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也停在王府的側門,畢榮敲了敲門,裏麵有人把門開了,是個小奴才等候在那兒,等得心急火燎了,帶著哭音兒問:“哎喲,我的六爺,您怎去了這麽久?王爺福晉都在找呢!急死奴才了!”


    “你去回他們,說我累了,不跟他們湊熱鬧。”


    說著話,畢榮扯著雪卿,在王府迷宮樣的迴廊裏,不知道轉了多少彎,卻是停在一處梯子麵前。雪卿心裏正琢磨著,不會讓我爬屋頂吧?


    “上啊!”畢榮對他說,“來,我幫你。”


    雪卿啞口無言,反正已經被拐騙出來,如今再爭也是徒勞,無奈一掀袍子,爬上去了,他本來就年紀小,身子輕快,幾步到了頂,畢榮也跟著上來,護著他朝前走,在最高出的屋脊上坐下來。


    “這處最好,沒什麽遮擋,不象在下頭人堆裏,看來看去,都是人的腦袋。”


    這處位置是不錯,幢幢深宅,處處宮院,明月夜裏重重疊疊,無邊無際。雪卿極目望去,宮燈星羅棋布,如夜之眼瞳。不知道為什麽,今夜的畢榮有些不同。可兩人才剛剛認識而已,自己對他何來了解之說?又如何辨得出異同?


    “六爺為何突來如此興致,邀雪卿來看焰火?”


    “跟你說過,叫我畢榮,”畢榮認真說,臉上並沒有不悅,接著才坦白承認了,“本來是要下帖子邀你,彭白坊說,你們爺肯定不會放人,第一次出條子,排場是要有的,這般家宴不適合。”


    這規矩雪卿是懂的,當年陶荊第一次出條子,也是京城紅相公雲集的場合,當時陶荊就坐在晚宴主人身邊,地位不言而明,他是那晚最紅,最得眾人垂涎的一個。


    “直稱六爺名號不合規矩,被旁人聽去,更不好。”說著,他換了話題,“謝謝您的賀禮,其實心意到就好,讓您破費了。”


    “那是彭白坊的主意,我也覺得那禮物太過俗氣,他說,剛出道的,要的就是這排場,這種事,他是箇中高手,便聽了他的。”


    雪卿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兒,一聽這話,便明白了十之八九。這事肯定是爺的主意,在彭白坊耳邊吹吹風,反正他向來對王府的人冷淡,藉機在畢榮身上剝上一把。畢榮不過是十八九的少年,中了套恐怕還不自知。


    “以後不要送那般貴重的禮物,雪卿受不起。”說著,又記起他送的屏風也不曾謝過,不過轉念再想,這段時日,畢榮輾轉不知送過多少禮物,有的恐怕沒到自己手裏罷了。於是也不去一一謝了,好在這畢榮似乎並不是拘泥於禮節的古板的人。“改日到‘秋海堂’,雪卿招待六爺最好的酒菜。與六爺不醉無歸!”


    畢榮憶起那次醉得失禮,不禁難為情,說:“醉是有緣由的……”


    正說到這兒,“砰”地一聲巨響,烈焰升空,火樹銀花,瞬間,黑夜如晝,煙花似夢,開得如火如荼。雪卿轉頭,癡看斑駁淋漓,難辨天上人間。


    第18章


    梁紅地正跟江道遠下著棋,見雪卿進來,也沒停下手裏的活計,眼都沒抬地問他:“知道我為何叫你來吧?”


    “哦,”雪卿喏喏地,低頭小聲回他:“知道,雪卿沒聽爺的話……”


    “那還在這兒站著幹什麽?”紅地不耐地揮手趕他,“外屋跪去!”


    江道遠見雪卿默默朝外屋去了,才敢說:“何苦呢,小孩子玩心重,愛湊熱鬧而已。”


    梁紅地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我教訓人還得請教你?”


