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位中學教師既得獎金又調工作,雙喜臨門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裏掀起了一點波瀾,很快也就過去了。可張兆林的一些話傳到他的耳朵裏,讓他有些起火。據說張兆林在一次會上講到提高領導水平問題,要求各級領導幹部加強學習,更新知識,既要有一定專長,更要爭取做個通才,特別是要懂經濟工作,不要滿足於自己的一技一藝。張兆林的這番話本也無可挑剔,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聯在一起一想,怎麽也覺得是影she他。


    陶陶這一段三天兩頭往爸爸媽媽這裏跑,獨個兒來,一住就是幾天。陶凡兩口子感到奇怪。媽媽說,你要注意影響,老不上班,隱達在縣裏不好做人的。


    陶陶說,我請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還有公休假,關誰的事?


    媽媽見女兒講話這麽陡,猜想他們小兩口可能是鬧矛盾了。一問,陶陶更加來氣。我累了想休息有什麽不對?他公務繁忙,還有時間同我鬧矛盾?


    陶陶在父母麵前平時最多撒撒嬌,從不這麽說話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婦麵麵相覷。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來,告訴陶凡,說他發現有幾家單位把陶書記題的牌子換掉了。很義憤的樣子。陶凡笑嗬嗬地說,老沈呀老沈,什麽大不了的事,我還以為發生地震了。


    老神走後,夫人很不高興。這個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發,隻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裏不好受,卻不知怎麽開導。屋子裏靜得似乎空氣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發起議論來。爸爸您也別在意。您還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十幾年官也問心無愧。其實老百姓看待當官的就像看待三歲小孩一樣。三歲小孩隻要能說幾句口齒清楚的話,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會得到讚賞,被看作神童。當官的,也隻要會講幾句話,字隻要不算大差,大家就說他有水平。其實在平頭百姓中,能說會道書法精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當官的之上。官場,就那麽回事!


    夫人臉色嚴肅起來,叫住女兒。你太不像話了!


    陶凡朝夫人擺擺手,說,別怪陶陶,她講的很有道理。特別是她那個三歲小孩的比方,真叫我振聾發聵!要是早幾年聽到這樣的話,我會受益不淺的。


    陶陶流露的是對官場的鄙夷,而陶凡得到的卻是另一種感悟。是啊,我們的人民確實太寬宏了,他們對我們領導幹部的要求並不高。但我們有些人,對人民並不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滿足啊!想到這些,似乎個人的委屈並不重要了,暫時不把題字被換的事放在心上。晚上,關隱達來接陶陶回家,說通通在家吵著要媽媽,他又忙,沒法招呼兒子。陶陶說,爸爸退休了,閑著沒趣,你又忙,隻有我多回來看看。才回來幾天,你就急著來接了。二人見麵,也都平和,看不出什麽破綻。二老也不好相勸,隻招呼關隱達吃了飯,敘了一會兒,便讓他們走了。


    原來關隱達近來一直情緒不好。劉培龍馬上要調任行署副專員,按常規,應是關隱達接任縣委書記。但傳出的消息對他不利。心情不好,在外強撐著,回家難免有些臉色。陶陶便以為丈夫怪她父親影響了他,心裏有火。關隱達怕添誤會,索性懶得解釋。於是雙方都悶在心裏生氣。


    陶陶回家後,陶凡這裏清靜了好些時日。大清靜了,又有點發慌。便常到桃嶺上散散步。走著走著,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園賓館方向去了。一見那粉紅色的樓房,便酣夢驚回一般,馬上掉頭返家。不知怎麽外麵就有議論,說陶凡總傻傻的往桃園賓館張望,也許還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這話傳到陶凡耳中,氣得他無話可說。心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張學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沒有了?


