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卿最煩陶荊的就是這一點,兩麵三刀,給爺製成這樣也不知改,不由得厭惡地皺眉:“你是爺買回來的,這麽多年養著你,留點口德行不行?再說了,你偷沒偷銀子,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要那些銀子做什麽?”


    雪卿這麽說,是有原因的。他和陶荊這樣的人,與一般小唱,相公識不同,進門時簽的是死契,這輩子到死,也不能贖身。


    “他有那麽一大戶人養呢……”陶荊突然閉嘴,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連忙調整了臉色繼續說,“跟人要錢花,和花自己的錢,當然不一樣,我老了可沒人養,將來你當家作主,還能把我當回事?”


    雪卿心裏“咯噔”一下,卻並沒有刨根問底,說實話,陶荊的話,他也知道不能全信,這人心眼多得很,故意輕描淡寫:“你眼裏沒好人!”


    “好人?哼,這胡同裏還真沒什麽好人!”


    “那你打算怎麽辦?就這麽給關一輩子?先把錢交出來再說,爺養你這麽多年,不會落井下石。”


    陶荊嗤之以鼻:“別傻了!‘秋海堂’多大的買賣?你當爺真拿那三兩萬的當回事兒?無非是找個藉口製我!”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哐當”一聲,門猛然被推開,走進來的,正是梁紅地。


    陶荊和雪卿都是一愣,梁紅地施施然走到跟前,臉上似笑非笑,輕蔑地看著陶荊:“你說得沒錯!我梁紅地就算昨日黃花,這三兩萬,我也未必看得上眼!倒不象荊哥兒這樣,紅的頂尖兒呢,卻還得為五鬥米折腰!”


    “爺這模樣,誰敢說您是昨日黃花?”陶荊說得言不由衷,反倒多了嘲諷,“爺是握著賣身契的人,當然說了算!想製誰就製誰,哪有我們說話的份兒?”


    梁紅地見他如此,心中氣不打一處來,於是當著雪卿的麵兒,再不給留情麵:“陶荊,你當暗地裏那些勾當,真瞞得過我梁紅地的眼?我今天就跟你說明白,玖哥不會白死!當年我為什麽收雪卿,你心裏一清二楚!這些年我留著你,是不想白瞎了養你的銀子,我梁紅地從來不做賠錢的買賣,你吃我的穿我的,就得把那些銀子一文一文地給我掙回來!”


    第20章


    那日之後,梁紅地狠數落了頓雪卿,罵他吃一百個豆不嫌腥。於是,雪卿好一陣子沒敢過去看陶荊。聽曹嬤嬤她們瞎聊,說荊哥兒如今徹底給囚著了,三頓飯都沒好吃的,這些天,誰也沒見過他。還說荊哥兒是要瘋了,半夜老是神神叨叨。雪卿心裏有點難受,他覺得如今荊哥兒這般下場多少是自己攛掇的,不管下人是不是添油加醋,荊哥兒如今過得不好,是板上釘釘的事,以爺的個性,一時半會兒都不會饒了他。


    另一頭,畢榮來的越發勤了,他尚未封官晉爵,時間多得很,似乎旁人一句“昭哥兒是六爺的人,我等隻能遠觀而已。”讓他十分受用,倒真天天來看著雪卿,似怕給人搶去一般。這天午後,天氣陰沉,兩人圍爐飲茶的時候,見雪卿鬱鬱寡歡,問他道:“什麽事煩得你愁眉不展的?”


