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慢慢地睜開眼睛,隻看到一片黑漆漆的肮髒屋頂。轉了轉頭,看到了自己仍然躺在這牢房的草垛上,而文征明也和自己一樣歪在另一個草垛上,麵朝著牆趴著睡著了。


    文征明在被帶進來的第三天就被帶走挨了幾板子,回來就隻能趴著了。也不知道這錦衣衛大牢裏的板子是用什麽東西做的,隻幾下子就將文征明肥大的屁股給敲得烏黑高腫,動彈不得。唐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慶幸一下,因為他病得有些糊塗,所以他們沒有提審他,隻將他扔在這草垛上不理不睬。


    唐寅抬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小窗,從這角度看不見天空,隻能看到明亮的陽光照在鐵欄上。大牢裏這樣的安靜,應該是剛剛天亮吧,也隻有這個時候,這裏才會安靜一些了。


    唐寅知道自己應該相信弟弟會救自己出去,因為從小,就幾乎沒有申兒做不到的事。可他也知道,這事並不是無官無爵的弟弟可以輕易辦好的。被關進這種地方,能活著出去已經不錯了。這些天,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模模糊糊中看到多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經過自己的麵前了,他隻乞求自己不要也像那樣一般就好。


    已經幾天了呢,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讓唐寅自己都要放棄了。如果不是因為堅信自己無辜,如果不是相信弟弟在外麵想辦法,他一定就和對麵那個牢房裏的舉人一樣崩潰了。


    動了動手指,感覺身體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唐寅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沒用,但沒想到這麽沒用,在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周全下,連照顧好自己都做不到。唐寅是不想給弟弟添麻煩的,申兒還那麽小,又體弱多病的,他真的很想自己能幹些好讓他放心在家休息。可現在,他仍然不得不依靠弟弟瘦弱的肩膀。


    此時,他突然憶起年前去淨塵寺,自己與了然大師在禪房研討佛法,弟弟在一邊睡大覺。自己當時恨鐵不成鋼地在他頭上敲了一記:“申兒,你應該對佛祖恭敬些,佛祖才會保佑你!”


    當時申兒翻了一個身不屑地瞥了自己一眼道:“我不用佛祖保佑。真的要有什麽事,我還能指望佛祖下凡來救我?我隻求自己,隻有我可以保佑我自己。”


    當時了然大師嗬嗬一笑,即沒有訓斥也沒有讚成。唐寅說不過他,無奈之下隻好代他向佛祖告了聲罪過,然後把他趕出去,省得看了生氣。


    現在,唐寅真的覺得唐申說得對,現在就隻有靠自己了。閉上眼睛,他告訴自己,要盡快恢複些力氣,他是無辜的,所以他就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一陣腳步聲突然傳了過來。每天響起這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就證明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證明又有一批人要被折磨到體無完膚,但在這些腳步停下前,誰也不知道今天受難的人是誰。唐申有些緊張地又再次睜開眼睛,聽著各牢房裏的人開始哭喊自己無辜,用力地收緊下巴瞪大眼睛想看看牢門。文征明也被吵得醒了過來,扭過頭來一臉憔悴和迷茫:“怎麽了?”


    唐申沒有力氣回應他,隻瞪著牢門,然後,他看到一隊錦衣衛走到自己的門前停了下來。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來:“開門。”


    門上的鐵鏈嘩啦啦地被扯了下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三人在唐寅和文征明驚恐的目光注視下走了進來。


    為首的男子個子很高,寬肩窄腰四肢修長,一身束腰黑色長衫穿起來格外的挺拔好看。一張冷酷的俊臉五官雖然出眾,卻讓人難以親近。尤其那雙深黑的眼睛銳利如刀,冷冷一眼掃過來隻覺得全身皮膚都要被削下一層去。全身殺氣翻滾,仿佛有一點不如意就要拔了腰間的繡春刀砍人一樣。


    這個男子就像一把脫了鞘的劍,鋒芒畢露,讓人心生恐懼。


    他進來後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看了看兩人的臉仿佛在確定什麽,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個信封來。


    唐寅和文征明的眼睛同時瞪大了,兩人眼神都還不錯,認出來那是唐寅的字,是他們在會試結束後寫給唐申的信!


    他拿著信抽出信紙展開來對兩人晃了晃,冷哼一聲:“這是你們寫的?”


    兩人互視一眼,文征明點頭:“是的。”唐寅也跟著點了點頭。


    “信裏寫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他似乎很滿意地點了下頭,仍然把信遞給了身後一人。那人接了過來,又拿了一小盒的血色印泥,過來分別摁著文征和唐寅的手指頭在紙上蓋了印。


    唐寅和文征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迷茫地看著他。可這男子卻懶得多廢話一個字,收回了信紙擺擺手:“扔出去。”然後他就瀟灑地轉身離去了。


    於是,唐寅和文征明就麽滿腦袋問號地被人架起來,拖出了大牢,扔到了門外。砰地一聲,門在身後關上,兩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因為太茫然,兩人呆呆地看著那緊閉的大門,不明白出了什麽事。


    “喲,這是不舍得,想繼續去裏麵住幾天?”


    帶著一些好笑的熟悉聲音在身後響起來,兩人同時轉頭,就看到穿著披風的唐申扶著永祿的手站在兩輛馬車邊,用袖子擋了嘴咳嗽了兩聲,笑著說:“不要發傻了,快上馬車吧。”


    唐寅坐在馬車裏看著閉目養神的弟弟,有些不敢相認。


    從他們自蘇州分別,到現在已經有快半年時間了,申兒已經變得他有些認不出來了。變高了,變俊俏了,也更加瘦弱蒼白了。心中一痛,低下頭盯著他膝上的骨節分明的手說不出話來。


    唐申的眼睛睜開,看著耷拉著腦袋烏雲罩頂的哥哥,笑了笑倒了一盞熱茶給他:“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要想太多了。這是參茶,喝了吧。”


    唐寅乖乖地接過來喝了,終於有力氣說話,隻是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申兒,大哥不中用,總是連累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自己總是做不好呢,我真是沒用……”


    唐申挑著眉,默默地聽他喃喃自責不斷,忍不住的好笑,他被關糊塗了?