    到了午飯時分,梁紅地和江道遠出門了,臨走前告訴雪卿他回來前不準起來。雪卿這幾年早就皮實了,罰跪挨餓都難不倒他。這場合下人都不敢過來搭訕,老半天的,一個人正跪得百無聊賴,三郎救命樣地從外麵走進來,手裏端著碗,是早上沒來得及吃的藥。就算爺罰他餓肚子,也沒停過這藥。雪卿接過來一口氣喝完,果然是甜的,三郎偷著放了糖進去,撐到晚飯也不會覺得餓。


    “昭哥兒你坐著歇會兒,我去外頭幫你把風,爺回來我就咳嗽。”


    “當爺看不出你那點兒心眼?回頭再重罰。你就在這兒呆著,陪我說說話就成。”


    “行。”三郎說著席地而坐,等著聽雪卿說話。


    “你可見過王府的中秋焰火?”


    三郎搖頭道:“京城裏有名的,說是除了宮裏的,就屬容慶王府了。”


    “真是難以言表的,驚人。下次……”


    “行啊,跪著還找人陪你嘮嗑?”梁紅地邁進門,臉雖沉著,卻不見怒氣。


    三郎“撲通”跪下來:“都是三郎的錯,跟昭哥兒無關!”


    “哼,兩個一起罰,不是還有個伴兒?”紅地說著朝裏屋走,“去給你們昭哥弄些吃的吧!你當那麽一碗甜水頂什麽?雪卿你跟我進來。”


    雪卿坐在紅地身邊,活動著酸疼的腿,一邊聽著紅地訓話。梁紅地不喜歡雪卿晚上出去,並不是針對畢榮。主要是雪卿還小,對人防範之心不足,他哪知道這京城裏處處都是虎狼。平時吃不上你的,四五個人騙了你出去,找個沒人煙的地兒,想怎麽欺負你怎麽欺負。


    “爺,”雪卿心驚膽戰地,不假思索問了出來:“你給人這麽欺負過嗎?”


    紅地哭笑不得,佯怒道:“跟你說什麽就記著,誰準你問東問西的?”說著想起畢榮,“你對六爺倒是有意思?沒見兩麵兒,就跟他出門找樂子。”


    雪卿不說話,他知道爺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以後,雪卿發現院子有點不尋常,陶荊可有幾晚沒露麵了,倒是自己,夜夜被爺叫去前麵。這晚彭白坊帶了三兩人過來,爺跟他們在二樓的房間裏喝酒。雪卿沒有跟過去,趁空去裴爺那裏借點東西。剛坐了一會兒,三郎過來叫他,爺讓他趕快去,說,畢榮來了。


    雪卿走進屋的時候,伶官兒正唱得如癡如醉,屋裏一片酒香如夢,想爺是開了陳年好釀。爺正站在桌前,一手握著酒杯,一手提筆寫字。爺的書法極有功底,連苛刻的彭白坊也常讚許,此刻兩人湊在一起寫寫畫畫,甚是曖昧。


    彭白坊抬頭見他來,笑著說:“若非六爺來,紅地兒還不捨得叫雪卿出來呢!我等可是借了六爺的光!”


    畢榮坐在另一邊獨飲,雪卿走過去,離他不遠不近地坐下。被外人包圍的畢榮略顯沉默,沒怎麽說話。雪卿注意到他還拿著自己做給他的那把摺扇,按說天氣涼了,那摺扇成了不合時宜的物什,他卻依舊隨身帶著,可見真是喜愛。


    雪卿聽著彭白坊的幾個幕僚,帶著不屑的口吻,嘲笑著新科狀元如何心高氣傲,不識抬舉。如今的彭白坊,在朝中勢力如日中天,巴結他的大小官員,也投其所好,經常光顧“秋海堂”,很是捧梁紅地的場。和彭白坊不怎麽對付的官員,則聚集在另一家。


    “也沒去過那頭,”其中一人篤定地說,“看來這狀元郎是要自立門戶啊,彭大人。”