    雪卿沒說話,放下手裏的空杯,轉身躺下了。畢榮連忙湊上去,玩弄著雪卿頸後的嫩發:“該不是荊哥兒那事兒吧?”見雪卿回頭瞅他一眼,肯定了心中猜測,繼續笑說到:“你倒是有操不完的閑心。在你們爺跟前兒給他說情的人多著呢,前些日子,查吉還潛人送了大禮過來,求得就是讓你們爺放他一馬。荊哥兒不白給,可不用你掛著。”


    “查吉的禮,被爺給退回去了!”雪卿會身對畢榮說,“那王府的人過來說都不好使,爺這回是鐵了心要整治荊哥兒了。”


    “那你就更別瞎操心,反正又不是整治你。”畢榮說著,拍了拍雪卿的心口,“困了,睡一會兒。”


    雪卿嘆著氣,直到身後的畢榮並沒睡,低聲道:“你說荊哥兒藏錢,是不是因為外頭養了人?”


    畢榮沒睜眼,含糊地說:“誰知道,相公外頭養人又不是少見的事。當年裴爺不也養著狀元嗎?”


    如今雪卿也認識不少人,聽過不少閑話兒,裴爺當年的韻事,並非什麽秘密,風月場合的行家似乎都有耳聞。狀元高中之前,窮困潦倒,空有其才,卻不能果腹,裴爺一路資助他,連他家鄉的妻兒也一併養著。據說後來夫人入京,也因裴爺多年扶持,從不曾因為狀元與之的斷袖情結,給過裴爺半句狠話。


    “那荊哥兒也不容易,”雪卿說著,想起前段時日的事,轉身問畢榮:“管家給趕出門之前,來找過我。痛哭流涕地求我關照荊哥兒,說荊哥兒給他的錢,都沒敢花,是留著哪天爺開恩放了荊哥兒,他們要去鄉下過日子的。”


    “你信他的話?”


    “他倒是像個老實人,不過荊哥兒……”雪卿噘了噘嘴,“有時難免覺得他活該。”


    “那不就結了?以後別有事沒事地往他的院子跑,眼不見為淨。”畢榮說這揪住雪卿的肩膀:“我看你不困是不是?小嘴巴巴地講個沒完!”


    雪卿笑了,眼波蕩漾:“腰疼,睡不著,再說,當個個如你,剛喝了茶還困成這樣?


    “小小年紀長腰了麽,還跟人學腰疼?”雖然嘴上這麽說,畢榮一撐身子坐起來:“那邊疼?我給你捏捏。”


    雪卿翻身,任畢榮的大手頗帶勁兒地在後背上遊走:“晚上龐姨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饃饃,留下來用過晚飯再回去吧!”


    “成。”


    畢榮沒說完,就給窗外龐姨的聲音打斷了。一般畢榮在這兒,外頭人不怎麽敢過來打擾,雪卿覺得肯定是有特殊的事,於是藉口下了地,出門問龐姨什麽事。


    “裴爺找您找的急呢!”龐姨說,“讓您馬上過去。”


    雪卿心下感到這突然召喚的蹊蹺:“你跟裴爺說六爺在這裏沒有?”


    “說了,”龐姨說著,湊近雪卿耳邊,咬著耳朵說:“裴爺讓您快把六爺打發了,晚飯留您在他那裏吃。”


    雪卿隱隱感到這事不妙啊。


    第21章


    裴玉亭性好清靜,院子裏從來也不留雜人,底下人忙完都識趣地早早撤了。天涼得快,送茶上來的人,帶著一股逼人冷氣,雪卿不禁打了冷戰。裴玉亭看在眼裏,拿起托盤裏的水壺。


    “喝點熱茶暖和暖和。”


    喝ju花的杯子總是較一般的茶杯大些,水沏進去,本來小小的淺白一朵,吸收了清水,漸漸盛開,眨眼功夫漂浮著,占了大半的水麵。雪卿楞楞瞅著,半天端在手裏,細細聞了聞,依舊帶著ju花的香氣。


    “裴爺找我來,有話要交代?”