    伸手貼到他的頭上,各自都為對方肌膚的溫度嚇了一跳。唐申是燙的,唐寅是冰的。


    “大哥你身子怎麽這麽燙!”


    “申兒你的手為什麽這麽冷?”


    兩兄弟同時關切地叫了起來,又同時一頓,接著慢慢地相視笑了起來。唐寅將弟弟的手握在手心裏,心疼地說:“是大哥不好。”


    “這完全不關大哥的事。”唐申立刻安慰他:“正相反,大哥做得極好。這番有驚無險,又有貴人相助,都是因為大哥和征明兄小心謹慎才有的福緣。大哥,人生在世,總會遇到些三災八難的大小事,這不過是個坎,既然已經渡過,大哥切不要再放在心上。”


    唐寅笑笑,搖頭說:“你不用安慰我,換做是你,萬不會出這些事的。”雖然說著這些喪氣的話,唐寅卻並不消沉:“我來會試,未嚐沒有搏一搏的想法在。我沒有什麽出色的,唯獨書讀得尚可,借會試天下揚名的念頭自然也是有的,所以被嶽父激了一激才會頭腦發熱應下來。現在想來,爹娘和你都是真心為我著想的,若非如此,你們又怎麽不會讓我去會試好光耀咱們唐家門楣?”


    唐申握著他的手,暖暖地笑著,卻不說話。


    “從小你就說我不適合做官,我是有過不服的,現在想想,我是真的不適合。這裏麵太多的彎彎繞繞陰險可怕,不是我可以應付得來的。我隻要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就好,我現在才知道。”唐寅的眼睛漸漸發亮,那種放下包袱後輕鬆自由的神采讓唐申羨慕,也非常欣慰,忍不住覺得這牢坐得真值。


    回到了住的院子,兩人在門外換了衣服,過了火盆,再好好用柚子葉和柚子皮洗澡,晦氣去幹淨了,這才清清爽爽地躺下來休息。


    唐申難得主動要和唐寅一起睡,唐寅自然同意,兩人並排躺在燒得暖暖的炕上,說了一會的話,就各自撐不住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好,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近中午,兩人才慢慢睜開眼睛醒過來。


    唐寅病未好,唐申前一陣過於勞累也病了,文征明也被敲了板子不得不養傷。可三人湊到一個炕頭上坐著吃飯,看著彼此都健全,卻都放鬆地笑了。


    唐寅喝了些粥就放下了,見唐申又在咳嗽,皺起眉問:“不是喝了藥嗎?怎麽還這般的難受?過會大夫來了再看看吧。”


    唐申擺擺手:“哪有什麽病是一兩劑藥就能治好的,總要折騰幾天。”喝了些熱茶壓下不適,唐申靠回枕頭上有些沒精神,對唐寅說:“大哥和征明兄現在出來了,其他的事先放一邊,寫封信回家報個平安吧。”又轉頭對方行舟說:“這事多虧了華大人關照,按理我們三人應該立刻去給華大人請安道謝的,可俱都病著實在不方便。我早就備了禮,方大哥與高福永祿百川一起去,給華大人也磕個頭。說兩個哥哥身子爽利了,再去給華大人見禮。”


    方行舟應下帶著人走了,唐寅再看著兩人微笑:“兩個哥哥還真是有福氣,華大人對兩位哥哥極有好感,二話不說就讓我準備兩天接人回來。”又咳嗽兩聲,緩過氣再說:“隻不過兩位哥哥房間裏最好的字畫我都拿走送人了,可別心疼。”


    文征明聽了這話也隻是擺擺手:“有什麽可心疼的,比起自己的命,區區字畫算得了什麽,華大人喜歡我就是再畫百十來幅也是情願的。”


    唐寅也點頭笑道:“再喜歡的畫也要有人喜歡和珍藏才好,華大人喜愛,是那畫的福氣。”


    唐申點點頭,想自己說話但摸摸不斷發癢的喉嚨還是忍住了,把同壽叫進來,讓他說說這些日子京城裏的事態發展。


    同壽比起同喜要伶牙俐齒許多,聲音清脆倒豆子一樣地說了。兩人被關進去這段時間,錦衣衛硬是將會試所有有關人員的祖宗八代都翻了個遍,不但查出會試泄題案的主要犯案人員,甚至還把一些陳年舊案都牽扯了出來。


    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因為第一次的會試被搞砸怒火難平,所有被審出來的大小案子全部都交於錦衣衛查處,半點情麵也不留。如今京城裏的世家官員都人人自危,就怕錦衣衛的爪牙伸到自己脖子上。反倒是會試泄題案雷聲大雨點小地收場了,犯案的主考官丟了烏紗抄了家被流放,剩下的舉人們都是小蝦米,不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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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寅和文征明互視一眼,文征明看向歪在枕頭上幾乎睡著的唐申小聲地說:“申弟,皇上難不成是……”


    唐申睜開眼睛,看著他笑了:“皇上是什麽打算不是我們應該去想的事。”文征明立馬閉上嘴,不再吱聲,隻是覺得背後微微有些發涼。唐寅眨了眨眼睛,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他一時也沒有想到其中深意。


    正巧這時同喜進來,說是大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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