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鍾煌聽著鍾二郎答話,盤起胳膊冷笑道:“他既有這樣的好處,不如給了我,擱到地府陪龍王作個伴。”鍾二郎一聽連忙失口否認道:“那鬼一點都不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最愛無事生非多管閑事,不過是因為日子清閑打發無聊。這世上隻有我願養著他,哥哥若真拿去了,往後再沒有舒心日子可過!”鍾煌瞧著鍾二郎變臉如翻書,忍俊不禁嗬嗬笑起來,鍾二郎見他不再惱怒,弓下腰趁機道:“我知道自己惹了禍,這會兒怕已經伸腿翹辮子,勞煩哥哥特特來接我。隻是路途遙遠不勝寂寞,需得有個可心的相依左右。那湛華自死後已做了幾百年孤鬼,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好容易才隨我過幾天安心日子,眼看著如今又要失去庇護,讓我牽腸掛肚輾轉難安,如此必要帶他一同走。我是個言出必行好漢子,無論自己生死存亡安危與否,都不能再任他飄零落魄孤苦無依。”鍾煌聽得眉毛揚起來,忽然掄圓了胳膊朝鍾二打去,一邊揮拳一邊罵:“打死你個言出必行好漢子!裝英雄將命也賠掉了,我白白養了你那許多年,吃掉的米能堆成山,臨到死也不安寧,恐怕你缺衣少糧受委屈,不人不鬼從地府跑出來,千辛萬苦終於守著你成人,你如今兩腿一蹬便說自己嗝屁了,可是存心消遣我!”


    鍾煌趕蠅子一般胡亂拍打,鍾二郎連滾帶爬往後躲,兄弟兩個相互配合天衣無fèng,趁著鍾煌張牙舞爪裝模作樣,鍾二郎撒丫子飛快朝家奔跑。旁邊的鬼差覺察出不對,朝著鍾煌大聲喊:“鍾大爺,那魂魄要逃了!”作勢便要衝上去攆鍾二。鍾煌眼睛一瞪厲聲道:“追什麽!你們都走了,誰抬轎子把我送回去!”眾鬼差麵麵相覷敢怒不敢言,眼看著鍾二郎越跑越遠連影也不剩,不知回去如何跟毗沙王交代。


    天空依然濛濛落著雨,世界裹在一團cháo濕的睏倦裏,湛華將身體更往被窩裏縮一縮,依稀感覺有個東西湊將到身前,毛手毛腳朝自己胡摸亂撓。他在睡夢中不耐煩轉過身,覺察出那東西沉沉壓上來,一團濕軟趁勢堵進口腔裏,捲起的舌頭勾扯撩撥,從嘴唇一路吸吮進喉嚨,像一條大狗蹭得自己滿臉濕膩。湛華後脊樑唬出一身冷汗,毛骨悚然猛然睜開眼,正對上那團黑魆魆的東西,摟著自己深深親吻。他大吃一驚忙坐起身,劈頭蓋臉便朝對方揮巴掌,那東西連忙揮臂招架住,口中連聲叫喚:“湛華!湛華!”拾起他的手挨到唇邊,雙眼脈脈似笑非笑。湛華定睛看清楚對方,竟見到鍾二郎的魂魄款款坐在床邊,腦袋裏頓時一陣懵,仿佛聽到哪裏傳來轟隆隆巨響,想著這人出門前尚是毫髮無傷活生生,這一會兒竟隻剩個魂魄回來,不禁目瞪口呆滿麵驚愕,隻當自己還被夢魘著,頭昏腦脹又盹過去。鍾二郎摟著他爬上床,滾進被窩裏輕聲道:“對不住,寶貝兒,老子今日可倒了血黴,跟人打架弄丟了命。”


    湛華“騰”的一聲直起身,從頭到腳打量鍾二郎,直瞅得對方頭皮發麻汗流浹背,忽然猝不及防揚手打下去,在對方臉上摑出一道鮮紅指印子。鍾二郎剛被鍾煌揍得心有餘悸,哪知一回家又遭拳腳相向,不提防抱頭滾到床底下,砸得地板“咕咚”一聲響,火冒三丈翻起身,正要跳起來朝湛華發作,卻聽到床上傳來一陣微微的抽泣。鍾二莫名其妙默默挨上床,看到湛華背過身體抖戰如糠,綿綿的哭聲從唇邊漏出,像初生的小貓哀聲叫喚,又像一片花被揉得粉碎,破裂之聲細不可聞。頭頂的天空仿佛忽然塌下來,壓得湛華昂不起頭,脊樑被人生生折斷了,弓起腰背蜷縮一團,往日積存的痛楚宛如決堤噴薄掀湧,他本是白無用處飄萍無依,隻記得自己淪為孤鬼無盡的寂寞,如今再麵對死亡依然一籌莫展,隻有埋下麵孔悲聲痛哭不能自已。鍾二郎全身僵直不知動作,忽然想起打從自己認識這個鬼,從沒見過對方傷心掉過淚,心中一緊垂下眼,盯著床角靜靜想:“色是錦繡皮囊,情是過眼雲煙,哪怕他從頭到腳都是虛假,唯有給我的眼淚確是真真切切。”他扭扭捏捏從背後擁抱住湛華,貼在對方耳邊輕聲道:“不要怕,老子死時並未吃苦頭。”雙手輕輕扳過湛華的身體,看到對方滿臉是淚水,水珠子掛在睫毛上,好像糙尖上懸綴的露水,嫣紅嘴唇微微張開,啜泣哽咽泣不成聲。


