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伊洛奴跟雅莫薩買好票,坐在月台等車。舒伊洛奴問雅莫薩蜥蜴車的事情:那個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會把人帶走?


    我也覺得挺奇怪的。正常那個不會把完整的人帶走。雅莫薩邊啃晚餐便當的主菜雞腿邊說。


    舒伊洛奴的晚餐是潛艇堡。她掩著嘴說話:不完整的就可以帶走嗎?


    也不是這麽說的。雅莫薩指著舒伊洛奴的潛艇堡說:就像妳的麵包可以分割成兩個一樣,妖精可以分割各種事物,包括時間。雅莫薩頓了一下:對他們來說並不是所有事物都可以分割,但是很多對人類來說不能分割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可以分割。因為妖精是那個樣子,所以他們對自然分割開來的東西很熟悉,像是妳知道三魂七魄的說法嗎?


    舒伊洛奴點頭。


    類似那樣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人類是各種不同部件組成的,有時候會有零件因為某些原因跑掉,他們就會把那些零件撿走,等時機到了再還回來。


    舒伊洛奴花了一點時間理解,然後她問:如果時機一直沒到呢?


    我還以為妳會問哪些原因會跑掉,或是問怎樣才是時機到了。雅莫薩挑眉說:妳提的問題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不行嗎?


    這樣很好。


    妳為什麽出來旅行?舒伊洛奴問。在買票的時候,她已經對雅莫薩說了很多她的事情,現在該換人了。


    妳覺得這個好吃嗎?雅莫薩夾了一塊鹵豆幹放進舒伊洛奴嘴裏。


    不錯啊,我喜歡鹹的。


    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麽。


    妳喜歡晴天還是陰天,下雨還是下雪?


    晴天好些,雨雪都不要。


    那妳知道自己喜歡什麽,隻是對食物比較不挑剔吧?


    不,不一樣。就算雨雪一起下,我知道那很討厭,但我其實不會覺得討厭。雅莫薩說。天色已經全暗了,這時候幾條街外有人在放煙火,兩人抬頭看到金色紅色的煙火在天上炸開,火花緩緩落下又熄滅。


    雅莫薩看著煙火說:漂亮吧?但我沒有感覺。


    隻是一瞬間的事情,舒伊洛奴感覺雅莫薩好像不在這裏。坐在她旁邊的隻是個看起來像雅莫薩的空殼子。裏頭某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跑掉了、跑得很遠了。


    雅莫薩漠然的看著煙火:工作地方的同事問我要不要當他的副手。那家夥是個靈魂很強大的人,不管對什麽東西的反應都比一般人強上一倍。他坐在我桌子前麵滔滔不絕的說他想怎樣改造組織,想建立什麽樣的團隊,那時候我才驚覺我這個人缺了好多東西。雖然很多人都說我作得很好,我也覺得自己作得不錯,但我既不高興,也不難過。


    妳要找妳搞丟的零件嗎?舒伊洛奴問。


    聽起來該去妖精領的人是我才對啦。雅莫薩笑說。


    舒伊洛奴裝作非常認真的對雅莫薩說:妳不是說妳喜歡我嗎?妳說謊騙我?


    沒有!雅莫薩:我想我喜歡妳。但我的心情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回音,我聽不清楚。


    舒伊洛奴知道雅莫薩奇怪在哪裏了。她不管是笑還是別的表情,舒伊洛奴都覺得那像是樣板表情。她像是從別人臉上學會了這些表情,然後應用在眼前的場合,並不是她自然而然的如此表現。不敏感的人會被她騙過,但舒伊洛奴察覺到了。雅莫薩想要作出情緒反應,她的心卻不幫忙。


    ※※※※※※※※※※※※※※※※※※※※※


    瑟連跟班納圖正在通魔話。瑟連一路追到雅莫薩的老家去,但她沒有回家。


    我拿到她的辭職信了!班納圖說:裏麵說她要去找她的靈魂。她到底腦袋哪裏不正常了?沒靈魂的家夥怎麽可能有聖劍?都當上騎士了,靈魂當然是在她身上啊!


    班納圖,冷靜點。瑟連說:我覺得不要追她比較好。


    怎麽?你在她家看到什麽?


    她家人跟她十幾年沒聯絡了。她入團之後就沒再跟家人說過話。


    欸?


    那個家不正常。一對超過四十歲的夫妻,穿得像街上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樣,家裏全是垃圾,我還聞到毒品的味道。我該通知警察嗎?


    通知吧。我們不會放過任何人,就算是成員家屬也一樣。雅莫薩自己早該報警了吧!


    其實我已經報警了。因為那裏有小孩,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啊?男的女的?


