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網絡因為自由,也有很多另類的東西。


    王躍文: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有段時間,網絡文學裏好像是春聲一片。叫春的,罵叫春的,很是熱鬧。有的所謂女作家“自拍裸照”,要來“喚醒身體”。真有點兒春色如海的樣子。


    伊渡:隻是不知她們要用自己的裸照喚醒誰的身體?喚醒她自己的身體嗎?照照鏡子就可以了。喚醒愛人的身體嗎?自己的臥室就足夠了。喚醒大眾的身體嗎?那些小女子簡直就是殉道者,太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了。


    王躍文:中國人喊了幾千年“萬惡yin為首”,弄得人人都像被閹割了一樣。越閹割,越文明。祖先們如果真按朱熹先生說的,做到了“存天理,滅人慾”,那麽華夏大地之上早就隻有天、沒有人了。幸好祖先們也不那麽聽話,還是一代一代幹著人慾之事,不然今天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恐怕早已成為西方人探索東方文明神秘消失的考古場所了,就像馬雅文化一樣。現在好了,網上美眉們來了個徹底顛覆,玉體橫陳、離經叛道,夠勇敢了。


    伊渡:香火代代相傳,當然得感謝女人的身體。但女人的身體又真不幸,要麽是男人賞玩的對象,要麽成了禍水,要麽又成了男人美德的試金石,好像菩薩在唐僧麵前施的魔障,隻是助他取得真經的手段。現在更了不得,女性身體又要擔負起“喚醒身體”之重任。可是,不知為何非得女人身體擔此重任?難道隻是為了喚醒男人?


    王躍文:男人身體被喚醒了怎麽辦呢?醒著的男人必定大罵禍水。所以,美眉們與其忙著去喚醒別人的身體,不如先把自己內心的什麽東西喚醒才好,比如自尊,比如自愛。因為人畢竟是和動物不一樣的。


    伊渡:女性作家有意或無意地以身體作為賣點,這帳是不是都得算在女人自己頭上?我總感覺在中國這個男權社會裏,女人要真正發出自己的聲音,是非常艱難的。比如對於才女。中國的男人們是大多不喜歡才女的,除非這才女兼有美貌和不幸。美貌是一個女人的最大價值,不幸則是美貌的添加劑。一枝梨花固然清麗,但如果是一枝帶雨梨花,淚光點點、柔弱哀艷,就更加楚楚動人了。男人們對此尤物,自然要生出一腔豪氣,忍不住憐香惜玉,做一番神瑛使者。倘若這女子因此感激涕零,恰好又有才華,詩詞唱和,眉來眼去,那就更加風雅。但是,若這女子的才華智慧高過男人,甚至高出許多,且喜怒哀樂並不以男人為意,那這女子就是怪物了。


    王躍文:你該不是在說我吧?我是很尊重女性的。可是你說的對女性智慧的不安和蔑視,不光中國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臘有個女詩人薩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紀到前六世紀的勒思波思島上。她的身邊聚集著一群年輕美貌的女弟子,整日彈琴吟詩,遊蕩在葡萄架下。柏拉圖極為嘆服薩福的詩才:“人們都說九位繆斯——你再數一數,請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島上的薩福。”


    我讀過的薩福的詩大多已不記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歡,印象頗深。這首詩寫愛情的痛苦:“啊,那是讓我的心飄搖不定,當我看到你,哪怕隻有一剎那,我已經不能言語。舌頭斷裂,血管裏奔流著細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雙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顫慄,臉色比春糙慘綠。我雖生猶死。在我看來,死亡正步步逼近——”可是,薩福的才氣被歷代男人們嫉妒。考古學家眼裏的薩福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其貌不揚。這樣一個女子,哪怕她有詩才,又有什麽可愛的呢?所以,男性詩人們必須賦予她美貌。幾乎與薩福同時的古希臘男詩人阿爾凱烏斯創造了一個新薩福,他在詩中寫道:“堇色頭髮,純淨的,笑容好似蜂蜜的薩福啊。”據說還有這樣一則逸事,薩福因故曾被法庭判處死刑,她在法庭上當眾解開衣服,裸露胸脯,於是全場驚艷。大家都說,這樣美的女子不應該死,於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們在這裏通過陰險的手段消解了對薩福的嫉妒,也就是說薩福必須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樣的才氣。


    伊渡:時至今日,女詩人的身體也往往比她的才華更有震撼力,這也難怪有些女作家動輒就搞什麽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美女作家之“美”也便成了最好的賣點。在這一點上,美女作家們自覺地成了男人的同謀。


    王躍文:薩福的性取向也頗被爭議。十九世紀女權主義者堅持說她是女同性戀者。薩福所居住的島嶼勒斯波思成了女同性戀的代名詞。但是,一個女人,無論她的經濟還是情感,如果不依賴於男人而獨立存在,男人們都是無法容忍的。古希臘男同性戀時髦得很,那是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徵,女人隻能是家裏的傭人和生育機器,怎麽能成為精神上的夥伴呢?所以,男人們要獲得精神層次的交流與享受,隻能去搞男同性戀。女人怎能這樣呢?但薩福偏是如此,真是個怪物。於是古羅馬的文學批評家便推測薩福是娼ji,而羅馬詩人奧維德更說她患了抑鬱症還嫌不夠,最後幹脆給她重新安排了一種命運,讓她最後愛上一個美男子法翁,又遭法翁拋棄,最終於痛苦之中跳下海邊的懸崖而死。奧維德的詩流傳千古,男人們的心理也平衡了。女人,尤其是有才華的女人,死也得為男人而死,否則,這世道還過得下去嗎?


    伊渡:同賦予薩福美貌一樣的道理,男人們往薩福身上潑髒水,也是為了消解心頭嫉妒之恨。


    王躍文:其實,男人是因為自己的虛弱,才不能容忍有才華、有力量的女人,總喜歡小女人。講起來,中國第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大女人——女媧。女媧造人補天,何其大也。女媧之後,也還是大女人吃香。《詩經》裏吟詠的美人都是大女人,“碩人其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長得高大健壯才美。那時候,女人的名字也都頗有氣魄。《綿》吟詠周民族的起源,開周國的第一人古公亶父本來是個鰥夫,幸好來了一位叫大薑的姑娘和他成家立業,繁衍子孫,從此興旺發達。周文王的母親叫大任,周武王的母親叫大姒,她們統統給自己冠以“大”名,當之無愧,理直氣壯,絲毫沒有考慮男人會怕她們、躲她們。


    伊渡:那也難怪,洪荒時代,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孔武有力是生命第一需要。林妹妹在那個時候,不被野獸吃掉,也會被活活餓死。那時的男人,也必是血氣豐沛,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赳赳好漢。那個時代,天地都是新的,力量才是最美。


    王躍文:不光是中國,西方民族的原始時代同樣崇尚大女人。雅典娜女神無非是世俗女子的模特,那麽英氣逼人,當仁不讓與男人追逐在權力場、智慧場、戰場、情場。赫拉為報復丈夫花心,公然與貴為宇宙之父的丈夫分庭抗禮、針鋒相對。她可不怕丈夫一怒之下休了她,也沒有誰問一句:這樣的女人,誰敢消受?維納斯也是豐滿高大,被盛讚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偉大”一詞在女人身上,除了革命女英雄和母親,用於形容女性之美,實在是貼切之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懂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躍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躍文並收藏我不懂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