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中午時我給一個要好的同事打電話,說自己一個親戚發生不幸,要離開東京一個星期,學校裏的事請她代勞。“好的。”她說。以前我們也曾這樣相互關照過幾次,不用費唇舌。“那,到哪兒去呢?”她問。“四國。”我說。畢竟不好說這就去雅典。


    “夠遠的啦。不過開學可要趕回來喲。可以的話,買點特產回來。”她說。


    “那自然。”我說。這個事後怎麽都有辦法可想。


    我走去商務艙用的休息室,賤進沙發睡一小會兒。睡得不實。世界失去了現實性的核心。色彩有欠自然,細部了無生機,背景是紙糊的,星星是銀紙剪的,漿糊和釘頭觸目可見。不對傳來播音員的聲音:“乘坐法國航空275 航班飛往巴黎的旅客……”我在這沒有脈絡的睡眠中--或者不完全的覺醒中--思考著堇。我和她一起經歷過的種種時間和空間猶如舊記錄片一般斷斷續續浮上心間。但置身於這眾多旅客熙來攘往的機場的喧囂聲中,我和堇共同擁有的世界顯得寒傖淒涼、半死不活、零亂不堪。我們兩人都不具有像樣的智慧,又沒有加以彌補的本領,沒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們無限地接近於零,我們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過從一個“無”被沖往下一個“無”罷了。


    不快的汗出得我睜開眼睛,浸濕的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胸口。全身乏力,雙腿腫脹,感覺就像一口吞掉了陰沉沉的天空。臉色大概相當難看。休息室女服務員走過時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不要緊,隻是有點中暑。”我說。她問要不要拿冷飲,我想了想,請她拿啤酒來。她拿來冷毛巾、喜力啤酒和一袋鹹幹花生。擦去臉上的汗,喝去一半啤酒,心情多少有所恢復,又得以睡了一小會兒。


    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基本準時飛離成田機場,越過北冰洋,降落在阿姆斯特丹。這時間裏,為了再睡一覺,我喝了兩杯威士忌,醒來吃了一點晚飯。由於幾乎沒有食慾,早飯沒要。我懶得想沒用的事,醒著的時間大多看康拉德。


    換乘了飛機,在雅典機場下機,移去相鄰的候機廳,幾乎沒等就上了飛往羅得島的波音727 。機艙裏擠滿世界各地眉飛色舞的年輕人,全都曬得可觀,身上全都是t 恤、開襟背心和半截牛仔褲。男的大多留須(或忘記颳了),亂蓬蓬的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我這身打扮--米黃色短褲、白色半袖馬球衫、深藍色布茄克顯得不合場合,令人局促不安。連太陽鏡都忘了帶來。可是又有誰能責怪我呢?直到剛才我還在國立市為廚房裏剩下的生濕垃圾傷腦筋來著。


    我在羅得機場的問詢處打聽開往小島的渡輪。得知碼頭離機場不遠,即刻去可以趕上傍晚那班。“渡輪不會滿員嗎?”為慎重起見,我加問一句。“滿員多一兩個人也沒問題。”一個看不明白年齡的尖鼻子女性皺起眉頭,連連揮著手說,“又不是電梯。”


    我攔計程車趕往碼頭。我請司機盡可能開快些,但看樣子未能溝通。車內沒有空調,挾帶著白灰的熱風經大敞四開的車窗撲麵而來。途中駕駛員一直用帶有汗臭味兒的粗俗的英語就歐共體統一貨幣發表又臭又長的一家之言。我彬彬有禮地哼哈應和,實際上充耳不聞。我眯fèng起眼睛,觀望窗外令人目眩的羅得島街景。天空一片雲絮也沒有,下雨的徵兆更沒有。太陽烤著家家戶戶的石牆。渾身疤節的樹木沾滿灰塵,人們坐在樹蔭下或凸出的遮陽篷裏,沉默寡言地打量這個世界。眼睛持續追逐如此光景的時間裏,我漸漸沒了自信,懷疑自己是否來到了正確場所。但是,希臘文寫成的花花綠綠的香菸和葡萄酒gg,把機場到市區的道路兩側並非神話地擁裹得水泄不通--明明白白告訴我這裏是希臘。