    雅莫薩的弟弟。


    雅莫薩從來沒說過這些事啊。其他家裏有問題的人我都知道,她怎麽從來沒提過?


    所以我才說別追她比較好。讓她去吧。她的人生需要走丟這一次。


    班納圖沉默了一陣子,說:你很懂嗎?


    你煩惱太少才會不懂。


    我煩惱很多!班納圖看了一下他的行程,該開的會都開完了,該簽的文件也處理得差不多了:你等我一下,我去跟你會合。


    掛斷魔話後,瑟連走出魔話亭,邊走向警局邊回憶他對雅莫薩的印象。班納圖對雅莫薩有種英雄惜英雄的情誼,所以他對著心腹念雅莫薩缺點的頻率遠高於念其他位階比他高的人。


    雅莫薩是有法師執照的騎士,這種人在聖潔之盾裏屬於少數,大部分也有點獨來獨往的傾向,但雅莫薩不會。


    班納圖身邊怪人多,像阿寇兒這種單項能力特別突出的人才也是他這邊特多。這些人遭遇訓話的時候,絕大多數都有拿高階騎士的罵人聲當成夏夜蛙鳴,睜著眼睛入睡的傾向。落跑、擅自行動、獨自作出重要決策之類的事情,在班納圖這邊屢見不鮮。班納圖的評價之所以很高,跟他居然能把這些人統整起來變成一個團隊有關。在幾乎人人都有抗命劣根性的狀況下,還能一個個按部就班的完成任務,實在了不起。據老騎士說他周圍比較像是聖潔之盾早期的風氣。


    相較之下,雅莫薩的群體比班納圖這邊更大,但大部分成員在團裏知名度都不高(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方麵),說好聽點是正常人,說難聽點就是平庸。但是在雅莫薩麾下團隊作戰,那堅不可摧的團結力量非常強大。照團裏的說法,雅莫薩比班納圖親民,但班納圖說她是不挑。外界通常比較喜歡雅莫薩,包括一些跟他們合作的國內單位,還有國外的人,都覺得雅莫薩比較友善,讓他們安心。隻不過班納圖從來不把友善當成一種稱讚。


    據筍子的說法,在班納圖這裏,如果一整天都沒聽到他罵人,天要下紅雨了;在雅莫薩那邊,要是她一整天沒說別人一句好話,那太陽要打從西邊出來了。


    瑟連兩邊都合作過,他覺得這兩個人領導風格徹底相反。班納圖火花四濺,雅莫薩卻像個大家庭。


    但他有時候會感覺不對勁。可能是因為他在班納圖旁邊看過太多怪人了,他特別會注意別人不尋常的地方。雅莫薩被笑話逗笑的時點總是比旁邊的人慢一點。就好像她不知道那時候她會覺得好笑,而等到別人笑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


    瑟連覺得,雅莫薩好像還沒露出真麵目。就像鍍上其他外層的金屬磚,光用看的沒人知道裏麵材質是金還是銀。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對誰都很友善,總是笑臉迎人,充滿包容和溫柔鼓勵部下的那個騎士,並不是真正的她。瑟連認為雅莫薩之所以會鬧出很不像她那一派作風的落跑事件,一定是因為她注意到這件事了。


    看過雅莫薩的原生家庭後,瑟連知道原因了。騎士必修課程裏教過,在極大的壓力和心理創傷麵前,人類為了保護自己不至於崩潰,會將自己的心和外界隔絕開來——雅莫薩有解離症自我感喪失的情況。就算握有聖劍,她還是要靠自己從解離中恢複過來。這是一段漫長而重要的旅程。


    ※※※※※※※※※※※※※※※※※※※※※


    璽克喜歡妖精們處理魚的方法,在魚外麵灑上切片果肉一起烘烤。他吃了很多魚和肉,嘴裏的味道卻是清香的。


    阿咪邊注意大家吃飯的狀況,一麵唱歌。


    不存在的時間裏,永恒之心彌補裂隙。


    別獻給大王蜥蜴尾巴,貓咪撲打脫落的羽毛。


    草根是偉大的戰士,種子將智慧流傳。


    閉上眼就能看見,世上處處有人性。


    誨澀不明的書卷,描繪當前的國度。


    我們在風之影下繁茂,在水之光中茁壯。


    我們計算開天辟地的時刻,靜待時間之輪轉動。


    完全聽不懂意義的歌詞,但在妖精文化裏應該是有許多典故的。


    阿咪分完食物,走到窗邊去看,突然,她神采飛揚的露出笑容:孩子們,快來看,具神鯨在我們旁邊!


