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爺麵露欣慰之色:“你,不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爺語氣不悅了,“大過節的,誰有你那閑心?他在底下若不樂意,大可以過來禍害我!”


    “你,你怎這麽說話?”裴爺皺了眉,明顯不高興了,卻抑製了不滿的情緒,沒繼續跟爺爭執。


    “山上風寒露冷,你帶些禦寒的衣服,早去早回。”爺雖對那個“他”不甚滿意,對裴爺是關切的,叫來跟著去的兩個小子,教訓道:“你們都警醒點兒,別吊兒郎當,還得裴爺擔待你們!”


    院子裏的人都害怕爺,忙不迭地答應。送裴爺在門外上了車,陪著梁紅地走回來,一路上沒怎麽說話,直到雪卿快要到院子了,紅地才忽然取笑他說:“憋著不難受?怎不問裴爺給誰上墳去?”


    “不敢問,怕爺教訓我多嘴。”


    “你倒學會裝乖了,”梁紅地嗤地笑了,“他去給‘狀元郎’掃墓,年前節後的,一次都不落。”


    韓雪卿沒想到爺也認識“狀元郎”,可他清楚,爺想讓他知道的,自會跟他說,不想他知道的,問了也沒用。於是分開了,回到自己的院子,叫來三郎到他屋子裏。


    雪卿拿了張銀票出來,送到他手裏。三郎詫異,沒明白怎麽回事,楞楞問他:“昭哥兒這是做什麽?”


    “過節了,你也得給她買點兒東西意思意思不是?”


    “不用,”三郎把銀票退回來,“昭哥兒你前兩天賞給我的月餅,水果,我都給她了。”


    “真是呆子!送那些東西有什麽用?又不是孝敬你娘。明兒去集市上,買點兒精緻有趣,能逗人家開心的。”


    三郎臉“騰”地紅了:“她剛從鄉下來的人,哪懂得這些?”


    “她不懂你教她呀!”雪卿笑著說,從袖子裏拿出剛做的摺扇,“明天你出門,順便幫我辦件事,把這個送到‘容慶王府’去,就說是呈給六爺的。”


    三郎接過來,謹慎地答應了,又紅著臉感謝雪卿的打賞。雪卿見今天再沒什麽事,就讓三郎隨意去做些什麽都好,他自己在屋裏獨坐了一會兒,頗有興致地,將屏風上寫的“春江花月夜”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越想越覺得畢榮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正尋思著,門外傳來陶荊的聲音:“昭哥兒在吧?我可進去了!”


    “進來吧。”雪卿話音剛落,陶荊掀簾子走了進來。


    “昨兒晚上來找你,你不在。去哪兒瘋去了?”


    “在裴爺那裏住的,你找我做什麽?”


    “還你書,看完了。”陶荊掏出《奇情記》,放在雪卿的桌子上,“故事編的跟花兒一樣,哪有那麽好的事?”


    雪卿知道陶荊說的是書裏的故事:“有情人終成眷屬麽!你要喝什麽?我讓龐姨準備去。”


    “外頭人什麽樣,我不好說,這胡同裏的,哪個能落個終成眷屬的?”說著點了他喜好的茶水,又叫了兩樣點心吃,才繼續說,“靈官兒你還記得不?幾年前給老鬥贖了身,去蘇州過日子的那個,前兩天我聽說過去一年多就給人拋棄了,自個兒的錢花沒了,跟個叫花子沒什麽兩樣兒!誰給幾文錢,就跟誰睡的。那叫個慘呢!”


    雪卿聽得心裏直哆嗦,想當年他和靈官兒還算熟絡,常有往來的:“他怎不回來呢?”


    “回來做什麽?你當爺是菩薩?爺才不會管他!誰讓他當年就信了別人?過來嫖的,有幾個真心對你?過兩年玩膩就算,傻子才當真呢!”陶荊翹腿喝著茶,“就說‘容慶王爺’,你知道為何這麽多年,他還掛著裴爺?”


    故弄玄虛地,陶荊故意轉念說:“這點心做得不地道,要‘迴風堂’的才好吃。”


    “有的吃就不錯,你還挑?”雪卿說著,假裝不在意地問,“那你說王爺為何不捨得裴爺?”


    “因為王爺壓根兒就沒吃到裴爺!二十多年,裴爺的身子楞是沒讓他碰過!這吃不上的,總是最香!”陶荊篤定地說。


    第16章


    中秋的晚上,沒什麽格外的慶祝,一起用過晚飯,院子裏坐了,想著賞月,不想天上雲甚多,半遮半擋地,也看不真切,加上涼了,裴玉亭從掃墓回來身上就不舒坦,早早歇了。臨回來之前,梁紅地還告誡雪卿說:“大晚上的,你別出去瘋,老實呆著。”


    雪卿答應了,回到自己院子,三郎正等在那裏。他有點吃驚,本以為三郎今晚會約會他的“小佳人”,不想竟還沒走。跟著他進了屋,三郎莫名其妙紅著臉,似乎掖藏什麽不好意思的事,難以開口。


    “有什麽話?”雪卿問他,“值得你良宵不與佳人度,偏在這裏等我的?”


    三郎從懷裏掏出串東西,“叮咚叮咚”響的,是用小酒盅串在一起做成的風鈴,提在手裏,一撥弄,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動聽得很。


    “今兒是昭哥兒的壽辰,昭哥兒現在什麽都不缺,便做了這個,算是點兒心意,祝昭哥兒福如東海,壽……壽比南山,一年比,比,一年好!”