    不想再招致這類議論,又隻好蟄居在家,塗塗抹抹,聊以自慰。一日備感孤寂,想到一句“秋風庭院蘚侵階”的詞,記不起是誰的了,隻是感慨係之。於是因其意境,作畫一幅。庭院冷落,秋葉飄零,薛染庭階。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正提筆點著稀稀落落的枯枝敗葉。夫人也是有藝術敏感的人,感覺丈夫著筆的姿態頗有幾分蒼涼。當天晚上,夫人說,我想提前退休算了。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動,輕嘆一聲,好吧。


    劉培龍調任行署副專員了。這本來隻是遲早的事,陶凡卻因事先一絲風聲都沒聽到,心裏便耿耿地又說不出口。自然馬卜想到了關隱達的安排。按原來的盤子,縣長年紀大了,調到地區,由常務副縣長接任縣長,關隱達接任縣委書記。現在看來,關隱達隻怕接不到一把手了。過了幾天,得到準確消息,果然從外縣調了一位任書記,他想,為了讓新去的書記便於開展工作,關隱達還會挪地方的。這又應了他的猜測,關隱達被平調到一個偏遠的縣裏。如今就是像關隱達這般,一旦好的勢頭折了,今後的歷程,很可能便是在各縣市之間調來調去。全區的十幾個縣市差不多輪遍了,年紀也一大把了。到頭來,空落一個滿是脂肪的大肚囊,一雙酒精刺激過度的紅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終於沉不住氣了,說,你就不可以同張兆林講幾句話?


    陶凡反問,講?講什麽?


    夫人無言。默然一晌,嘆道,隱達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隻是感嘆世事,決無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報。難怪他們小兩口前段不愉快?陶凡現在心裏明白一


    關隱達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來了一次。大家對關隱達調動的事隻很平淡地講了幾句,就避開這個話題了。一家人都圍著通通尋樂兒。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辭了。王嫂走時,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陣子眼淚。這讓陶凡大為感動,想這年頭真正的感情還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王嫂走了,女兒他們因路途遙遠,也不便經常回來。老兩口的日子過得懶懶的。食慾又經常不好,陶凡就說,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裏便常常冷火秋煙的。夫人說,老陶我們一天天就這麽過,不好的。陶凡問,那怎麽過?夫人說,可以找些別的事做,天氣好就到外麵釣魚去。


    陶凡搖頭不語。他也萌發過釣魚的念頭,但細細一想,自己沒有釣魚的命。他想,自古釣者之意,並不在魚。薑太公釣官,柳宗元釣雪,隻有村野老者,妄念俱無,才是釣閑。而如今有權有錢者釣的是派。我陶凡去釣魚屬於哪一類?在別人眼裏當然是釣派。我才不想混跡到這一群中去。


    這天,一位特別客人上門探望陶凡來了。此人姓唐,是下麵糧站的職工,五十多歲了。早年因經濟問題挨了處分。心裏憋著氣,就專門盯著他的領導,糧站主任的大小問題,他樁樁件件都暗地裏記錄下來。他認為時機成熟了,就跑到縣紀委和監察局告狀。沒有告出結果,就跑到省裏,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會兒北上,一會兒南下,落得個外號告狀專業戶。單位奈何不了他的潑勁,工資卻不敢少他的。陶凡聞知後,親自接待了他。當時反腐敗風聲正緊,陶凡便批示地紀委成立專案組調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問題,糧站主任夥同會計、出納一道貪汙五萬多元。省報對這個案件進行了公開曝光。因為檢舉揭發者姓唐,記者先生靈感一來,湊出一個有趣的新聞標題:“唐老鴨”叼出了“米老鼠”,副標題是某某糧站主任一夥集體貪汙被查處。文章當然不提唐老鴨自己的前科劣跡,隻把他作為痛恨腐敗的好職工表揚了一番。老唐事後逢人就說陶書記是個好官,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同陶凡有什麽私交。後來他還專門跑到地區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勵他回去好好工作,歡迎他繼續對幹部作風問題提出意見,不過一定要講程序,不要越級跑省裏上北京。陶凡和藹可親的樣子讓老店大為感動。在他印象中,縣裏那些頭兒個個都神氣活現,而陶書記這麽大的官,竟這麽平易近人。大領導還是大領導啊!老唐覺得應聽陶書記的話,回去好好工作,後來真的變踏踏實實了。其實陶凡內心對老店這類人物是厭惡的。陶凡憎恨腐敗,也惱火紀檢、監察部門辦案不力,但他不喜歡老店這樣的人把什麽事都搞到上麵去,弄得地委很被動。幹部有問題就內部查處,不要張揚出去,那樣大家臉上都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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