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咖啡館桌旁坐下,要了杯冰紅茶,開始考慮下一步怎麽辦。但怎麽辦也辦不了。夜即將來臨,又摸不著東南西北。眼下在這裏我能做的事一件也沒有。若再等一會兒也誰都不來,隻能先在哪裏投宿,明天早班船時間再來此一次。我不認為敏會由於一時疏忽而讓我撲空。因為按堇的說法,她是個十分小心謹慎、中規中矩的女性。倘來不成碼頭,應有某種緣由才是。或者敏沒以為我會來得這麽快也有可能。


    肚子餓得不行,洶湧的空腹感,似乎身體的另一側都隱約可見了。大概身體這才意識到出海後光知道猛吸新鮮空氣而從早到晚還什麽都沒投入胃囊。但我不想錯過敏,決定再在這咖啡館忍耐一會兒。時而有當地人從我麵前走過,不無新奇地往我臉掃上一眼。


    我在咖啡館旁邊的書報攤上買了一本關於小島歷史和地理的英文小冊子,邊翻看邊喝味道怪異的咖啡。島上人口三千至六千,因季節而異。遊客增多的夏季人口多少上浮,冬季隨著人們外出打工而下降。島上無像樣的產業,農作物也有限,出產的無非橄欖和幾種水果而已。其餘是漁業和采海綿。所以,進入本世紀後不少居民移居美國,其中多數住在佛羅裏達,因為漁業和采海綿的經驗能派上用場。據說佛羅裏達有個名字取自他們島名的小鎮。島的山頂上有軍用雷達設施。我現在所在的民用港附近的另一小港供軍事警備艇出入。因為距土耳其國境近,要防備對方犯境和走私,所以街上可以見到軍人。若同土耳其發生糾紛(實際上也小摩擦不斷),船隻出入便頻繁起來。


    公元前,希臘文明曾包籠在歷史榮光之中--在那個時代,小島作為貿易中轉港一片繁榮,因為位於亞洲貿易的交通要道,而且當時山上樹木蔥蘢,造船業也因之興旺發達。然而伴隨希臘文明的衰退和後來山上樹木被伐盡砍光(此後潤綠再不曾返回小島),島迅速黯然失色。不久土耳其人來了,他們的統治酷烈而徹底,稍不如意,土耳其人便像修剪院子樹木那樣把人們的鼻子耳朵一削而光--書中這樣寫道。十九世紀快結束時,經過數次同土耳其軍隊的浴血奮戰,島終於獲得獨立,港口開始翻卷希臘的青白旗。不久希特勒的軍隊跑來了,他們在山頂設立雷達站監視近海,因這一帶視野最為開闊。英國飛機曾從馬爾他飛來扔炸彈,企圖將其炸毀。不僅山頂基地,還轟炸了港口,炸沉無辜的漁船,漁民也死了好幾人。在這次轟炸中,希臘人比德國人死得多,村民中至今仍有人對此懷恨在心。


    一如希臘的大部分島嶼,這座島也少有平地,而險峻無情的山嶺占據了幾乎所有麵積,人們的聚居地僅限於鄰近海港的南部沿岸。離人煙遠些的地方固然有寧靜優美的海灘,但去那裏要翻越崇山峻嶺,交通便利的地方則沒有宜人的海灘。這大約是遊客難以增加的一個原因。山裏散在著幾座希臘東正教的修道院,但修道人員嚴守清規戒律,不接待興之所至的來訪者。


    僅從導遊手冊上看,這座希臘小島實在普通得很,無甚特色可言。隻是不知為什麽,一部分英國人卻似乎對此島情有獨鍾(英國人總有不無古怪之處),他們以非凡的熱情在靠近港口的高台地帶建造了夏令別墅群。尤其是六十年代後期,幾個英國作家在這裏眼望碧海白雲寫小說,幾部作品還得到了相當高的文學評價。由此之故,這小島在英國文壇獲得了某種羅曼蒂克的聲譽。不過,島上居住的希臘人倒好像對自己島上如此輝煌的文化層麵幾乎不聞不問。