    包含璽克在內的所有人都擠到窗邊,璽克看到那隻在天上飛行吃黑字的獨角鯨魚,牠的同類現在和蜥蜴車平行飛行,距離他們大約三十公尺。原來那個不是璽克的幻覺。


    璽克看到一堆鴿子停在鯨魚背上。他想,地麵上的人這時候應該會看到鴿子收起翅膀停在空中吧,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目擊記錄,所以鴿子停在鯨魚身上的時候,就會跟鯨魚一起,變得一般人無法看見?


    白金色的男孩拉拉阿咪的袖子說:我想去鯨魚上麵踩踩。


    去吧。阿咪笑說。


    璽克在一旁耳聞,好不容易壓抑下來的好奇心又壓過了理智,他舉手:我、我也要去!


    來呀!白金色的男孩對璽克伸出手,璽克抓住了。


    白金色的男孩跑向車廂底端的門,打開來,後麵是一個白色的空間,隻有中間一道帶有木頭紋理的金屬螺旋梯,他們從螺旋梯爬上車廂頂。白金色的男孩站在花叢中間,璽克有點擔心腳下,所以蹲著。男孩朝巨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像跳過一條小水溝一樣,從車頂上跳了出去。


    璽克看到他以違反物理律,接近水平的拋物線跳到鯨魚背上。


    男孩到了對麵,對璽克招手:跳過來啊。


    不會掉下去嗎?


    不會。


    璽克還是捏了個法術在手裏以防萬一。然後他學男孩往前一跳。他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托著他的腳和手,把他托到鯨魚背上再放他下來。


    這隻魔獸鯨魚踩起來像踩在堅硬的皮墊上。璽克推測牠身長有二十五公尺,背上長滿藤壺。璽克低頭看到底下的城市樣子改變了,行道樹變成巨大的水草,路燈變成珊瑚,路人說話時嘴裏都冒出泡泡。一個路人應該是牽著一條狗在散步,狗卻變成了魚。


    璽克已經搞不清楚這其中有哪些魔法效應了。他之前明明就看到很多鴿子,踩上來以後卻是看到一堆水母到處漂。因為看起來屬於無毒的品種,璽克就用手戳戳看。水母一碰到他的手指就快速漂走。璽克覺得自己好像戳到了羽毛。


    他回頭一看,發現蜥蜴車不見了,而且鯨魚越飛越高,到了雲層上,陽光突然消失,一大堆水母在月光下朝同一個方向漂。半透明的身軀反射月光,乍看像是無數盞紙燈,順著不存在的水麵流動。


    在具神鯨身上我們很安全,放心吧。男孩說。


    有什麽危險嗎?璽克提高警覺。


    你沒碰過那些東西嗎?那些黑黑糊糊的家夥。


    看過一次。璽克想起他上車前看到的男子。


    那東西跟我們一樣是跑出來的人類,但是他們想把別人變得跟他們一樣,我們不想。


    你看起來是人類,但他看起來不像是啊。璽克在男孩旁邊坐下。觀察藤壺四周的螃蟹。


    我們是一部分的人類。男孩看著璽克,說:你是完整的。


    大概吧。璽克說。至少他沒發現自己缺了什麽,除了錢以外。


    其他的我沒辦法保護我,所以讓我逃了出來。男孩說。


    隻有一瞬間,璽克看到他的樣子變成了一個大男孩,仍是那頭沒有修剪的長發,但變成骯髒的灰色。他穿著不知道是哪裏的學校製服,骨瘦如柴,眼神淩厲,像是直刺人心的尖錐。


    所以你們是——璽克猶豫著撿選用字。理智?良心?感性?


    男孩把一根食指放在唇前,作出噤聲的手勢說:不要嚐試形容這樣的東西,你一給他取了名字,你所指的就不是本來的那東西了。我們到底是什麽,隻能意會,不能言說。他看了一眼腳下:具神鯨會保護我們,吃掉那些東西。蜥蜴車找到我們,收容我們直到時機來臨。


