已,並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因為封雷極度反感公務上的人接觸封悅,更別提張文卓一類黑道人物,他們都在書房裏說話,也從不介紹封悅給他們。封悅多也是躲著他們,但張文卓似乎總能尋到機會瞅他一眼。


    簡叔大壽那天,選在濱海樓,張文卓被幾個黑衣保鏢簇擁著,在門口燈火輝煌處,迎客收禮,相當忙碌。如今的康慶再不是當年的小跟班,這樣場合出現,還是要做得風光,再說,想見他也不再是容易的事,因此他和封悅一下車,周圍的人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倆。


    阿昆他們將其他人隔開,留出一條路,他倆沒朝四周看,直接拾階而上。張文卓站在台階頂,微笑地迎接,並且故意專注於和康慶打招呼,顯得格外熱情。


    “阿慶,怎麽才來?簡叔剛剛還念叨你!前段時間找你喝茶,你沒時間,過兩天無論如何約個機會,陪七哥喝兩杯。”


    “好說!”康慶笑著應付,他看得出,張文卓非常努力地將眼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於是順水推舟:“這是我兄弟封悅,還沒介紹給七哥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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