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莊地收起怒,目光從兒子臉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廂房四下巡了一遍,雖是添了人,屋裏的氣氛卻跟先前沒甚兩樣,這讓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後山半仙的話。他知道三次是沖定了,便也不多說什麽,自顧自地嘆出口氣。那悲傷的氣息很快瀰漫開,惹出奶媽仁順嫂兩滴眼淚。這期間燈芯隻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臉上停頓了好久,還是看不出這樣一張臉有什麽特別。她倒不是跟公公較勁兒,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她絕不會糾纏住不放,再怎麽說,不叫他公公還得叫他姑爹哩,心裏,她是將他當一家人的,這一點怕是奶媽仁順嫂不會想到。其實這陣她心裏想的,是這大的一份家業,他靠什麽撐著,難道就是那個六根?


    這個晌午讓燈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媽走後很長時間,她都沉浸在妄想裏醒不過來。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的思維完全脫開了一般女人的軌跡,一絲兒都沒在男人身上滯留,她想到了一溝兩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綠樹掩映下的水磨,還有沒來得及看的許多,最後在公公莊地那張老臉上停留下來。久長久長,少奶奶燈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像得還要老。


    同樣的正午給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轎子沒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裏就裝了噩夢。要知道,在翻過黑雞嶺新人換轎的時候,他在轎子上是做過手腳的。那是瞬間的事,可這謀算卻在心裏藏了很久,幾乎是從東家莊地確定要娶後山的燈芯做兒媳那一刻就有的。為做到萬無一失,管家六根在心裏反覆思量過,包括幾時上路,路上走多快,幾時過黑雞嶺,他都在心裏算計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這牛日,他的把握會更大些,做得也定會更從容。當然,他開始沒想到東家莊地會讓二拐子去,上路時心裏還有些緊張,怕二拐子這牛日看出破綻。幸好,這牛日隻顧了講葷曲,隻顧了摸新人兒大腿,沒給他出太多難題。要不然,他的主意會落空。轎子上做手腳是他計劃的第一步,隻要這一步做成,就難保不出事,那麽……其實在轎子上做手腳並不是個難事,多的人都會,就看你有沒那個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這個狠,而且他必須狠。轎子臨出門時,他在轎夫抬的杆子中間留了個活結,留的很小心,怕是轎夫都察覺不到。二拐子在野雞嶺那邊抱新人上轎時,管家六根快速閃到轎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結便開了,開了活結的繩索並不馬上鬆散,它還能支撐一陣子,因為活結外麵還有個套。按六根的估計,它能撐過野雞嶺。一過野雞嶺,那路極盡險要,加上新人的重量還有轎子的顛簸,再撐就是妄想。轎杆會在某個轉彎處突然斷裂,失重的轎子不但能輕易把轎裏的人摔下山崖,就連沿山崖走的那兩個轎夫,也甭想活命。大約正是因了這個緣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時心有過那麽一抖,不過很快,他就又鎮定了。對兩個轎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多賠些銀兩,對下河院來說,災難卻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兩個不值錢的轎夫而放棄這次機會。


    沖喜(10)


    管家六根對東家莊地要娶燈芯的決定簡直恨到了骨髓裏,換上娶別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動用如此歹毒的伎倆,甭說沖三次,沖十次又能奈何?可燈芯不同。管家六根對這個來自後山的老姑娘有著十二分的懼怕,這不是說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多麽了不起,關鍵是她後麵藏著個人。管家六根認為莊地在無意中撈了一根稻糙,這根稻糙就是看上去不怎麽起眼實則老謀深算的後山老舅。


    這是個老狐狸!太多的日子裏,管家六根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一想起中醫劉鬆柏那雙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個顫,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難腸事兒和折磨人的事兒身子就打顫,控製不了。管家六根曾跟中醫劉鬆柏有過幾次交道,一次是為了女人柳條兒生兒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燈芯有關。兩次他都吃了虧,大虧,按溝裏人的說法,虧得老驢淌眼淚,虧得啞巴挨炮,有虧喊不出來。不過兩次之後,管家六根算是把中醫劉鬆柏記死了,記硬了,當時他就想,你等著,劉家先人你等著,有你老驢日的後悔的時候。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髒話也能罵出口,牛日,驢日,甚至豬日,看見啥他罵啥日。罵著還不過癮,還要把對方的先人抬出來,想到驢上,豬上,狗上。這樣他就有了平衡,認為對方不過是個畜牲幹的,再狠再毒也還是鬥不過他。但是對於這個劉鬆柏,他罵一次怵一次,從來就沒在心裏勝過,他認為劉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氣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你想想,他能把女兒養到二十二還不嫁出去,這是個什麽野心?後山包括整條菜子溝,誰家的女子養過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聾的,瞎的,撐死了也就養到十七八,再大,喲嘿嘿,那不叫人罵斷脊梁骨,捨不得嫁你又不留著自己用,那還叫人嗎?呸!


    可這個劉狐狸,他就不怕罵,他就硬是養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帶著商量的口氣說,實在你要有難處,我就帶了去,做個小,你要是覺得屋子空,我給你把溝裏的麻秀撮合過來,麻秀盡管腿有點病疾,你是中醫,不怕的,再說了,人家麻秀怎麽說也才十七。


    呸!沒等他說完,中醫劉鬆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鼻樑上。氣得他當下就想日中醫個娘。中醫劉鬆柏竟還不罷休,抄起棍就打他。邊打邊罵,吃了糙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這個斷後鬼做管家!


    六根的“斷後鬼”就是劉鬆柏罵出的,不知怎麽就傳到了溝裏。這話太毒,斷後鬼,他是成心不讓我六根生帶把兒的了,他要滅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這狼日!


    不隻如此,六根認為燈芯的進門足以破壞他五年的謀略,甚至讓他功虧一簣。五年的光景別人興許一晃而過,管家六根卻是刀尖上走過的,溝裏上上下下幾千口子人,包括那些個新來的逃荒戶,誰個不知這個管家他六根爭得不容易,當得就更是下賤,連個奶媽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臉色。好在他六根不是個輕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時還興奮得很,興奮得想叫,沖望不見頭的深溝叫,沖川流不息的沙河叫,沖一溝兩窪的菜子叫。總之,六根就是想叫。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要出這麽個餿主意,成心壞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動。他是個眼睛裏摻不得沙子的人,更是個別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還是我狠,別的比不過,比狠六根還沒輸給過誰!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對劉鬆柏還有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鄙視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計後,他開始等待好事發生。


    新人一過野雞嶺,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裏能看到他臉上的火星子。二拐子這牛日,照舊有說有笑,笑還yin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襠裏也說不定,聽那笑聲,嘎嘎的,就跟叫驢一樣。當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讓你一同掉溝裏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沒能發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宅活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開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開禎並收藏深宅活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