    鍾二郎原不會好言勸慰,看著湛華嗚嗚咽咽抽啜不休,隻得沉下臉孔故意嗬斥:“不準哭,再哭可要打你屁股了!”作好作歹終於讓他止住淚,捧著對方的麵孔嗬嗬笑道:“我也知道做鬼的艱難,縱使咱們相持相扶也是東躲西藏朝不保夕,你本是吃過苦頭的,定然不能再回頭過漂泊日子,我在回來的路上已想好打算,橫豎咱倆如今都是魂魄,對這世界再無牽掛,索性不如一起去投胎,手拉著手落到一戶清清白白好人家,到下一世依然和和美美在一起。”他侃侃而談自說自話,突然將這決定全盤托出,湛華披著棉被癡癡發呆,淚珠子還像斷了線似的往下滑,左右權衡鍾二的主意,一時不知如何反駁,隻得稀裏糊塗點點頭,再四下環顧自己居住已久的屋子,眼瞧著自家每分每毫,窗台上養著半死的仙人掌,牆皮上染著輕微的汙痕,鍾二郎在床角塞著煙,客廳方桌上擺著新買的涼水杯,浴室裏貓腳浴缸還未刷幹淨……仍然窩在床上不肯動彈。鍾二郎見他戀戀不捨穩如磐石,隻得自行動手替湛華穿戴衣服,對方伸手微微扯住他,眼波搖顫輕聲道:“別著急,叫我再瞧瞧這地方,好容易才有個安身的住處,還以為能一直呆下去。”


    第101章


    縱有萬般不捨得,兩個鬼魂終究相依出了房。鍾二郎徑直往前走,白熾燈泡懸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好像一隻睏倦的眼睛強打精神,那光亮忽明忽暗閃爍跳躍,他的心隨之劇烈張弛,待到燈泡終於不堪支持閃出幽藍的火花,“啪”的一聲突然熄滅,整條走廊頓時陷入無邊黑暗中。公寓裏的小鬼悄悄朝他們瞥一眼,又飛快躲進角落裏,細碎的腳步好像蠶蟲藏在暗處啃噬桑葉,鍾二郎握緊湛華的手腕,腳踝仿佛被誰拉扯著,不由自主朝前邁步。依照過去記憶,順著長長的走廊一直行步,再往前便到達下樓的電梯,他們此時卻被層層陰暗包裹住,空間扭曲、時間錯亂,頭昏腦脹哪還識得身之所至。過去方寸之間忽然無邊無境,任憑鍾二郎大步朝前,腳下的道路依然沒有止盡,肉體死在另一個世界,心跳脈動黯然無聲,周遭隻剩下凝滯的安寧,他被困在漆黑中徒勞邁步,既瞧不見前方也看不到彼此,仿佛連同自己也要漸漸消散進黑暗中,化作虛妄無處覓尋。


    鍾二郎止不住滿心焦躁,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喉頭滾動幾乎窒息,耳朵裏仿佛有一條小蛇鑽進鑽出,攪得頭昏腦脹眼冒金星。原來死亡便是這樣的滋味,永遠迷茫困惑和寂寞,他頭一回陷入這般境地,分不明世間萬物存亡聚散,好像蒙住眼睛被迫拉磨的騾子,對著前途無從抉擇,隻有硬著頭皮麻木踏步。在無窮的懵懂混沌中,每行一寸都隻能憑靠自己,鍾二郎捂住胸口深深喘著氣,氣管裏好像塞滿棉絮,煩躁憤懣吞吐不得,漲得腦袋仿佛要裂開。正是汗流浹背舉步維艱,忽然感覺手掌被人輕輕捏一把,身體隨之微微震盪,他恍然想起湛華還陪伴在自己旁邊,不由鎮定心魂長抒一口氣,心中的陰霾困惑漸漸消散,才發覺身上早已汗如雨下。越過漫長的孤寂和等待,不知又邁了多少路,遠處微微透出的隱約的亮光,好像惺忪睡眼緩緩睜開,又像夜幕中熏出朝陽的光輝,照耀得這兩個魂魄頓時溫暖。鍾二郎大喜過望振奮精神,忙拉起湛華緊跑幾步,那光芒映在前麵越發鮮明,好像一團炙熱的火球白得刺目,從無邊黑暗中緩緩升起來,猝不及防跳躍到眼前。


    湛華被突如其來的光明唬得一驚,揉揉眼睛看清楚前麵,才見那片光暈原是一條寬廣的道路,因為猛然從黑暗中延伸出來,映在眼中簡直光輝奪目。鍾二郎抹一把汗歡聲道:“沿著大道再往前麵走,便到了通向冥府輪迴的入口,我生前目空一切不知進退,未曾想淪做魂魄竟要受這一般艱辛,難為你獨自忍耐幾百年。”湛華不由自主貼近對方,心中泛起一絲疑慮,依稀憶起自己曾經也到達此處,隻是步履維艱再難行進,沒辦法繼續輪迴轉世,這一次懵懵懂懂緊隨鍾二郎,依然提心弔膽畏手畏腳,如同踮腳走在懸崖峭壁上,生怕一不小心墜入深淵,在地獄裏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前麵路況並非如他所想,千辛萬苦從黑暗中掙脫出來,雪亮的天空澄明如洗,更襯著大道徑直坦闊,足下非但沒有萬丈深淵,反倒一馬平川明媚太平,暖風和煦繁花似錦,道路兩邊鮮妍招展,紅艷翩翩好似赤浪翻滾,芳醇氣息熏人慾醉。鍾二郎捶肩揉背興高采烈,指著前方對湛華道:“剛才那片黑洞洞的過道便是鬼門關,咱們走到這一條乃是黃泉路,沿著此處一直往前走,沿著奈何橋度過忘川河,三生石前照出前世因果,喝一碗孟婆湯忘盡前塵,便可轉經各殿審訊,究其一生或獎或罰,擇地擇類轉入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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