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失去了。


    “我剩在這邊。但另一個我,或者說半個我已去了那邊。帶著我的黑髮、我的性慾、月經和排卵,恐怕還帶著我的求生意誌,去了那邊。剩下的一半是在這裏的我。我始終有這種感覺。在瑞士那個小鎮的空中飛車中,我這個人由於某種緣由被徹底一分為二。也可能類似某種交易。不過,並非有什麽被奪走了,而應該是完整地存在於那邊。這我知道。我們僅僅被一塊鏡片隔開罷了。但我無論如何都穿不過那一玻璃之隔,永遠。”


    敏輕咬指甲。


    “當然這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是吧?我們說不定遲早有一天在哪裏相會,重新合為一體。但這裏邊剩有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那就是我已經無法判斷鏡子哪一側的形象是我這個人的真實麵目。比如說,所謂真正的我是接受菲爾迪納德的我呢,還是厭惡菲爾迪納德的我呢?我沒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這種混沌。”


    暑假結束後敏也沒返回學校,她中止了留學,直接返回日本。手指再末碰過鍵盤。產生音樂的動力已離她而去。翌年父親病故,她接手經營公司。


    “不能彈鋼琴對我確是精神打擊,但並不覺得惋惜。我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遲早會這樣。彈也好不彈也好,”說到這裏,敏淡然一笑,“反正這個世界到處是鋼琴手。世界上若有二十個第一線拔尖鋼琴手,也就基本夠用了。去唱片店隨便查找一下——《華倫斯坦》(譯註: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c 大調奏鳴曲op.53。)也好《克萊斯勒曲集》(譯註:舒曼的鋼琴幻想曲,c 大調幻想曲op.16。)也好什麽都好——你就明白了,一來古典音樂曲目有限,二來cd架也有限。對於世界音樂產業來說,第一線有二十名一流鋼琴手足矣。我消失了誰也不受影響。”


    敏在眼前攤開十指,又翻過來,反覆幾次,似乎在重新確認記憶。


    “來法國差不多一年的時候,我發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功底顯然不如我而又沒有我勤奮的人,卻比我更能深深打動聽眾的心。參加音樂比賽也次次都在最後階段敗在那些人手下。最初我以為哪裏出了錯,但同樣情況一再出現。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氣惱起來,認為這不公正。後來我慢慢看出來了:我身上缺少什麽,缺少某種寶貴東西。怎麽說好呢,大約是演奏感人音樂所必不可少的作為人的深度吧。在日本時我沒覺察到。在日本我沒敗給任何人,也沒時間對自己的演奏產生疑問。但巴黎有很多才華出眾的人,在他們的包圍中我終於明白過來,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陽升高、地麵霧靄散盡一樣。”


    敏喟然嘆息,抬起臉微微一笑。


    “我從小就喜歡為自己——同周圍無關——製定個人守則,按守則行事。自立心強,一絲不苟。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學校,同日本朋友交往。所以盡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國籍上仍是外國人。對我來說,日本這個國家在技術意義上終歸屬於外國。父母並不囉囉嗦嗦瞎說什麽,但有一點從小就往我腦袋裏灌輸——‘在這裏你是外國人!’於是我開始認為,要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須盡最大努力讓自己變成強者。”


    敏以沉穩的語聲繼續道:


    “變強本身並不是壞事,當然。但如今想來,我太習慣於自己是強者這點了,而不想去理解眾多的弱者。太習慣於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當見到凡事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人,就認為無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夠造成的,將常發牢騷的人基本看成是懶漢。當時我的人生觀,雖然牢固而又講究實際,但缺乏廣博的溫情與愛心,而周圍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注意我這一點。


    “十七歲時不再是處女了,那以後同數量決不算少的人睡過。男朋友也很多。一旦鬧成那種氣氛,同不怎麽熟悉的人睡覺的時候也是有的。但一次也沒愛過——打心眼裏愛過——哪個人。老實說,沒有那個閑工夫。總之滿腦袋都是當一流鋼琴手的念頭,繞道和順路之類從沒考慮過。而意識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麽的空白時,早已經晚了。”


    她再次在眼前攤開雙手,沉思片刻。


    “在這個意義上,十四年前在瑞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某種意義上或許是我本身製造出來的,我時常這樣想。”


    二十九歲時敏結婚了。她全然感覺不到性慾。自瑞土事件以來,她不能同任何人發生肉體關係。她身上有什麽永遠消失了。她向他說了這一點,沒有隱瞞。告訴他因此自己不能同任何人結婚。但他愛敏,即使不能有肉體關係,可能的話也還是想同她分擔人生。敏找不出理由拒絕這一提議。敏從小就認識他,對他始終懷有不急不火的好感。什麽形式另當別論,作為共同生活的伴侶,除了他還真想不出別人。而且就現實情況說來,結婚這一形式在公司經營方麵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敏說:


    “雖然同丈夫隻是周末見麵,但基本上相處得不錯。我們像朋友一樣要好,可以作為生活伴侶共度愉快時光。有很多話說,人品上也相互信賴。至於他是在哪裏怎樣處理性需求的,我自是不曉得,但那對我並不成問題。反正我們之間是沒有性關係,相互接觸身體都沒有。是覺得對不起他,可我不願碰他的身體,隻是不願意碰。”


    敏說累了,雙手靜靜地捂住臉。窗外已經大亮。


    “我曾經活過,現在也這樣活著,切切實實在跟你麵對麵說話。但這裏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所看見的,不過是以往的我的影子而已。你真正地活著,而我不是。這麽跟你說話,傳來我耳朵裏的也不過是自己語音的空洞的迴響罷了。”


    我默默地摟住敏的肩。我找不出應說的話語,一動不動地久久摟著她的肩。


    我愛敏,不用說,是愛這一側的敏。但也同樣愛位於那一側的敏。這種感覺很強烈。每當想起這點,我身上就感到有一種自己本身被分割開來的“吱吱”聲。敏的被分割就好像是作為我的被分割而投影、而降臨下來的。我實在是無可選擇。


    此外還有一個疑問:假如敏現在所在的這一側不是本來的實像世界的話(即這一側便是那一側的話),那麽,如此同時被緊密地包含於此、存在於此的這個我又到底是什麽呢?


    兩個文件我分別看了兩遍。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很慢,每個細小部分都不放過,我將其深深印入腦海。兩個都無疑是堇寫下的,字裏行間處處可找見唯獨她才使用的富於個性特徵的詞句和表達方式。其中蕩漾的氛圍同堇以往的多少有所不同,有一種她以前文章中沒有的自控,一種後退一步的視線,但出自她筆下這一點則毋庸置疑。


    遲疑片刻,我把這張軟盤放進自己拎包的隔袋裏。倘堇順利返回,放回原處即可。問題是她不回來時怎麽辦。那時勢必有人整理她的東西,發現這張軟盤。無論如何,我不想讓軟盤裏的文章暴露在他人眼前。


    看罷堇的文章,我無法在房間裏老實待下去了。我換上新襯衫,離開別墅,走下石階,來到鎮裏。我在港口前麵一家銀行將旅行支票兌換出一百美元,去書報攤買了一份四開英文報紙,在咖啡館的陽傘下看了起來。我招呼昏昏欲睡的男侍,要了檸檬水和奶酪烤麵包片,他用短鉛筆慢慢寫在訂單上。男待那白襯衫的背部滲出一大片汗漬,形狀極有現實感,仿佛在申訴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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