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曹地府內分十個閻王殿,由毗沙王親隨鎮守,各殿之間由忘川河連接,按照懲處內容各司其職,活人陽壽終了歸依地府,追究生前為惡積孽分至前九殿領罰受難,待到滌盡鉛華償清罪孽,最終抵達第十輪轉閻王殿,責其善惡核定等級,分類分處返送六道。西酉區忘台立於輪轉閻王殿之後,眾鬼魂已在各殿依次領受業果,下一世福禍壽命載入籍冊,被鬼差押至此處耐心等待,飲過迷湯忘卻前世,煥然一新重回人間。湛華躲在暗處向前張望,忘台前麵已經排出長長的隊伍,無常壓低聲音對他道:“我跟前後打好了招呼,已為你安排好下一世的命途,你趁亂混進鬼群裏,排進隊伍速速投胎去。”湛華癡癡點點頭,身體卻依然蜷縮著不動,無常連拖帶拽將他推至忘台,自己膽戰心驚觀其左右,終究不敢在此久留,望見湛華已如木頭一般擠進隊伍中,事先打點的鬼差假裝沒看著,才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一溜小跑逃回去交差。


    剛才眼瞧著鍾二郎頭也不回從自己身邊匆匆擦過,湛華好像失足墜進深深迷霧中,腦袋裏灌滿揮之不去的混沌,到這時候依然不清醒。他懵懵懂懂站在隊尾,前麵的鬼魂摩肩接踵,好半天不曾挪動一步,隔著遙遠的距離能看到忘台旁邊立著一個老婦人,從桶中舀一碗湯水,溫言軟語分發給走到前麵的魂魄。湛華胸前劇烈震動,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站在轉生的入口,苦苦等待幾百年,嚐盡無數辛酸的痛楚,如今果真又能再世為人,卻失魂落魄心若枯槁,擔憂記掛鍾二的下落。他輕輕撫上麵頰,臉上的記號仿佛在皮膚上跳動,心中不由漸漸寬慰,暗忖鍾二郎必定有了萬全的布置,自己喝過迷湯投入人間道,少不得糊裏糊塗等待一陣子,興許費不了太長時候,鍾二郎就能尋蹤覓跡追上來。他心安理得如此忖度,不多時漸漸轉憂為喜,胸膛裏仿佛揣進個雀子,活蹦亂跳歡天喜地,不提防便要展翅飛出去。湛華喜形於色暗笑出聲,驚動了一個前麵排隊的鬼,對方隔著幾個魂魄望向他,也不顧自己占據的位置,忽然轉身大步走過來。


    湛華不由微微驚疑,朝著對方定睛打量,卻見迎麵來的是個陌生魂魄,麵容姣好、身量單薄,想來死前還是個少年,大眼睛好像初春的湖水忽閃忽閃,宛若含羞瞧著他,似喜似嗔輕聲問:“歷經兩世恩怨波折,咱們終究又聚到一起,我作出過去的麵目,殿下見了還能否記起?”湛華心中暗想,聽著對方的口氣,這孩子生前必定與自己有一番淵源,奈何他死去實在太長久,腦子裏糊裏糊塗不剩下多少,朝著對方從頭到腳看了又看,終究未認出是哪一個,隻得滿懷歉疚搖搖頭。少年見他仍然不認識自己,大失所望垂下頭,遭人遺棄一般沮喪非常。湛華於心不忍正待出言寬慰,對方忽然抬起頭,眼睛裏仿佛有淚光閃動,揚起手朝他甩出一耳光。這一掌猝不及防打得頗重,湛華被摑得偏過臉,大驚失色目瞪口呆,手扶著麵孔說不出話。少年麵上再沒有露出悲傷,目若平湖含笑道:“殿下虧欠的債就此償清了,我如此便安心投胎去,日後再不會記掛您。”


    話音剛落地,前麵的隊伍中忽然探出另一個魂魄,觀其形態是位貴婦人,衣著華麗麵目端莊,眼開眉展朝著少年揮手致意。對方受著召喚再不顧湛華,頭也不回朝婦人奔去,兩個魂魄聚在一起,拳拳赤情和樂融融,任憑誰也瞧得出,這是一對骨肉相連的母子。那少年一家兄弟姐妹皆已輪迴過幾世,唯有母親終究放心不下他,自死便在忘台前等候,隻想再見兒子一麵。


    湛華莫名其妙挨了打,耳朵裏邊嗡嗡亂響,若不是恐怕招惹來鬼差,幾乎要學著鍾二郎破口大罵。身前的鬼魂緩緩移動,他揉著麵孔緊跟上去,腳底尚未挨著地,全身一凜恍然若失,才發覺自己剛才被那少年一掌摑過去,無意間竟將鍾二留下的印記甩落了。仿佛晴天霹靂當空劈下,湛華長久捂住自己的麵頰,脊背滲出一層層寒麻,鍾二郎先前的叮嚀猶在耳邊,原本興致勃勃勢在必得,哪知還未出忘台,竟然將下輩子相認的憑證丟失。少年攙扶著母親緩緩挨到前麵去,如今已經無從再追究,湛華麵目慘白僵在原地,全身湧上更加無可抑製的冰冷,好像深冬臘月當頭澆上一盆水,從頭到腳冷得透心,手撫上麵孔深吸一口氣,瞧著忘台施湯的婦人,雙腿綿軟癱倒在地,腦袋裏麵空空如也,猛然之間壓過萬馬千軍,自己沒頭沒腦鑽進死胡同,滿心隻剩紛亂的惶恐。