    彭白坊似乎並沒有把狀元郎放在眼裏,一心與梁紅地廝磨。伶官唱著,唱著,都唱到別人懷裏,噥言暗笑,一室春光。梁紅地最煩就是這時候,嗔怒著讓他們再找地方去,一回頭,卻發現雪卿和畢榮不知什麽時候沒影兒了。


    第19章


    月淺淺,風漸漸,燭光暈黃的室內,韓雪卿與畢榮兩人,頭挨頭坐在一處,同翻著一本書,那是雪卿剛從裴玉亭那裏借來的“煙花集”,裏麵介紹了各式等樣的極品煙花。龐姨幫忙準備的茶點,就放在身邊的小炕桌上,雪卿順手拿過一盤,端著與畢榮分著吃。畢榮顯然是見過不少了不得煙花,隨便拿出一個,他都叫得出名字,雪卿聽他講得津津有味,吮著沾著蜜的手指頭,幾乎帶著崇拜的目光聽著畢榮。他早已褪了靴襪,露著雪白雙腳,燭光裏歡喜地疊在一起。


    梁紅地在窗外悄悄地轉身離去,如今的雪卿,一次次地提醒他自己十五六的時光,那是他最不捨得回首的一段。人非糙木,偶爾看著雪卿帶笑的容顏,梁紅地也會猶豫和遲疑,真的要把他帶上自己走的,不歸路嗎?


    韓雪卿在京城幾乎一夜成名,之前“容慶王府”六爺的“一擲千金”,早就把他的名字唱得響,掖藏大半年,如今終於出門見人。“秋海堂”門庭若市,夜夜笙歌,來的都是為了一睹昭哥兒何等芳華絕代。陶荊的名字,被提得越來越少了。


    雪卿這日醒來,照例是龐姨笑眯眯一張臉相迎:“昭哥兒起啦?”


    “今兒初幾?”洗漱完,雪卿問她。


    “十月初一,拜神的供品都準備好了。”


    初一?那是陶荊的生日,往年幫他慶祝的也如過江之鯽。自中秋之後,爺一直關著他,不準出門,也不準人去探望,好在自己隨便些,偶爾過去,爺沒怎麽責問過。雪卿和陶荊並無甚感情,不過雪卿少與人為敵,如今見他給深囚著,再無往日得意,多少有點同情和自責。


    用過早飯,他讓三郎去準備了些蔬果點心,親自提著,想去陶荊的院子看看,臨走前又囑咐三郎要廚房煮些壽麵來。門口看守的三四個院丁,見是他,也不阻攔。他不常來,陶荊刁鑽的很,言語上從不給他好日子過。果然,見雪卿豐神俊朗地走進來,陶荊已經不帶好臉色。


    “你又來幹嘛?看我死沒死?”


    雪卿不以為意,“今日你壽辰,我送些東西給你,過會兒三郎會送些壽麵來,你吃了算應景吧。”


    “我又老一歲,你樂得睡不著覺了吧?還正大光明地過來氣我,用得著嗎?我就不信爺那青春水能保你一輩子年輕。剛紅沒幾天,就不知道北在哪兒。誰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拿走!”


    雪卿偏也不是什麽濫好人,冷笑著就迎過去:“誰能不老?象你這樣怕得孫子樣的,倒沒幾個。我要是你,有人慈悲對我就算給麵子,管它真假?”說著,手裏東西往桌子上一放,人也坐下來,見陶荊吃了蹩,不再咄咄逼人,放輕語氣:“你何苦跟爺鬥?服個軟兒,認個錯就得了,還用弄得這麽難堪?”


    “說我是內賊藏錢,拿出證據,把我送官啊!我就這麽大的院子,讓他掘地三尺,看他找得出銀子不!”陶荊走到門口,朝外看了看,關上門,坐在雪卿身邊,“爺早看我不順眼了,當年他紅的時候一呼百應,眾星捧月。如今老了,沒人疼了,最看不上我們這種嫩的。你看著吧,等你翅膀硬了,他不見得能待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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