    晚班渡輪尚未離岸。船比預想的大,甲板後端競有裝載汽車的空間,兩輛裝有食品和雜貨箱的中型卡車和一輛舊箱形普吉奧轎車(譯註:一種法國轎車。)在那裏等待開船。我買票上船,剛在甲板席擠坐下來,將船固定在碼頭的纜繩便被解開,馬達發出租重的轟鳴。我籲了口氣,仰望天空。往下隻消等這艘船把我送往要去的小島就行了。


    我脫掉吸足了汗和灰的布外衣,疊起放進手提包。時值傍晚五時,太陽仍高懸中天,光線銳不可當。不過在帆布篷下任憑船頭吹來的風拂掠身體,我還是感覺得出心情正一點點趨於平靜。在成田機場休息室俘虜我的悒鬱念頭已不翼而飛,唯獨苦澀的餘味多少剩在嘴裏。


    我所去的島作為旅遊點看來不怎麽熱門,甲板上遊客模樣的人屈指可數。乘客大半是去羅得島辦完日常瑣事回來的本地人,多是老人。他們簡直像對待容易受傷的動物似的,把買的東西小心放在腳下,臉上不約而同地溝壑縱橫,不約而同地缺乏表情。熾熱的太陽和嚴酷的體力勞動已把表情從他們臉上劫掠一空。


    年輕士兵也有幾個,眼睛還像孩子一樣清澈,卡其軍用襯衫的背部黑乎乎地沁出汗水。兩名嬉皮士風度的遊客懷抱背囊癱坐在地板上,兩人都很瘦,腿長長的,目光咄咄逼人。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長裙希臘姑娘,眸子又黑又深,一種頗有命中注定意味的美。她任憑風拂動長發,津津有味地向身邊女友說著什麽,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微笑,儼然在暗示美好事物的所在。大大的金屬耳飾不時迎著陽光燦然一閃。年輕士兵手扶甲板欄杆,以甚為深沉的神情一邊吸菸一邊不時往姑娘那邊發送短促的視線。


    我喝著在小賣部買的檸檬汽水,眺望一色湛藍的海麵和海麵上浮現的小島。幾乎所有的島都稱不上島而更近乎岩體,上麵無人,無水,無植物,獨有白色的海鳥蹲在頂端搜尋魚影,船通過時鳥們也不屑一顧。波浪拍打岩體底端,四濺的浪花鑲著耀眼的白邊。時而也可見到有人居住的島,上麵稀稀拉拉長著看樣子甚是健壯的樹木,白牆民居散布在斜坡上。不大的海灣裏漂浮著深色鮮艷的小艇,高聳的桅杆在波濤中劃著名弧形。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勸我吸菸,我用手勢表示不吸、謝謝。他代之以薄荷口香糖相勸,我高興地接過,嚼著繼續眼望大海。


    渡輪抵島時已過七點。陽光的強度到底有所收斂,但夏日的天空依然光朗朗的,或者莫如說反倒愈發亮麗。港口建築物的白牆上用黑漆漆的大字寫出島名,儼然門牌。船一靠碼頭,提著東西的乘客便一個個排隊下棧橋。港前是露天咖啡館,接船的人在那裏等待要接的人下來。


    我下船就搜索敏的姿影,但找不見像是她的女子。幾個民家客店經營者搭話問我是不是找住處,每次我都搖頭說不是,但他們還是把名片塞到我手裏。


    人們下了船後朝各自方向散去。買東西回來的人回自己的家,遊客去了某處的賓館或民家客店。接船的人也碰上要接的什麽人,擁抱或握手一陣子後結伴去哪裏消失了。兩輛卡車和一輛箱形普吉奧轎車也已下船,丟下引擎聲疾馳而去。受好奇心驅使聚集來的貓們狗們也不覺之間無影無蹤。最後剩下來的隻有閑著沒事的一夥曬黑的老人和我--提一個與場合不符的塑膠體育包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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