    裴玉亭明白,以雪卿的性子,心裏恐怕已經有底。他這幾年跟在紅地身邊,察言觀色的功夫是學了個十之八九,象瞞他什麽都難了。裴玉亭放下茶,側頭看著雪卿。在京城風月場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雪卿的模樣絕對是數一數二,紅地私下裏跟他說過,雪卿之後,“秋海堂”怕是要關門,找不到更出色的孩子來接班,盛衰不消時日。


    裴玉亭猶豫了好半天,心裏的話欲言又止,他想雪卿是個聰明人,有些話是不用說得太透,他能聽懂,也知進退,於是鎮定地問了句:“六爺,他,最近是不是來得太勤了?”


    雪卿外表波瀾不驚地:“這幾天是,裴爺的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裴玉亭蓋住雪卿落在桌上的手,撫慰地拍了拍,“王府的人,有人給我傳了些話而已。”


    “他們想我怎麽做?”


    裴玉亭沒想到雪卿這麽痛快,又如此順從,從容得不象個十六的孩子,他暗自地嘆了口氣,他看得出來,雪卿和畢榮在一起,都有點孩童心性,倒是搭配得很,有點兩小無猜的意思。


    “雪卿,六爺和一般人不同,”裴玉亭決定和雪卿交個底:“他生在世襲罔替的親王府,姑姑是生了大阿哥的貴妃娘娘,六爺和阿哥們一起長大的。他額娘是開朝元勛濟爾哈朗的外孫女,舅父是當朝‘護國將軍’……雪卿,象他那種出身的人,如何能隨心所欲地任性?”


    畢榮的家世,雪卿輾轉聽別人說過一些,因畢榮本身是從不提這些的,裴爺如此這般詳細地與他交代,他自然是明白其中用意,畢竟裴爺和王爺的交情放在那裏。


    “雪卿知道該怎麽做,不會讓裴爺為難。”


    “我是為你好,”往事總在出其不意的瞬間衝撞出來,裴玉亭誠懇地告訴雪卿:“哪怕是王爺本人,哪怕是他想,他願意做的事,有時候也由不得他。”


    從裴爺那裏回來,雪卿早早洗淨上床,倦倦地躺了。他想畢榮雖然還收不住心,但成親是遲早的事,他確實從彭白坊那裏隱約聽到些傳言,說畢榮在王府為這事鬧過。如今他頻頻地來找自己,王府自然要遷怒,好在有裴爺的關係在,才會如此這般給自己個警告吧!


    入夜,龐姨總是在門口放盞燈,正映著那“春江花月夜”的屏風,雪卿側身楞楞盯著看成行的流暢文字,心亂如麻。他不曉得如何阻止畢榮來,那麽說一不二的人!然而,他的擔憂似乎多餘了,第二天,畢榮沒出現。


    午飯過後,梁紅地找來裁fèng,幫雪卿做新衣服。師傅拿來十幾匹布,看得他眼花繚亂,他卻是挑得心不在焉。量尺寸的時候,就見三郎在門外遲疑猶豫,便知道這人是有事與自己私底下說。裁fèng一走,就把他叫進來,問他什麽事。


    三郎吞吞吐吐:“也不知道該不該和昭哥說……”


    “說吧!”


    嘆著氣,三郎遞給他張紙條,有點焦急地補充道:“昭哥可別淌這渾水,省得自己吃虧。”


    雪卿猜到,展開紙條,果然是陶荊的。


    第22章


    門上了鎖,守門的見來人是雪卿,還是有點為難,互相對看了看,沒敢忤逆雪卿,隻囑咐盡快,切勿耽擱太久,他們也怕被爺知道挨罵。雪卿明白他們的苦處,應允了。


    大冷天也沒關窗,陶荊坐在窗口朝外張望,似乎等他很久,見他走近,卻又恢復老樣子,傲慢地轉頭關上窗。屋裏冷得跟冰窖一樣,陶荊青白的臉上,半兩肉都沒有,隻剩骨碌碌一雙大眼。雪卿心一抽,麵前人哪裏還有以往荊哥兒風姿綽約的模樣?任什麽樣的人如此深院裏關著,來往也沒幾個人,總有瘋去的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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