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華心中微微悸動,扯住鍾二郎欲作言語,卻看著旁邊漸漸聚上幾個魂魄,身形飄蕩或喜或哀,與他倆同赴一路告別人世。鍾二郎失魂落魄盯著臨近的遊魂,食指大動垂涎欲滴,他如今雖也成為鬼,卻仍然不改吃鬼的秉性,咂著嘴默默注視好一陣,終究耐住胃腸躁動,轉過頭對湛華含笑道:“我曾經跟隨哥哥在陰間住過一陣子,對那些曲曲折折也算熟絡,自然知道有條快捷路子,越過諸多煩瑣直接通向忘台,省去咱們跋涉勞碌。”湛華先前還有顧慮,恐怕投胎的計劃要生紕漏,聽得鍾二斬釘截鐵打包票,立時喜出望外頓減後顧之憂。兩個魂魄手拉著手大步朝前,心中各懷前程期望,身輕如燕腳底生風,一掃先前困惑沮喪,恨不能一步跨進地獄中。


    遠處一道城牆忽然映入視野,拔地倚天崇墉百雉,襯著蒼茫霧氣仿佛無邊無際,陰兵鬼將披盔戴甲立於門前,把守駐衛固若金湯,孤魂野鬼好似洪流被攔在外麵,哀哭戾叫摧心折肝。湛華撇過臉去不忍目睹,鍾二倒好似看著一鍋大陷餃子在湯中翻滾,興致勃勃觀望歡樂。他一邊攬著湛華不動聲色向前移,一邊東張西望正待抄小路進城,卻不知早有一隊鬼差於暗中等候,領頭的黑白無常一見鍾二郎露麵,立時率領百餘兵衛快步迎上,層層陰軍霎時圍擁上來,鍾二郎心中暗暗一驚,隱約感覺事情生變,忙將湛華攔在身後,色厲內荏揚眉冷笑:“老子陽壽耗盡,特來此處投奔鍾大爺,難得你們通曉事理,還不快排列隊伍前麵引路,免得耽擱我們兄弟團聚!”


    話說鍾煌曾經逃離陰間,毗沙王便派黑白無常追索,他兩個自然畏懼鍾大爺威名,軟硬兼施顧及彼此,費了萬般周折才將對方帶回去,哪知鍾煌懷恨在心,回到地府倒打一耙,鬧得毗沙王罰他兩個守城門,如今對著鍾煌的弟弟鍾二郎,這二鬼難免不想法子藉機遷怒。黑無常陰著麵孔戴頂高高黑帽子,向來不比白無常好性,強壓怨氣搶先道:“上一次兄弟們領命迎接二爺,大爺卻自作主張將您放走,閻王陛下勃然大怒,將他囚入深牢麵壁反省,這會兒怕不能出來替您解圍。鍾二爺此次趕來陰間投胎,奈何您乃是因故橫死,陽壽未盡塵緣不了,需得在黃泉等候歷練,待熬到時辰再受發落,委屈您先隨我們去輪轉王殿等侯。”鍾二郎曾在陰間住過一陣子,知道毗沙王不敢當真難為鍾煌,聽得如此倒也不氣惱,隻是撇過頭略朝湛華瞟一眼。黑無常立在一旁冷笑道:“活人應照命數壽終正寢,才能歸入陰司再回六道,陽壽未盡者須得在黃泉待至壽終,您身後那個鬼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尚不及那群等候命終的遊魂,咱們雖有心瞧您的麵子網開一麵,卻不敢違背閻王陛下如山鐵命。今日不但讓您白跑一趟不能投胎,那個鬼魂也不能轉入輪迴。”


    龍遊淺彎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眼看計劃即要落空,鍾二郎躊躇好半晌,終究覺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有強把衝到腦門的怒氣壓下來,麵上留一付笑模樣,和藹可親對黑白無常道:“你他媽膽大包天給老子難堪,老子將你倆生吞活剝!”他撫摸拳頭雙目如鈴,皮笑肉不笑抖動著腮頰,黑白無常默默流出一身汗,心道鍾大爺已在城內鬧得不可開交,鍾二爺若也大發雷霆施展拳腳,兄弟兩個裏應外合大打出手,怕是要將閻王殿拆掉半邊,自己不過圖一時痛快,剛才不陰不陽將狠話說盡,這會兒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鍾二郎偷偷瞧他倆一眼,少不得拿出些豁達態度,牽著湛華的手微笑道:“你們本是跑腿賣力的小角色,老子原也不願故意難為,大不了隨爾等往陰司大牢裏住一陣,隻可憐我這兄弟孑然一身,從此孤苦伶仃再無庇護,必要花費心思安排妥當。我本有心從這兒殺出一條路,舍下麵子狠狠鬧一場,又擔憂他的去向,輾轉愁思不得排解,不知你們欲意何如?”