    他怔怔望向前麵的鬼魂,理智心智飄蕩出身體,費盡力氣一把扯回來,顫顫巍巍默默想,倘若少了鍾二的記號,自己就此投胎去,兩人活到下一世,麵目全非脾性更改,混入茫茫人海互不認識,即使鍾二郎憑靠零星記憶找尋自己,卻好比大漠拾珠滄海取粟,如何能夠再相逢?短短一生定然不足夠,待到雙方死後再回地府,重新投胎轉入六道,倘若有幸再世為人,下輩子仍然重蹈覆轍。如此無窮無盡無止無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時間將一切消磨殆盡,自己與鍾二郎終將成為真正的陌路,縱使相隔咫尺擦肩過去,彼此再不認得曾經的守候。


    湛華狠狠按壓自己的胸膛,胸腔內已被驚惶恐懼脹滿,無數驚惶的念頭好像野糙爬滿心頭,枝繁葉茂根脈伸展,擁擠得心髒要從腔子裏脫出,鮮血淋淋躍於掌中。這或許便是冥冥之中因果業障,他雖記不清自己生前的作為,死後卻實實在在做下不少傷天害理,本以為淪為孤魂本是應得的報應,未想到如今竟要麵臨這一般劫數,剛才還與鍾二郎如膠似漆難解難分,待喝過五味孟婆湯投胎轉世,下輩子兩人竟再沒有幹係,即使相思相慕連綿不息,卻不過是朝雲晨露夢過無痕。鍾二郎的味道仿佛還沾在唇間,像一團火蔓延到全身,燃灼得五髒六腑火燒火燎,湛華早已經不是人,不知道這世間有什麽比死更痛楚。他耷拉著腦袋默默思忖,排隊輪迴的鬼魂不知不覺越發移向忘台,少年和母親先後飲過迷湯,含笑相擁依依惜別,上一世母子情緣就此斷絕,兩個魂魄相繼投入六道,從今往後各安天命。


    第103章


    湛華打個激靈抬起頭,雙腿僵麻勉強站立,空蕩蕩的眼睛茫然向前,眼見身前的魂魄一個接一個消失在忘台盡頭,胸中忽然提起一股氣,心裏有個念頭像一把利刃,照得滿腦子閃出雪亮光芒。那個主意在他腦中轉瞬而起,湛華哪管得人生一世鏡花水月,取捨得失不可強求,隻知道事情絕不能如此完結,自己不能獨自去轉世,無論發生了什麽,必須要回去再見鍾二郎。他轉過身朝後看,輪轉閻王殿與忘台依依相對,依稀記得鍾二郎要被收押在那裏,趁著一旁看管的鬼差交頭接耳一時分神,湛華目不轉睛深吸一口氣,好似暴風驟雨閃電驚雷,突然朝著閻王殿縱力飛奔。眾差役眼瞧著一個魂魄箭一般衝出去,如夢方醒急忙隨後追趕,也不知道那鬼突然發了什麽瘋,轉生輪迴近在眼前置若罔聞,竟然又闖入無邊地獄深淵裏。


    剛才依依惜別時,鍾二郎還笑湛華膽子小,卻不知這鬼此時拚出了全部,也不顧身後陰兵陰將蜂擁而出,一個一個凶神惡煞爭先恐後,揮刀揮槍要砍得他魂飛魄散,腦子裏兀自一片茫茫然,一心一意隻想將鍾二郎尋到。他生前養尊處優身嬌體貴,死後好逸惡勞更不堪用處,此時風馳電掣奮命奔跑,勃發之時尚有破竹之勢,然而不過逃了幾百米便再難支持,氣管裏仿佛插進一把刀,肺髒裏的空氣被掏空,雙腿似乎不屬於自己,一步一步都踩在刀槍劍戟上。身後麵轟隆隆仿佛攆著萬馬千軍,湛華氣喘籲籲頭暈眼花,兩條腿上越發仿佛墜上鉛,臨近的一個兵衛揮起長刀正要砍下,他渾然不覺依舊沒命向前沖,耳側忽然挨上一陣涼風,心中一驚正待回過頭,卻見一個鬼魂從角落裏閃出,扯住他飛快躲開頭頂雪亮的刀芒。


    湛華瞪大雙眼滿麵驚愕,腕子還被對方攥在手中,疑惑驚呼尚未出口,稀裏糊塗便被扯進路旁的小徑裏。地獄之內永遠被黑暗包裹,狹窄的通道更加暗無天日,周遭層層疊疊環繞著荊棘,他倆冒冒失失闖進這角落,好似兩個耗子滾入針叢裏,幸而對方展開廣袖擋在身前,披荊斬棘拓出一條道路,護著湛華穿過樹叢。暈頭轉向不知又跑了多久,耳邊掠過呼呼的風聲,湛華眼前漆黑什麽也瞧不清,對方不管不顧急如星火,腳下健步如飛似履平地,修長手指力大無窮,鐵鉗一般幾乎要將他的腕骨擰斷。待到他倆終於偃旗息鼓停下步子,對方猛然將手鬆開,湛華雙腿一軟撲倒在地,一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邊強自抬頭東張西望。身後的追兵一時竟未追上來,他倉惶茫然望向遠處,漆黑暮色遮掩住輪轉閻王殿,心中不由得一陣緊,道不出是幸是憾五味雜陳。湛華鎮定神魂將頭轉回去,眼睛直勾勾對上搭救自己的魂魄,卻見對方容貌秀美異常,白皙麵孔好似深夜綻放的百合花,細長雙目璨若璀辰星,身著一襲細綢子長衣,一路上奔波逃亡倉惶匆忙,楚楚衣冠卻未有一絲狼狽。他呆怔怔心中一動,偏過眼睛暗暗想,瞧這一樣人物,倒似在哪裏見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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