    沒逃出來的話,會發生什麽事?璽克問。


    我們也許會被摧毀,然後由那個黑黑糊糊的東西取代。男孩張開雙手,走在具神鯨背麵坡度幾乎會讓人滑下去的地方:有很多人類在努力要讓這件事發生。


    具神鯨鑽進雲裏,四周變得一片黑暗,但璽克卻不覺得驚慌,腳下的鯨魚讓他感到安心。


    璽克聽到小男孩的聲音:我看得出來,你也曾經麵臨要不要讓自己逃走的困境,你沒有讓自己離開很遠,他很快就回來了,跟你一起麵對一切。有些人逃得太遠,就回不去了。


    雲散去了,璽克看到城市刺眼的燈光。


    小男孩站在璽克旁邊,指著一棟相當現代化的大樓說:那裏麵有很多人類裏頭都是黑黑糊糊的,還坐名車跟私人飛船四處擴散,以後一定會出事。


    璽克低頭,看到那裏冒出來的黑字特別密集,一直往天上飄,然後被具神鯨吸進嘴裏,好像一條黑色的河。璽克盯著看了很久,那裏的招牌和海報都畫有一大群滿臉笑容,顯然滿心振奮到溢出來的人。他的羔恩地語不好,看不懂上麵在寫什麽,隻認出兩個單字:我們、朋友。這兩個單字幾乎出現在每個段落的頭尾,有時還會被放大,對那些文章來說似乎非常重要。


    璽克覺得那種刻意讓黑糊散播的行為,聽起來比較像惡魔的作為,不過現在的垛洲應該沒啥惡魔才對。璽克問:為什麽人類要製造這種局麵?


    小男孩說:如果沒有愛,我們無從知道該為誰犧牲;如果沒有恨,我們無法判斷孰可忍孰不可忍。所以那些希望別人忍受他們的惡行、為他們犧牲的人,會扭曲愛並且斥責恨。他們也會扭曲快樂、斥責悲傷,扭曲友善、斥責孤獨,扭曲讚成、斥責反對,扭曲熱情、斥責冷靜,扭曲信任、斥責懷疑……用種種字眼取代生命本身。


    璽克至少知道小男孩不是普通的生靈,因為他的智慧比他這個年齡能有的多更多,就是成人也不一定能像他這樣思考。


    小男孩說:為了不讓人類發現這件事,他們會設法讓每個人類都跟他們一樣——變得不再是人。


    小男孩前麵都是用異地口音的艾太羅語說的,最後一句變得不再是人卻是用妖精語說的。


    璽克猜想,他的最後一句人應該是用妖精文化的定義。對妖精來說,人跟人類甚至是妖精都沒有直接關係,這在眾界文化裏也是滿罕見的。璽克看過書上的例子是妖精拿一顆橘子說這是人,另一顆卻說這不是人。研究者把兩顆橘子都放著,是人的那一顆放了幾天沒壞,還很好吃。不是人的那顆隔天就發黴了。


    作者說距離發黴還有多久絕對不是是不是人的判斷依據。因為某個豐年曾經有一批水果產量過剩滯銷,放太久壞掉了,隻好埋進土裏當肥料,妖精也說那些水果是人。惟一確定的是,妖精說是人的種子,生命力都十分強韌,正常照顧的話都不會有不發芽的問題。


    至於到了動物身上,人或不是人的標準就很奇怪了。到了人類身上,人類根本搞不清楚他們是怎麽判斷的。同樣是擺地攤躲警察的小販,有的是人有的不是人;同樣是激勵人心、克服肢體殘障困難的運動員,也是有的是人有的不是人;經常受到表揚的慈善家有人被說不是人,雙手染滿鮮血的士兵有人被說是人……就連那種一堆人聚在一起參加同一個特殊活動或遊行抗爭,同質性應該很高的場合,他們也常說某幾個是人某幾個不是。


    曾經有人說,隻有披著人類外皮的妖精能搞懂妖精語裏人的定義。


    通常妖精和人類兩方在公開場合說話的時候,都會避免使用妖精文化的人的定義以免尷尬,於是外界聽不到這種用法,就更不懂那是什麽標準了。


    璽克說:我是璽克,你叫什麽名字?他覺得這個男孩就像海裏的鯨魚,而他是隻能在海麵上生活的人類。隻有在鯨魚浮出水麵換氣,或是跳起來玩耍的時候才能短暫看見他們的一部分,永遠也看不到全貌。


    男孩說出一個名字,但璽克記不住。璽克也不知道男孩有沒有記住自己的名字。


    蜥蜴車出現在具神鯨前麵,小男孩牽住璽克的手,兩個人原地跳起,跨過五十公尺的距離,又往上升了十公尺,跳回了車上。


    回到車內後璽克往窗外看,時間又回到白天。


    阿咪在抽屜裏洗盤子,璽克過去幫忙,看到抽屜裏是個水池,有魚在遊。魚會從已經沒有空間的抽屜壁遊出來,再穿過另一側壁麵消失。裏頭的水也像溪水一樣很冰而且朝同一個方向流動,是活水。璽克洗一洗,裏頭居然出現一條比抽屜還大的黑鱗魚,撞了一下璽克手中的碗再遊走,還好璽克沒把碗掉下去,他懷疑之後還撿不撿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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