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中國到了唐,儼然大帝國氣象。開元盛世,貞觀之治,卻是大女人當家。武則天不說,楊貴妃也差一點兒就動搖了江山。楊貴妃美得羞花閉月,也無非是“胖大”。據說夏天她睡在涼蓆上,玉肌橫流,可從涼蓆下篩露出肉來。真正一位“碩人”。五代以前,婦女都是天足,奔跑跳躍,無不隨心所欲。


    王躍文:中國從五代開始,特別是宋明清以後,婦女進入“小腳”時代。滿族入關曾強令漢族婦女放腳,有些漢族婦女居然以死相抗,好不剛烈。


    伊渡:那當然了。三寸金蓮給女人帶來的好處實在不少,第一可以找個好婆家搏得丈夫寵愛。潘金蓮就有一雙好小腳。第二可以理直氣壯地不下地幹活,行不過百步,足不出內庭,一動就嬌喘微微,弱柳扶風,連跳舞都隻剩手的動作。真是“小女子”啊。隻可憐強盜一來,不能逃若脫兔,要就要做烈女自盡,要不就失了貞節背上永久的罵名。


    王躍文:可是到了我們這個年代,人都可以跑到月球上去了,克隆牛羊、試管嬰兒比比皆是,差一點兒就複製人了,卻一下子冒出那麽多“小女人”。女人不論老少,言必自稱“小女子”,仿佛非“小”就沒有資格做女人似的。女人取名早就進入了“小時代”,什麽“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這已無話可說。說女人溫柔“小鳥依人”,現在簡稱成了“鳥人”。弄得女人們惟“小”為美,而且這“小”並非指形體的“小”,而專指精神的“小”,真有些可怕了。


    伊渡:像你前麵所說的,“小女人”盛行,直接導因是這個男權社會的主體男人的“小”。男人不再是大丈夫,怎麽敢消受得了“大女人”?男人精神力量的萎縮,必然導致女人的“小”和“裝小”。自古都說男人是太陽,女人是月亮,女為悅己者容。男人已經沒有能量來“悅”大女人了,不做小女人,或者不裝小女人,女人怎麽活下去?因為滿世界的“小男人”,所以才滿世界的“小女人”,陰陽平衡嘛。


    王躍文:男人何以都“小”了呢?同人類命運有關?抑或全球男人都患瀰漫性腦萎縮了?


    伊渡:這讓我又想起了沈復的《浮生六記》。讀過這書的大多忘不了芸娘。芸娘是沈復的妻子,嫻淑聰慧,擅風情又解人意,與夫君感情深厚纏綿,不幸早死。沈復把他們夫妻的哀艷故事寫得幽芳淒絕,讀之令人心醉。林語堂甚至說,芸娘是中國最理想的女人,得婦如此,三生有幸。


    王躍文:我卻不怎麽喜歡芸娘這個形象。我總以為在中國歷來生活最黑暗的便是婦女和兒童,歷史上從沒把他們當人看過。西方學者坦陳“中世紀以前沒有兒童”,說西方中世紀以前從來沒把兒童當成具有特殊情感要求的“人”來看待。中國什麽時候發現了兒童,把兒童當作有獨立人格和特殊情感需求的人來看的?現在的兒童,吃得好、穿得好,物質生活有求必應,但是他們在精神情感上,相當程度還是父母意誌的服從者。中國的婦女更慘。古人有訓,在家從父,出家從夫,夫死從子。中國的兒童如果是個男孩兒,好歹有長大的一天,那就總算熬出頭了,做一個大男人威風威風。在外麵做不做奴才不知道,在家裏總可以做絕對主子的。可憐隻有婦女,永無翻身之日。更可悲的,婦女從小身受傳統文化的奴性教育,以當好丈夫的奴隸為己任,美其名曰“婦德”、“妻性”,實在更多的是奴性。


    伊渡:向來為中國男人們津津樂道的芸娘,不過就是個美好的奴隸。固然她算有幸,丈夫愛她疼她,也懂得欣賞她的靈心慧性,可根本原因還在於她的“可愛”。這“可愛”說穿了,就是一切喜怒哀樂都以丈夫為轉移,百依百順,以至於善解夫意到這等地步,主動替丈夫拉皮條。她為丈夫選妾,周密籌劃,親自把她看中的女孩兒憨園誘入閨房,百般哄勸,終於將一隻玉鐲戴上憨園手腕,然後奔出閨房向丈夫邀功:此事成矣。後來憨園被一富商奪去,芸娘為此自責到吐血落病,再三為丈夫無福消受憨園而嘆惋。這種婦德,中國的男人當然要大加讚頌的。


    王躍文:有種論點說,太平天國時婦女的解放是人類史上最先進的婦女解放運動。論據是太平天國的婦女走出了家庭,廣泛參與到戰鬥和生產中來,而且“天足”。這真是混帳話。天王洪秀全親自撰寫的《妻道》規定: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太平天國還為婦女規定了一個“十該打”的條規:服事不虔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靜五該打;講話極大聲六該打;有喚不應聲七該打;麵情不喜人八該打;眼左望右九該打;講話不悠然十該打。


    伊渡:想想真讓人不寒而慄。我真不知道歷史上還有誰比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更殘酷地對待婦女。


    王躍文:魯迅說過,暴君的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製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功。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


    我真情願婦女們首先能做到如魯迅所說的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打,哪怕她們因此變得不那麽可愛。至少她們能以自己的頭腦去思考,以自己的心靈去感受,是一個有真生命、真情感的獨立的人,能自己把自己當人看。須知道,不擇手段犧牲一切隻為了把一個男人緊緊抓在手裏並不美好,更不是人生的最高意義。有人會以為我說這番話多此一舉,因為中國婦女地位已經大大改變了。我說未必。


    伊渡:據說現在挺流行“野蠻女友”,這是不是一種反動呢?我不知道。我又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麽女人不好色。我們常聽到某人罵某人是“色鬼”。不用說,這被罵做“色鬼”的人一定是男人。男人好色仿佛是天性,好色是男人獨有的專利。


    王躍文:你還別說,前兩年我稀裏糊塗被人哄去當了一回星姐半決選的評委。美女們在t型台上星目流盼、笑靨生輝、輕腰款款、淩波微步,確實美侖美奐。突然想到,這幾年越來越紅火的美女選舉,是不是男人們為了滿足自己某種不便明言的欲望呢?男人們的審美胃口越來越刁,女孩子參加選美首先要青春年少。我聽到有人在旁邊嚷嚷:這個選手23歲了呀?太老了!我慶幸自己幸而不是女人,否則過了四十歲還有什麽顏麵再活下去?“老而不死是為賊”。其次當然得有非凡的美貌,然後還得有才藝。才藝表演被重視,更說明了男人們的審美要求提高了。是花還得解語,否則不是形同木偶?外在的美還不夠,還得有內在的美。可我總覺得這種“才藝”所表現出來的美,還是為取悅男人。有一個女孩子在回答一個“才智”問題時滴水不漏:我覺得女人在外麵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自己的一片天空,在家也要“留住男人的胃、留住男人的心”。聽起來,女人不論怎麽優秀,最終的目地還是留住男人,留住他的胃和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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