    這一般言語威脅通透明白,黑白無常哪有不懂的道理,兩兄弟商議權衡以目示意,終究以為那湛華不過是個尋常的鬼魂,或究或赦都沒什麽論道,沒來由為了細枝末節與鍾二郎拚命,佯作為難相互商量一番,轉過頭對鍾二道:“二爺莫怪咱們公事公辦,隻是上麵執意炮製您,哪個又敢往槍口撞,然而咱們畢竟還有老交情,不看僧麵也需看佛麵,不過幫個鬼投胎,這點麵子還能賣給您。”鍾二郎不動聲色回過頭,看見湛華躲在自己身後抖瑟如糠,可憐這鬼平日最畏懼陰間差役,如今被一眾黑白無常牛頭馬麵團團圍住,好像個耗子落進貓窩裏,幾乎唬得背過氣。他抿起嘴對湛華道:“廟小妖風盛,池淺王八多,這地方最不缺陰兵鬼差,你剛走到黃泉便嚇成如此,待會兒路過閻王殿該成什麽樣?”原來湛華戰戰兢兢並非完全因為懼怕無常,這計劃本是鍾二郎心血來cháo突發奇想,此時敗露功虧一簣,縱使彼此能夠先後脫身,也無法依照原先打算重返人間,百般躊躇萬分擔憂,滿心煩愁鬱結於胸。鍾二郎見湛華縮著肩膀仍然不動彈,伸手將對方從身後揪出,順勢又往他屁股上擰兩把,不待對方疼得哼出聲,挨下身子悄聲道:“你膽子總是這樣小,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第102章


    鍾二郎將湛華推搡到身前,大模廝樣對無常道:“莫在路上耽擱了,速速帶他尋一戶人家投胎,也不必費心投進鍾鳴鼎食門戶裏,隻要生做尋常百姓便可以。”他想一想,又凝神正色叮囑說:“進了城,帶著湛華走小路,繞過奈何橋,萬萬不可叫他照上三生石。”湛華聽了愣一愣,心想那奈何橋上艱難坎坷,惡者墜入血池要受蟲吃蛇咬之苦,自己也曾害人性命作惡多端,自然該遠遠避開奈河免受苦頭,然而在三生石前能照出前世今生,緣何又要特意繞行?他滿心驚疑正待發問,鍾二郎轉過身輕聲道:“我與你說些體己話,莫叫別人聽去了。”湛華怔怔貼到鍾二郎身上,對方彎起眼睛笑一笑,埋下頭往他麵頰印下一吻,動作又輕又快好似落花飄墜,嘴唇燙得湛華麵紅耳熱,下巴上的鬍渣子蹭得臉蛋發麻,鍾二的臉孔雖然抬起來,一雙手依然不住往湛華身上胡亂揉搓,生機勃勃興致高昂,哪裏像是失卻性命的死人。


    湛華任由鍾二郎輕薄足夠,又聽他和顏悅色低聲道:“你且擱下心,踏踏實實投胎做人,我在陰司還有哥哥幫助走動,不多時便能攆上去。因你並非通過陰司審判轉入人世的,到下一世無法被認出,我剛才在你臉上留下印子,除卻我誰也瞧不見,那記號是咱們日後相認的唯一憑證,千般謹慎萬分小心,切切不可弄丟了。”他平心靜氣柔聲如膩,一項一項交代清楚,手臂緊緊環在湛華腰間,好像轉瞬便要將對方托到天上去。湛華受著安慰漸漸沉著下來,鍾二郎將他交託給白無常,依依不捨再含笑望一眼,轉過身未發出道別的話語,趾高氣揚被眾鬼差押進城裏。


    湛華呆呆立在原處,一直瞧著鍾二郎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打開的城門緩緩閉合,胸中一窒幾乎叫出聲,才想起這是他們頭一次被隔得如此遙遠。白無常頭戴高高的白帽子,麵若施粉對他淡淡道:“人各有命,鍾二爺已有去處了,你再不捨得也無濟於事,快些隨我上路吧。”湛華仿佛絲毫沒聽著,心中掀過驚濤駭浪,鍾二郎在臉上留下的記號微微蘇麻,好像一顆火星子嵌在皮肉裏,從皮膚滲透進骨髓,順著筋脈湧遍全身。他的腿仿佛生根進地裏,呆若木雞一動不動,白無常等得不耐煩,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湛華怔一怔猛然回過神,終竟不敢違逆鍾二的意願,五內如焚心若刀割,隻得將百般苦楚強抑於胸,暈頭轉向朝無常攆去。


    湛華步履蹣跚隨白無常從偏門混進城,冥府中不似黃泉光明,整個世界沉魘進昏暗中,放眼望去盡瞧著一片刀山劍嶺血海翻滾,一列列鬼差押解著魂魄踏上輪迴道路,眾亡魂井井有序登上奈何橋,生前為善者能平安過去,為禍作亂者墜入血池為蟲蛇爭食,尖聲慘厲不絕於耳,唬得他麵無顏色忙垂下頭,噤若寒蟬再不敢張望。話說毗沙王最講究規矩秩序,地府中一分一毫都需按照他的心意營運,莫有鬼魂膽敢出格造次,如今湛華與無常便偷偷摸摸避諱耳目,一路上膽戰心驚毛骨悚然,在閻王爺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白無常較黑無常和氣些,雖然對這趟差事不甚情願,卻也兢兢業業帶領湛華在陰曹地府裏穿行。他兩個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生怕行錯一步路,惹出一聲響,遠遠繞開陰森森輪轉閻王殿,時而看準機會飛奔疾跑,時而窩在刀山之後好半天不動彈,起起停停仿佛驚弓之鳥,各殿魂魄受刑的慘叫盡在耳邊,好似裂缺霹靂砸上天靈,電流沿著脊柱蔓延全身。白無常依照鍾二郎叮囑,東躲西藏鑽小路,遠遠避開能知過去的三生石,可憐這無常鬼擔驚受怕折壽幾千年,白袍子染成一團爛抹布,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將湛華送到酉區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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