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唯有電流的嗡嗡聲留下。”


    “真是那麽說的——‘知道我是誰麽?’”


    “一字不差,就那樣說的。說得緩慢而低沉:‘知道我是誰麽?’但聲音毫無記憶,至


    少近五六年打交道的人裏邊沒人是那樣的語聲。很早以前還小時認識的人或從未說過話的人


    裏邊有沒有我不知道,但記憶中根本沒做什麽事會招來那樣的人怨恨。既未針對某某人做過


    極不像話的事,工作又沒順利到致使同行嫉妒的地步。當然嘍,男女關係上麵如我所說是多


    少有愧疚之處,這我承認。畢竟活了二十七年,不可能赤子一般白淨無瑕。問題是那類對象


    的聲音——剛才也說過了——我一清二楚,聽第一聲就知道。”


    “不過麽,地道的人斷不至於專門同朋友的伴侶睡哪家子覺!”


    “那麽說來,”他說,“你是說我心中的某種負罪感——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負罪感——


    採取嘔吐或幻聽之類的形式出現了不成?”


    “我沒說,你說的。”我訂正道。


    “噢——”他含了口威士忌,仰望天花板。


    “另外也可以這樣設想:你睡過的一個對象的男人雇私家偵探跟蹤你,為了懲戒或警告


    你而令其打了電話。至於嘔吐隻是身體異常,二者偶然在時間上相碰罷了。”


    “哪個都大致可圈可點,”他心悅誠服地說,“不愧是小說家。但是就第二個假設來


    說,我可是現在也沒有中止同她睡覺的喲!為什麽電話突然不打來了呢?邏輯不通。”


    “大概厭戰了吧。或者沒準僱傭偵探的錢接續不上了。不管怎樣都是假設。若允許假


    設,一二百個我都呼之即來,問題是你取哪一個。另外就是從中學習什麽。”


    “學習?”他訝然問道,把杯底在額頭上貼了一會,“學習?什麽意思?”


    “就是事情再來一次怎麽辦,還用說。下次未見得四十天結束的喲。無端開始無端結


    束,反之亦然。”


    “話說得不大中聽嘛!”他嗤嗤笑道,旋即恢復了一本正經的神情,“不過也怪,給你


    說之前我還一次也沒考慮到這點,沒考慮到……它可能捲土重來。喂,你看真會重來?”


    “那種事如何曉得。”


    他不時轉動一下酒杯,一點一點吮吸似的喝著威士忌,而後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檯麵上,


    用紙巾擰幾下鼻子。


    “或者,”他說,“或者下回發生在完全不同的人身上也不一定,例如村上你。你村上


    也不那麽絕對一身清白吧?”


    那以後他和我也見了幾次麵,或喝酒或交換難以稱為前衛的那類唱片,一年約有兩三次


    吧。我不是寫日記那一類型,準確次數記不清楚。值得慶幸的是,他那裏也好我這裏也好時


    下都沒有嘔吐沒有電話找來。


    旋轉木馬鏖戰記


    避雨


    避雨


    近來讀小說,碰上一篇說地道男人的條件之一是不花錢同女人做愛。讀之,頗覺言之有


    理。


    覺得言之有理,未必等於我認為其說法正確,而隻是表示理解:原來也有這種想法。至


    少算是較為充分地理解了一種狀況,就是說世上是存在著懷抱如此信念生活的男人的。


    說起我個人,我也不花錢同女人做愛。迄今不花,以後也不怎麽想花。但這不是生活信


    念問題,而不妨說是愛好問題。因而我覺得不能斷言花錢同女人睡覺的人就不地道。隻不過


    碰巧有那樣的機會罷了。


    另外還可以這樣說:


    我們或多或少都在花錢買女人。


    在遠為年輕的過去當然不曾這樣想。我極其單純地認為性那東西是免費的——某種好意


    與好意(也許有不同的說法)一旦相遇,使自然而然地、一如自動點火似地發生性行為,年


    輕時這上麵也的確一路得手,況且要花錢也無錢可花。我這方麵沒有,對方也漢有。去陌生


    女孩宿舍住下,住到早上啜著速溶咖啡分吃冷麵包,就那麽一種生活。倒也快活。


    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和相應的成熟。我們對整個人生勢必產生另外不同的認識。就是


    說,我們的存在或實在不是聚攏各種各樣的側麵才成立的,而是永不可分的綜合體。亦即,


    我們勞作領取報酬、讀自己喜歡的書、投票選舉、看晚場體育比賽、同女人睡覺等各種行為


    不是一個個自行其是的,本質上不過是同一個東西被不同的名稱稱呼罷了。所以,性生活的


    經濟側麵即經濟生活的性側麵。這是十分可能的。


    至少現在我這麽認為。


    因此,像我所讀小說中出現的主人公那樣極為簡單地斷定“花錢同女人睡覺不是地道之


    人所為”在我是有難度的。我隻能說作為一項選擇是可能存在的。為什麽呢?如我前麵所說


    ——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買賣或交換了委實花樣繁多的東西,而最後往往全然記不清賣了


    什麽買了什麽。


    說我是說不好,但我想歸根結蒂大約是這麽回事。


    那時和我一起喝酒的一個女孩說她幾年前為了錢同數名陌生男子睡過。


    我喝酒的地方是表參遭靠近澀穀的一家類似西餐館酒吧的新酒吧。三種加拿大威士忌一


    種不少,簡單的法國菜也有。大理石吧檯上堆著整棵的蔬菜,音箱裏淌出多莉斯·戴的《這


    是魔法》,服裝設計師和插圖畫家一類人聚在一起談論感覺革命——就是這麽一間酒吧。這


    樣的酒吧哪個時代都必有無疑,一百年前有,一百年後恐怕也有。


    進這間酒吧僅僅是因為在其附近散步時突然下雨的關係。我在澀穀談完工作,慢慢悠悠


    散步去“帕伊德帕伊帕”看唱片,路上下起了雨。到傍晚還早,酒吧裏幾乎沒有人影,加上


    臨街是落地玻璃,能看見外麵的雨勢,遂打算邊喝啤酒邊等雨停下。皮包裏有幾本新買的


    書,不愁打發不掉時間。


    菜譜拿來看啤酒欄目,光是進口貨就足有二十種名牌。我選了一種合適的,下酒菜略一


    沉吟點了開心果。


    時值夏末,街上蕩漾著夏末特有的空氣。女孩全都曬得恰到好處,一副“那點名堂瞞不


    過我”的神氣。大顆雨珠轉眼之間打黑了柏油路麵,滿街的高燒降了下來。


    吵吵嚷嚷的一夥人“啪啪啦啦”收著傘闖進門來。當時我正在看貝婁的新小說。如貝婁


    的大多數小說一樣,貝婁的小說不適於用來消磨避雨時間。於是我夾書籤合上書,一邊剝開


    心果一邊觀察那夥人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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