    三郎說著,臉紅得能掐出血來。雪卿卻是笑了,三郎是個木訥人,平日裏話不多,更別說表麵的客氣話兒,今晚上倒是開竅了!


    “是她教你的吧?”


    “風鈴兒是我的主意,”三郎誠懇地坦白,“話,話是她教我說的。我本來覺得……”


    說著說著,就沒什麽動靜,雪卿平日裏也習慣他不擅言辭,這會兒閑的,來了逗他的興致,偏問他:“你本來覺得什麽?”


    三郎似乎更加緊張,吭吭巴巴地:“昭哥兒是什麽人啊?我說不說的,您心裏都明白。”


    雪卿因為這句話,湧出股說不出的滋味,他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自己成了旁人眼裏的所謂“明白人”。可他臉上沒顯露內心的懷疑,依舊笑著對三郎說:“我當然懂,你幫我把它掛窗下,謝謝三郎的心意!”


    三郎過去掛了,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事,轉身遞給雪卿一個信封,說:“下午‘容慶王府’的人送來一封信,給昭哥兒您的。”


    雪卿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紙,上麵短短寫了句話:“今夜亥時,東側門外等。畢榮。”


    梁紅地拿過剛送過來的藥碗,試了試,還是燙,拿在手裏涼著,邊和半坐在床上的裴玉亭嘮嗑,話是從節前收到的一份匿名賀禮說起的。那份禮指明送給裴爺,卻沒落款。平日裏倒也有些無聊恩客,會擺弄些故作神秘的小把戲,可裴玉亭這些年和外麵幾乎沒什麽往來。


    “你問過王爺沒有?”雖然覺得王爺不象那種人,紅地兒還是忍不住問,這誰都有犯傻的時候啊!


    “他這幾日忙著,哪有工夫問?”裴玉亭將手裏的書放一邊,“說不定送錯也不一定,對麵那家不也有個裴姓的孩子?”


    “這麽大的招牌都能認錯,那奴才長眼睛沒?”紅地兒說著,聽見裴玉亭咳嗽起來,不禁埋怨:“你就是愛自己找罪受,天氣又不好,你非要去給他上什麽墳?人都死這麽多年,祭不祭的,有什麽用?倒把你自己拖累的……”


    “不能這麽說,人圖的就是這個,生前死後,都有親人掛念著,你好歹……”說到這裏,玉亭停頓剎那,轉念打笑說:“將來我死了,你可別扔我在山上不管,過年過節的,也燒點紙錢給我。”


    “得了吧!你才多大?說這些幹什麽?”梁紅地卻給惹惱了,將藥碗一送:“吃藥!”


    吃了藥,接過遞來的水,漱了口,精神不濟,裴玉亭躺下漸漸覺得睏倦,於是讓他也回去休息。紅地兒坐了會兒,才獨自離去了。裴玉亭沒睡著,黑暗裏長長地嘆口氣。紅地兒這孩子從小就藏心事,而且這本事如今一點不落地都傳給雪卿了。曾經有段時間,裴玉亭也不太確定紅地兒對當年的事記住多少,直到他接管“秋海堂”,給自己取了“紅地兒“的字,裴玉亭心裏才隱隱覺得,他記住的可能並不少。


    梁紅地生在大年初一,外人覺得“紅地兒”這名兒取得吉祥,爆竹除歲,落得一地紅塵。裴玉亭卻有另一番理解,尤其當年雪卿進門,紅地兒給他取名“昭”,字“雪卿”的時候,他幾乎立刻肯定了先前的猜測,紅地兒對當年的事依舊耿耿,也難怪這多年他對“容慶王府”一直冷淡。


    出了裴玉亭的院子,梁紅地朝自己住的院子慢慢走去,這會兒天倒是晴了,月亮升得很高,仰頭可見,碧空如洗,銀輝萬丈。正有些走神,花徑處匆匆穿過一人身影,輕快矯捷得很,轉眼就不見,是雪卿吧?紅地兒心裏想:“這小兔崽子,還管不你了?等明天回來收拾你!”


    第17章


    韓雪卿出了側門,那裏等了一輛馬車。他有點猶豫,沒有立刻走上去,這時車廂的簾子掀起來,露出畢榮帶著年輕稜角的臉龐。兩人楞楞盯著對方看了片刻,倒是畢榮沖他招手說:“過來啊,你等什麽?”


    “我,不行”雪卿這會兒猶豫起來,想起爺的囑咐,“爺不準我出去!”


    畢榮輕快跳下車,兩三步到了近前,扯著他的手就往車裏拽:“跟我來吧,保證你們爺不會責怪你。”


    雪卿往後掙了掙:“去哪兒啊?太晚了,改天吧!”


    畢榮見拽不動,一轉身到了雪卿身後,雙手圈著他的腰向車上一舉,就給塞進去了。隨後跟上,放下簾子,囑咐車夫快走。本來還想讓下人來接,就怕雪卿信不著,好在是親自來了。早就聽彭白坊說“秋海堂”的人,防人的心思重,果然如此。


    “王府裏今天有焰火,好看得很,帶你去看熱鬧。”畢榮說著話,拿出一套青灰的王府僕役穿的衣服,“你套在外頭,省得給人認出來!”


    “啊?這……”雪卿拿著衣服,哭笑不得,他就算沒見過世麵,也用不著喬裝混進王府湊熱鬧吧?“這也太沒有規矩了,被發現了可怎麽好?”


    “有我在呢,不用怕。”畢榮見雪卿雖然不情願,卻還是套在身上,帽子一戴上頭,畢榮終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見卿臉紅,撅著嘴顯得分外尷尬,才安慰他說:“天底下哪有這麽俊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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