    我就這樣讀著這些記述,用來沖淡飢餓感。讀罷合上書,再次環顧四周。咖啡館的老人們儼然在進行長時間視力測試,仍在百看不厭地看海。時針已轉過八點,飢餓感此時已近乎痛感。燒肉和烤魚的香味兒不知從何處飄來,如同正在興頭上的拷問者一般緊緊勒起我的五髒六腑。我忍無可忍,欠身離座,提起包剛要去找飯店,一名女子靜靜地出現了。


    女子麵迎西邊海麵上終於傾斜下來的太陽光,搖曳著及膝白裙,快步走下石階。腳上一雙網球鞋,步子並不大,但很有活力。上身穿淡綠色無袖衫,頭上一頂窄簷帽,肩挎小小的布質挎包。由於步法甚為常規自然,又與周圍景物融為一體,起初我以為是當地女子。但她徑直朝我這邊走來,走近了看出是東方人。我幾乎條件反she地坐回椅子,又旋即站起。女子摘下太陽鏡,道出我的名字。


    “來晚了,對不起。”她說,“去這兒的警察署來著,手續真是費事。也沒想到你今天能到,以為最快也得明天中午。”


    “轉機很順利的。”我說。警察署?


    敏視線筆直地看著我,微微一笑。“可以的話,邊吃邊說吧。我很早吃完早飯,直到現在。你怎麽樣,餓了吧?”


    飢腸轆轆,我說。


    她把我領去港口後頭一家飯館。門口旁邊有個很大的炭火燒烤爐,鐵絲網上烤著一看就知是剛出海的鮮魚鮮貝。她問我喜歡魚麽,我說喜歡。敏用隻言片語的希臘語向男侍點菜。裝白葡萄酒的大紮杯、麵包和橄欖首先擺上桌麵。我們也沒怎麽寒暄,也沒說幹杯,隻管把白葡萄酒倒進各自杯中喝了起來。為緩解空腹的痛苦,我先把粗質麵包和橄欖塞進嘴裏。敏很美。這是我最初接受的明白而單純的事實。也許實際上並不那麽明白那麽單純,也可能是我的天大錯覺,或者僅僅是自己由於某種緣由而被不容改變的別人的夢之河流一口吞沒亦未可知。如今看來,我覺得那種可能性是根本無法否定的。而當時我所能斷定的隻有一點,那便是自己是把她作為美貌女子予以接受的。


    敏纖細的手指上戴著幾個戒指。其中一個是造型簡練的金質結婚戒指。在我飛快地在腦袋裏歸納她給我的第一印象的時間裏,敏不時把酒杯遞到唇邊,以和悅的目光注視我。‘感覺上不像是初次見麵。”敏說,“怕是因為時常聽說你吧。”


    “我常從堇口中聽說你來著。”


    敏莞爾一笑。隻有在微笑時眼角才生出迷人的細紋。“那麽,我就用不著在這裏自我介紹了。”


    我點點頭。


    我對敏最有好感的,是她無意隱瞞自己的年齡。堇說她該有三十八或三十九,實際看上去也有三十八或三十九歲。由於皮膚漂亮,加之身段勻稱苗條,若適當化化妝,說是二十八九歲也有人信,可是她沒有刻意那樣做。看來敏是把年齡作為自然上浮之物老老實實地予以接受的,並巧妙地使自己與之同步。


    她把橄欖放入口中一粒,手指捏著橄欖核,十分優雅地投進菸灰缸,猶如詩人清點標點符號。


    “半夜突然打電話,很對不起。”敏說,“能說得清楚些就好了,可當時心裏理不出頭緒,不知從哪裏說起。現在也沒理好,但至少混亂告一段落了,我想。”


    “到底發生了什麽呢?”我問。


    敏把十指在桌麵上叉起、鬆開、又叉起。


    “堇失蹤了。”


    “失蹤了?”


    “像煙一樣。”說著,敏吸一小口葡萄酒,繼續道:“說來話長,但我覺得還是從頭按順序說為好。否則,微妙的意味很難傳達,因為事情本身非常微妙。不過還是先把飯吃完吧。眼下並非分秒必爭的緊急關頭,再說肚子餓了腦袋也運轉不靈。況且這地方說話未免太嘈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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